重溯利物浦日常
曾經天真以為，最教你難以忘懷的會是德意志的壯麗，愛爾蘭的哀愁，抑或北歐三國的寫意，後來一度回流香港，又再遷居巴黎，才驀然頓覺人在英格蘭的生活，那些微不足道卻難以與人細訴的瑣碎，構成了記憶裡不可割捨的美好。
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被時光修理、撫平，譬如那不按班次行駛的公交巴士，回家路上陰陰暗暗的小巷⋯⋯一切均了無意義，卻深刻得夭心夭肺。
不妨摘取回憶裡的利物浦紀念一下。每趟我們出城，途經一家取名The Brunch Club的早餐店，店裡的人總是打扮很chic，感覺頗chill。我老是想踏進去，點一客pancake，置身其中，成為過路人的一幀風景。可身旁伴侶會拉著我走，屢屢使我索然無味。一七年初夏，在利物浦的最後一天，他終於順我心意，犒賞一下大家剩餘無多的時光。獃在窗前，吸一口柳橙汁，灑一點糖霜，眼前的pancake實在甜得有點膩。遙看天際，風雨交纏，一直過門而不入，無非要我領會日常中的不尋常是如斯愜意。
離別在即，提不起勁，興致缺缺，大抵只想好好留住利物浦的輪廓。於是，我們乘上了渡輪，一睹River Mersey的夾岸風光。上船之際，風高浪急，再洶湧恐怕也不敵心裡千層萬捲的凶濤駭浪。下船後，如常逛Waterstones看書，身邊人一貫眷愛著我，問我要不要一本。我推卻了。身心的行李皆一併超載，負荷過重，走不動該怎麼辦？這趟歸途終究都是一個人過。
他又問，「你有歸屬感嗎？」「真的，這裡永遠都是我的家。」我緩緩道。活在倫敦的日子，免不了人浮於事，足不及地，就像大海中抓緊一樁浮木，隨時也會墜入漩渦。何處是家？ 縱使理解何謂Londoner的喜怒哀樂，倒不等於換得來這個大城市的青睞。北上利物浦倒是始料不及的事。遇上一個英國人，慷慨送我一個棲息的地方，歲月漫漫，日子悠悠，好不容易讓我定神下來。偶爾胡思亂想，到底情之所鍾的是利物浦，還是枕邊的利物浦人呢？也許不必懷疑。沒有一顆顛沛流離的心，我不會飄泊移徙；與眼前人失之交臂，我又不會愛上這個城市。命運的擺佈和捉弄，誰又曾看破、猜透？
我不常常俯拾舊物，吝於陷落思緒襲來了無覓處的空虛，同時懼怕想像把回憶添綴甚麼筆劃失真。然而每次撿起行旅間收集的書籤，記錄遊覽過的寶麗萊，還有勾勒名勝的水彩畫冊，我又覺得，它們無時無刻都在呼喚著，要我至少不要忘了、丟了昨日的浪蕩情懷。我的心猶如砍開了三份，一半留在利物浦，又有一少撮滯留在香港。
從前，利物浦很真實，香江卻種在心頭成了虛幻； 今天，香港倒現實得殘忍，而英倫又化作舊日的一場美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