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大學,讓我設計我的人生

——從畢業生視角談日本雫穿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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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者:長井岳(雫穿大學畢業生、株式会社創造集団 440Hz 取締役)

大家好,我叫長井岳(ながい たけし/Nagai Takeshi)。我是雫穿大學(編按:原名Shure大學)的畢業生。目前工作的地方,是與雫穿大學朋友一同創立的公司「440Hz」。這次有機會與大家聊聊,備感榮幸,請大家多多指教。

今天想聊的共有四點:

首先是,我在普通學校經歷了什麼?

在普通學校的經驗,對我人生產生了什麼影響?

有過那些經驗的我,進入雫穿大學後經歷了什麼樣的改變?

雫穿大學的經驗,與我今日的工作有何關聯?

首先,這些話由自己說,真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讀小學時,可是個很優秀的小孩呢。大概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存在吧!成績最好,對人親切,連班長也當過,考試時,總是考得很高分呢!只是,上了國中,事情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幾乎可以說是徹底相反,成了一段對我而言非常痛苦的時期。

一言以蔽之,我的中學時代,是一段「要是『做自己』,就不會有好下場」的經歷。雖然小學期間,我曾經可以自在地過日子、自在地活著,讓我覺得「我可以安心做自己」,那種「可以安心做自己」的肯定感, 到了中學卻真的是全面崩毀,徹底翻轉小學的經驗。

第一件事是,上了中學,我就因「做自己」而被人騷擾、霸凌。中學有個「理小平頭」的校規,我無法接受只要是男生,都一定得理小平頭。小平頭是什麼樣的概念呢?就是頭髮超過一公分就犯校規的概念,每個人都光頭,每個人簡直都成了阿兵哥,我沒辦法接受每個人都被強制這麼做,所以就開始留頭髮了。

從此之後,就開始被同學騷擾。怎麼樣的騷擾呢?那時班上只有我開始留頭髮,但有同學就開始攻擊我,說:「欸,恁爸都還在守校規,你自己就留頭髮了,你賤不賤啊!」

理由聽起來或許蠻奇怪的。照理說,他想要留頭髮的話留就好了。但,他因為覺得「不守校規不行」所以留不了頭髮,彷彿 「只有長井岳擁有留頭髮的自由」這種感覺。例如,當他對我說「借我東西」,通常我都友善地借了他東西,但他總是不會還給我。當我主動請他還我東西,他就會突然對我發飆。那些時候,周遭同學明明在場,都看到了這場面,但所有人都視若無睹。簡單來說,當時在「做自己」的狀態下,抱著對校規的懷疑與想嘗試改變的心,覺得校規很奇怪,沒想太多,開始留頭髮之後就被人攻擊了!而且,即便被人攻擊,也沒有人覺得奇怪,所有人都當作沒看見。這是其中一點。

另一個經驗,也與校規有關。

我因為覺得校規很奇怪,所以想試著透過民主程序改變校規,這個民主程序,是從參選學生會開始,選上學生會代表後,起草向全校學生會提出的議案書。這個議案書的內容, 就是由學生會的校規委員會,針對校規提出的檢討。當我們以校規委員會的身份,向老師提出校規檢討議案書,卻被老師置之不理——即便我們用非常民主的程序走到這一步。

那次經驗,讓我感受到:自己即便做對的事,只要沒有得到掌權者的許可,事情怎麼樣也行不通。

當我試著理解,到底為什麼老師把我們的議案置之不理?實際上,恐怕是因為校長不認為改變校規是好事吧。當作為最高掌權者的校長都這麼認為了,下面的老師也不會覺得這是好事。因此,即便以民主程序試著改變校規,計畫還是可以這樣被徹底擊潰。

漸漸,諸如此類的學校經驗逐漸累積,我的焦慮也變得越嚴重,最後連學校都去不了了,在日本,這被稱為「不登校」。

國一時,我幾週去不了學校。到了國三,甚至半年都去不了學校。當時,我覺得不去學校不行,因此覺得「去不了學校的自己真弱」,因為比別人弱,我去不了學校,沒能力改變校規、被別人霸凌。接著,甚至還不登校,讓我更加確信自己「就是比別人弱」。國中畢業時,抱著這樣的心情,心想:「那接下來我要怎麼過活呢?」要是去學校的話,大概會過得跟現在一樣難受吧!

因此,當時我決定不升學,而是去工作。我心想:「如果工作的話,一定可以漸漸變得比人更強」,於是很努力的開始工作。只是,就業果然是很辛苦,所以做了兩年,就辭了工作,重新回去讀高中。高中雖然有些有趣的事,但遠不如辛苦的事多,只是想到「自己要是不上學,就太脆弱了」,只好咬著牙,拚了命繼續努力上學。接著,即便有了各種打工經驗,依然把自己的身體跟感受切開來,咬牙繼續工作。那段期間,出門打工前,感受真的很痛苦呢。

感到痛苦時,就一個人窩在被窩裡,一鼓作氣地哭。哭完,就趕快收拾心情去打工。

因為,我是個比普通人更弱的人。不努力不行。不努力,就不會變強。不努力,就無法變得跟普通人一樣。

結果,太過死命地努力,大概一年不到,就把自己掏空了。

因為把自己掏空了,幾乎要辭了打工。高中也是,幾乎就要休學了。只是,不管怎樣,總之先撐在那,繼續上學、打工,終於,撐到跟一般人一樣,考上大學,考上一般的大學…

以日本的不登校來說,對這些去不了學校,生活地很痛苦的孩子們來說,熬過高中,進入大學,就彷彿跑到終點了、一切都結束了!有種「只要熬到大學就成功了」的想法。讓我也覺得:

「只要上了大學, 是不是就能終結我不登校的狀態?是不是我就會變強了?是不是就終於可以變得跟普通人一樣了?」

那時的我,一直抱著這些想法。只是,雖然我終究上了大學,在大學,依然感到痛苦。

上大學後,一次上課時發生了一件事。那次上課,我有個疑問實在是無法理解,於是非常認真地向老師提問,結果反而激怒了老師,被罵「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白目,搞不清楚狀況」,又被說「那個人啊,成不了什麼東西」。一方面不禁困惑「為什麼…我只不過是單純想搞懂上課在講什麼啊」,另一方面卻也覺得「果然,我就是沒用。果然,做自己就沒辦法活下去。」結果,在大學也痛苦,打工、工作也痛苦。

「不過,大學過一段時間就結束了…」

「這個大學,要去嘛…不去嘛…」

「嘛…如果不去的話就是退學」

「去的話,四年或幾年可以畢業」

「只是,工作會持續一輩子」

「而且,工作十分痛苦」

當時,我就有種 「再這樣下去,一輩子都脫離不了痛苦」的體悟,那不過是我二十幾歲時的事啊。

於是,我開始探索:究竟怎麼過活才好呢?

探索的過程中,我找到了雫穿大學。

其實這過程相當曲折。我參加了關於教育的社團,也參加了關於不登校或教育的各種活動,去了很多地方,很認真的跟許多人討論自己所思考的事。只是不論到哪,總是有種自己「太過勉強」的感覺。因緣際會,我決定去雫穿大學的活動,看看是否能有一線希望。聽到這所大學是由經歷過不登校、民主學校的年輕人,自己創立、營運的學校,覺得真是有趣,就去看看吧。

在那場活動,我感到十分驚豔。當時雫穿大學的學生,雖然應該不到二十人,但登台的學生少說也有十位,都在做各自的發表。有人在練鋼琴,有人在研究不登校,有人在寫小說。當時,因為自己想成為小說家,不禁覺得:「哇,他已經在寫小說了啊。在大學原來是可以寫小說的啊。」當時表演鋼琴的人, 我也覺得他鋼琴怎麼彈得這麼好!

而知道有人在研究不登校,我更是驚訝。對我而言,不登校雖然是個很重大的經驗,但我總覺得:自己是太弱了才會不登校。

但究竟為什麼弱呢?

社會這麼說,我就這麼信

自己研究自己的不登校經驗,這件事本身就讓我驚訝了!更令我驚豔的是,雖然大家照理說都曾有不登校的經驗,在台上,每個人的生命都都閃閃發光。

大家流露的氣質,不像是與誰對抗,而是自然地流露真情。

我非常羨慕他們。同時,我也覺得:或許我可以像他們一樣,站在台上真誠地活出自己。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決定入學雫穿大學。

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一處或許讓我可以活出自己的地方,這可是上國中以來的第一次啊。

接著,入學後,在雫穿大學到底做了什麼事呢?深入了解自己所經歷的學校經驗與學歷社會,我發現,我覺得「學歷低就差人一等」「我不登校,代表我很弱」之類的想法,其實是透過社會的結構,內化到我的意識之內。

另外,我也開始打造太陽能車。在雫穿大學的公開活動上發表的其中一位學生, 公開宣告:「我想從零到一,建造出一輛太陽能車」。

「哇,怎麼這麼棒,超想參與… 只是,我能不能做得到…?但我真的想參加看看…」

抱著這樣七上八下的心情,進入雫穿大學後,我們就開始「建造太陽能車」這個專案了!這個經驗,對我而言非常振奮。即便最初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更別說打造一輛太陽能車這種事情。經過許多討論,許多導師的支持,我們終究打造了自己的太陽能車,在辦過F1賽車大賽的鈴鹿賽道上,開著太陽能車參與了四小時的耐久賽。

我從「自己什麼也做不到」,漸漸感覺到「有些事,或許我也可以做到」,最後終於感到「或許我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事」。

接著,戲劇專案開始了。

打造太陽能車的經驗,當然有很多工學的學習。但在製作過程中,透過溝通協調、完成共同目標,對我而言的意義非常重大。

我覺得這是非常體現表達能力的事。在我想要繼續與人溝通協調、達成共同目標時,心想:要是來做戲劇專案如何呢?於是發起戲劇專案,開始演戲。演戲除了很開心,除了是與夥伴共同協作的成果、演出,也是與「觀劇者」的共同創作,作為「真實」的「再現」。戲劇,讓日常越是見不得人、丟人現眼、不願被看到的一面,透過舞台,變得越是生動有趣。當我們在戲劇中,將那些面向的自己公開展演,我們也在與觀眾的呼吸之間,無形間獲得更多對自身不同面向的肯定。

最後,我也開始著手「自我研究」。這是讓我們透過社會學視點與方法,更深刻地研究那些我們日常不得不思考的問題。透過這個方法,我研究了自己在「學歷社會中的劣等感」議題,研究了自己對人的害怕,以及工作帶給我的痛苦。這個過程,讓我漸漸蛻變。我也開始擁有勇氣,探索適合我們的工 作。

最初,我們創了一個「打工會」,做為我們的試點專案(pilot project)。讓我們在邁向專業的路上,一邊接受專業指導,一邊前進,開始做設計與影像工作。接著,開始獲得收入後,看見創業的可能性。

透過實踐中學習的經驗,我意識到:

我不是因為「弱」所以不登校,而是為了「成為自己」,不得不離開學校。

此外,我不需要為了撐在普通學校,讓自己身心煎熬。我也不需要為了撐在普通企業,讓自己爆肝、身心報銷。

我感覺到,我可以一邊以我重視的事為業,一邊以我的志業,開拓不一樣的社會。

說到現在我在做什麼呢?

正如我開頭所說,我與雫穿大學認識的朋友,一起創立了社會企業「創造集團440Hz」。

我們說,這是個由曾是不登校、繭居族(Hikikomori)的人成立,讓人可以「活出自己期望的人生」的社會企業。主要業務包含影像製作、設計、網頁製作,打出這樣的旗幟後,各種社會少眾紛紛成為我們的客戶:志在消除社會上仇恨言論的團體請我們製作影像,視障的當事者團體委託我們製作手冊,民主學校請我們製作網站,諸如此類。

在這段工作期間,我們認識了日本勞動者合作社(ワーカーズコープ)。這個組織,也是由工作者自發地創造他們的工作場域,透過民主議事決定組織事務,遇到這些人,讓我們非常感動。在雫穿大學,我們可以自己主導、開創自己的學習,但到了工作場合,還能不能這樣民主呢?這段探索期間,我們認識了日本勞動者合作社,發現他們早就開始用我們嚮往的、與我們學習經驗相似的民主型態營運組織,讓我們非常感動。

若要用一句話說明,現在的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我想,就是「真實地為己」吧。

中學時,曾因一次次受傷經驗,認為「做自己是無法存活的」。但雫穿大學與 440Hz的經驗,讓我找到「真實為己的生命之道」,重新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導權。在真實為己的過程,與其他真實為己的人相遇、相識。與他們協作的過程中,加深我們之間的連結。透過行動,我們希望一點一滴,讓社會變得更讓人能夠「真實為己」、「活出自己盼望的樣子」。

最後,有一小段話,想對大家說:

不論是日本或台灣,恐怕多數人對「求學」的認知,都是認定在「小學」「中學」「大學」這段「學齡」之間。我認為,教育應該讓所有想求學的人,都能在自己想求學的時機點,學習自己想要學習的事物。

我們的社會很需要這樣的場域。

所謂「學習自己想學事物」,是讓學習者主導自己的學習,而非把自己套入由別人預設好的框架——不論是學習、或是表達,都是如此。

或許,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我們都需要讓人可以在表達自我的過程中,得以持續反思「我是誰」、「我希望走向何處」的探索、學習場域。因此,我希望帶給在座,正在催生台灣第一批民主大學的朋友們,一點微薄的力量,不論如何,真心期待與大家產生連結,讓我們連結彼此的心意與力量吧。

一起快樂地向前走吧。一起改變社會吧。

延伸閱讀

參考引用格式

長井岳(2020年1月16日)。民主大學,讓我設計我的人生——從畢業生視角談雫穿大學。在楊逸帆(主持),海外觀點〔論壇演講〕。「重新想像,實驗高教」 — — 大專以上實驗教育國際想像會,臺北,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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