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Panels Vol.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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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ween Pan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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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min readMar 31,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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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ordian Knot

4 Ages of Superhero Comics

随着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黑暗骑士》三部曲(The Dark Knight Trilogy)和漫威(Marvel)漫画宇宙改编的一系列电影登上大银幕,超级英雄漫画(Superhero Comics)再一次回到大众视野之中。自1936年第一位超级英雄“钟表侠”(The Clock)以蒙面侦探的身份登上《幽默专栏》(Funny Pages)以来,超级英雄漫画已经走过了78载的岁月。在这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超级英雄漫画这种艺术形式从报刊角落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连环漫画(Comic Strip),渐渐成长为足以与文学作品分庭抗礼的图画小说(Graphic Novel),然而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超级英雄漫画从诞生到成熟,亦步履蹒跚地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

在1930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以及紧接着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期间,超级英雄漫画迎来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发展,史称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1938年6月,超人(Superman)在DC漫画(DC Comics)的前身动感漫画(Action Comics)第1卷中首次登场;1939年5月,蝙蝠侠(Batman)在侦探漫画第27卷(Detective Comics)中上演了处子秀;1941年3月,漫威(Marvel Comics)的前身时代漫画(Timely Comics)则出版了《美国队长漫画》(Captain America Comics)第1卷。这些超级英雄的出现,既承载了在经济大衰退中艰难维生的大众对于英雄人物的渴求,也与二战期间政府的政治宣传密不可分,“美国队长”这名超级英雄在创作之初便是以军队培养的超级战士身份出现的,其最重要的作用也是在战时宣扬爱国主义精神,符号化角色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压倒了人物性格。

与政治语境过分密切的结合虽然成就了超级英雄漫画的黄金时代,却也直接导致了在二战结束后环境的大幅转变下,此类作品因题材不合时宜而大幅衰退的境遇,市场空间也为以恐怖、罪案、浪漫为题材的漫画所占据。直到50年代,超级英雄们才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DC漫画循着科幻小说的创作思路重启了“闪电侠”(The Flash)和“绿灯侠”(Green Lantern)这两名角色,并将大部分超级英雄的起源由魔法转为科学事故。漫威则跟随这股潮流推出了“蜘蛛侠”(Spider-man)、“神奇四侠”(Fantastic Four)、以及“复仇者联盟”(Avengers)中的诸位成员。这些角色虽然身世背景各不相同,却再非政府意识的代言人,而是拥有比黄金时代角色更为复杂的人格设定,故事也更由此跳出了非黑即白的二元世界观,能够容纳更为贴近现实的戏剧冲突。“蜘蛛侠”(Spider-Man)真实身份彼得•帕克(Peter Parker)的生活与彼时的大学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在神奇四侠的故事中,超级英雄也终于开始拥有普通人的烦恼,他们必须面对生活中的失意、恐惧,甚至深存于内心的恶魔。题材的拓展与角色形象的真实化,让超级英雄漫画在低潮之后迎来了一次复兴,大量重要漫画角色在这一时期出现,1956至1970这十余年也由此被后世称为白银时代(The Silver Age)。

随着美国陷入越战(1955–1975)中不能自拔以及冷战的持续(1947–1991),政治冲突、社会问题(毒品、酗酒、环保)等题材开始重新回到超级英雄漫画中来,许多超级英雄漫画甚至以对社会问题的处理作为主要卖点进行宣传。这一短暂的趋势最终为漫威的《神秘的X战警》(The Uncanny X-men)和DC漫画的《新少年泰坦》(The New Teen Titans)中角色复杂性的进一步深化所取代,传统的超级英雄形象渐渐难以在这个日趋复杂、高速发展的时代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惩罚者”(The Punisher)、“金刚狼”(Wolverine)、以及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重启的“夜魔侠”(Daredevil)为代表的一大批“反英雄”(Anti-Hero)开始出现。脱掉高大全式的外套后,这些角色不再是有志于打击犯罪的正义之士,伴随着超级能力而生的,是日趋沉郁、阴暗、甚至融入了些许反社会倾向的人格,这十余年(1970–1985)也由此被称为超级英雄漫画的青铜时代(The Bronze Age)。

经历了三个时代的进化后,超级英雄漫画走到了一个拐点,作品主题愈发成人化、对深层次人物性格的开掘,与现实生活的日益交融等等特征,以及诸多“反英雄”的出现都让这一品类慢慢脱离了以超人为起点的,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1986年,随着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与阿兰•摩尔(Alan Moore)的《守望者》(Watchmen)两部作品的推出,“超级英雄”这个概念终于得到了一次暌违已久的反思,愈发黑暗和成人化的题材不仅引起了整个超级英雄漫画产业的效仿,深刻的主题、独具开创性的作品结构和漫画技法更是让漫画第一次得以与文学并肩而立。图画小说(Graphic Novel)这一概念自此开始慢慢成型,超级英雄漫画也藉由这两部开创性的作品大步迈入了现代(The Modern Age)。延续着其上三个时代的命名,自1986年至今的这一时代也被称为黑铁时代(The Iron Age),为了凸显这一时代漫画整体风格的黑暗与冷峻,亦有人称之为超级英雄漫画的黑暗时代(The Dark Age)。

阿兰•摩尔与弗兰克•米勒这两位作者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近乎相同的时间点,将自己的创作思路转向了对“超级英雄”这一概念的反省。米勒重塑的蝙蝠侠彻底颠覆了广大读者观念中的固有形象,那个正值壮年、富可敌国、于夜晚披上蝙蝠战衣在哥谭(Gotham)市打击犯罪的义警在他笔下变成了一个体力衰退、自大且暴躁的55岁老头子布鲁斯•韦恩(Bruce Wayne)。在面对年轻力壮的新一代犯罪者时,他的独力难支最终引向了对超级英雄概念的重新审视:打击犯罪固然是超级英雄的主要行径,却并非他们存在的根本意义。如这个老头一般,在绝境下奋战不屈,以自己的性命来点燃民众心中的正义感,也许才是这些超级英雄漫画真正打动读者的地方。

如果说《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是对超级英雄概念的一次重构,《守望者》便是一场对其毫不留情的解构。廉颇老矣的蝙蝠侠尚能在罗宾(Robin)和绿箭侠(Green Arrow)的协助下维持哥谭城的秩序,守望者们却几乎在人类永无休止的自相残杀面前束手无策,也许正如摩尔所说,他对人类本性的看法本就比米勒更加悲观。在创作完成《守望者》几年之后,摩尔因版权问题与DC漫画不欢而散,转而成为一名独立作家,开始了多样化题材的写作,这部作品也成了他笔下超级英雄故事的绝响(其后的《蝙蝠侠:致命玩笑》(Batman: The Killing Joke)主角并非蝙蝠侠,而是小丑);又或者,他在《守望者》中所想要描绘的,本就是这世界上属于超级英雄的唯一一个合理的结局。

而这个结局,实在算不上美妙。

(在不牵涉剧情的前提下,即使讨论《守望者》作品结构都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遑论作品主题及人物塑造了,因此下文将涉及大量剧透。如果你还未读过这部作品,强烈建议在阅读原作至少一遍的前提下继续阅读。)

A Case of Murder

1985年10月11日,爱德华•布雷克(Edward Blake)在自己的公寓中遭到袭击,被人自高层扔落人行道上毙命。围绕着这场谋杀,一位超级英雄罗夏(Rorschach)独自展开了调查,他在布雷克的公寓壁柜内发现了隐藏的隔层,揭示出了布雷克的真实身份:受美国政府雇佣行事的超级英雄喜剧演员(The Comedian)。罗夏担心有人针对过去的超级英雄们发动攻击,便来到了曾经的伙伴处提醒他们注意。他依次找到已经退役的第二任夜枭(Nite Owl)丹尼尔•德里伯格(Daniel Dreiberg)和代号法老王(Ozymandias),现已从商的阿德里安•维特(Adrian Veidt),但两人似乎都认为这只是普通的入室抢劫,至多不过是一场政治谋杀,罗夏的反应与推论实在有些过激。他继而前往一处美军基地,见到了仍在为美军服役,唯一一名具备相当于战略核武器能力的超级英雄:曼哈顿博士(Dr. Manhattan)及其伴侣,第二任丝魂(Silk Spectre):劳芮•尤斯匹兹雅克(Laurie Juspeczyk),却同样未能得到两人认可,并最终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却证明喜剧演员的遇刺绝非孤立事件,劳芮因不满曼哈顿博士与自己的日益疏远而与他分手,曼哈顿博士自身也因为在电视直播中被媒体质疑具有放射性而选择了自我放逐,继而离开了地球;法老王堪堪避过一次刺杀;罗夏被人构陷,不仅追查的重要证人被杀,自己也锒铛入狱,真实身份遭到曝光。短短3日之内,所有退役或在地下工作的超级英雄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罗夏关于有人针对蒙面英雄(Masked Adventurer)展开刺杀的推想似乎是正确的,然而幕后黑手的真正意图,却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丹尼尔和劳芮劫狱救出了罗夏,曾经搭档办案的夜枭二代与罗夏再度联手开始追查贯穿众多事件背后的共同点;劳芮则随曼哈顿博士来到火星,试图劝服他重新回到地球。两个方向均取得了成效,丹尼尔和罗夏发现针对蒙面英雄展开一系列行动的始作俑者,正是法老王,劳芮也劝服了曼哈顿博士回到地球。然而待两队人马来到位于南极的法老王基地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法老王的计划已经成功执行,一个巨型怪物被传送到纽约中心并立即爆炸,形成的冲击波杀死了整座城市一半的市民。就在曼哈顿博士准备对法老王出手之际,他按动遥控器按钮,屏幕上展示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原本在曼哈顿博士离开地球后准备进入核武器确认互毁(MAD: 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程序的美苏双方,将法老王的外星生物认作一次外星侵略,放弃了一切意识形态冲突,准备携手共同对抗这一威胁。

面对法老王这一牺牲百万人以拯救全世界的做法,曼哈顿博士、男尼尔和劳芮均选择了妥协并保持沉默,罗夏却坚持要将之公诸于众,并为此死于曼哈顿博士之手。在故事的结尾,人类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大团结景象,生活在核威胁之下太久的人们终于得以过上安静平和的生活。然而罗夏那记录了自己所有调查结果的日记,却不安分地躺在《新先驱者报》(New Frontiersman)零杂工的手边,等待被他翻开,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

Superhero in Alternate History

《守望者》设定于与现实生活既相仿又相异的一段架空历史中,本作故事发生的1985年,正是作者阿兰•摩尔与绘者戴夫•吉本斯(Dave Gibbons)开始构思并撰写《守望者》剧本的同年。架空历史与真实历史在超级英雄及漫画、科技发展、历史进程及政治局势等诸多方面有着根本性的差异,但正是在这些差异中,架空历史的整体基调得以保持了一份奇异的真实感。将超级英雄置于现实世界,讨论他们是否能够融入真实生活,是《守望者》这部作品最初的创作理念所在。

从第一代超级英雄组织“民兵”(Minutemen)到组建失败的第二代组织“犯罪打击者”(Crimebusters),这些民众口中的“守望者”们虽然如漫画中展示的一样,因为各种理由而戴上面具身穿紧身衣与罪恶作战,却似乎并未如真实世界中的超人或蝙蝠侠一样,取得架空历史中民众的青睐,就连占据主流漫画市场的题材,也已从超级英雄漫画转为了海盗漫画。这一变化的背后,正是摩尔对于“超级英雄”字面含义的解构。在《守望者》的世界中,除了曼哈顿博士之外,所有的英雄均不具备超能力,面对真实世界的犯罪,他们其实是相当脆弱的。初代“民兵”中的百元大钞(Dollar Bill)因为披风为旋转门夹住而被劫匪近距离射杀,大都会队长(Captain Metropolis)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中丢了脑袋,就连第一位站出来行侠仗义的蒙面英雄兜帽判官(Hooded Justice),也只落得个生死不明。换言之,《守望者》中的超级英雄,绝大多数并不“超级”,他们同样需要面对生老病死,也不再像漫画中那样往往具有不死之身,能够及时避过每一颗子弹。

那么,他们又是否能够被称为“英雄”呢?组成初代“民兵”的诸位成员在最初加入这一行列时,有着各自的理由。初代夜枭的回忆录《面罩之下》详述了诸位超级英雄登上舞台的初衷。然而因为意识形态、个人性取向、不良嗜好等种种个人原因,这些超级英雄遭到大部分民众的抵制,其下场几乎没有一例是善终的:黑色剪影(Silhouette)因同性恋取向被对头所谋杀;蛾人(Mothman)因酗酒及精神问题被关了起来;喜剧演员因试图强暴初代丝魂而被逐出“民兵”组织;丝魂也在婚后选择了退役,最终在养老院孤独终老;即使是看似结局最为完美、著书立说的初代夜枭,最后还是死于一批新生代暴乱分子之手。他们确实曾经为了民众的福祉而作战,但民众却不再将其视为英雄,因为在这样一个趋近真实、没有非黑即白是非观的复杂世界中,对其而言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守望者”们所打击的犯罪,而正是“守望者”本身,或者说,由“守望者”所带来的全新世界。

与上述超级英雄的归于平凡相对,《守望者》中唯一一位具有超能力的英雄,反过来成了超级英雄概念的另一个极端的代表。曼哈顿博士基于量子物理的超级能力大幅推动了架空历史中的科技发展,并由此改写了整个世界的面貌。初代夜枭荷利斯•梅森(Hollis Mason)在退休后,开设了一家汽车修理厂,但他所必需面对的,却是电动汽车逐渐普及所导致的日益萧条的生意。纽约城的夜空中时常有巨型飞艇划过,二代夜枭所驾乘的猫头鹰状飞船阿基(Archie)也几乎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任何一个形状相似的对应物。此外,劳芮在吸烟时点燃的是香烟中段圆球状的物体、在监狱中为罗夏进行心理治疗的医生马尔科姆•朗(Malcolm Long)所戴棱角分明的帽子成、甚至法老王培育的转基因猞猁布巴斯提斯(Bubastis),都是同时代的现实生活中所看不到的事物,更不要说法老王南极基地那一园春色了。

如果我们回忆一下白银时代的肇始之作,DC漫画出品的闪电侠第四卷,便会记起在传统漫画领域,科技是作为魔法的替代物,以及创造超级英雄的引信出现的。这一更迭暗含着超级英雄漫画作者、甚至当时整个时代对于科技发展的盲目乐观情绪,即认为科技对人类百利而无一害,纵然是科学事故所产生的,也都是道德完善的超级英雄。而在《守望者》中,这一信念被摩尔敲了个粉碎。在架空历史中由曼哈顿博士超能力所带来的科技进步不仅没能给人类带来整体思想层次的提升,反倒在上升到国际政治层次后,产生了足以摧毁人类的恶果。尼克松依赖这股力量赢得了越战,并以此强化了美国在冷战中对苏联的战略威慑能力,但人类的适应能力之强,甚至是曼哈顿博士也难以预见的。打破冷战平衡的超级力量不仅并没有让苏联彻底打消相争之心,反而促使他们创造出了数以千万计的核弹头指向美国,即使是以曼哈顿博士的力量,也只能挡下部分导弹,而对热核战争的全面降临无能为力。就这层意义上看,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其实已经拥有了与曼哈顿博士相匹敌的超级力量,只可惜选择是否动用这种力量的人,却是通过修改宪法连任四届总统,并通过暗杀记者阻止“水门事件”(Watergate Scandal)浮出水面,甚至宁可牺牲掉整个美国东海岸,也要按下核按钮的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具备这份超级能力的曼哈顿博士,我们还能以“英雄”来称呼他吗?

一边是归于凡尘的英雄人物,另一边是接近上帝的超凡入圣,当“超级英雄”既算不上“超级”,也称不上“英雄”后,还怎么可能得到人们的爱戴呢?摩尔向我们展示了当超级英雄这一概念走向极端真实后的崩溃,以及力量的滥用会对整个架空世界造成的深层影响,并最终将我们引向了全书结尾最后一句话,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Juvenal)在《讽刺诗集》(Satires)第六卷347行以拉丁文提出的那个问题:“谁来监管守望者?”(Who watches the watchmen?/Quis custodiet ipsos cutodes.)

Deconstruction of Superhero

不论其远超常人的能力来自魔法、科技还是巨额金钱,超级英雄这一概念最核心的特征绝非面具或是紧身衣这些外在装束,而是他们以各种方式所掌握的力量。以暴制暴的正当性这一话题在诸多超级英雄漫画中均有所触及,但如果我们将“义警”(Vigilante)这个词拆开,便会发现两个非常值得深究的概念:“志愿”和“警察”。先来看“志愿”这一半,蝙蝠侠之所以走上打击犯罪的道路,固然是因为他的父母在“犯罪巷”(Crime Alley)被一名劫匪枪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不愿同样的悲剧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因此“不请自来”,利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勇气、力量以及父母遗留下来的家产,投入到与恶势力战斗的事业中去。但若我们再进一步质问,便会意识到驱动蝙蝠侠所作所为的,既非民众要求,亦非政府的行政命令,是他自己的意志。换言之,他只是一名志愿者。既然是志愿者,其行为便不再受到任何人或机制的束缚,以暴制暴也好,划下不伤人命的底线也罢,都是自己立下的规矩,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进行制约。

再来看“警察”这一半,超级英雄将自己的奋斗目标列为打击犯罪,这样就与警察的职责产生了重叠。为了凸显超级英雄的主角地位,自然不能让他们处理现实生活中普通一警所处理的案件,于是漫画家们创造了诸多风格各异的超级恶棍(Super Villain),超级英雄与超级恶棍之间永无休止的斗争也由此成为了整个超级英雄漫画产业持之以恒的母题。然而“警察”本是社会为了维持正常秩序自受其监管、规范的民众内部产生的行政体系,其组织化的存在状态及其组成者的身份基础,决定了它的行为规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代表了民众集体利益。由此可见:“志愿”和“警察”两个词背后的动机是存在决定性的差异的,前者的出发点是个体,而后者的出发点是集体。当个体意志与集体利益相洽之时,集体不会质疑个体的所作所为,正如蝙蝠侠打击犯罪为所有哥谭市民所支持,然而当个体意志跃居集体利益之上时,所谓的“义警”一词便回归了其最初的含义:“动用私刑者”。莫要忘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动用私刑者”,可是臭名昭著的3K党(KKK: Ku Klux Klan),而这一每名超级英雄都必须面对的身份困境,也正是对其行为动机的自我拷问。

在超级英雄漫画迈入现代之前,这个至关重要的身份困境,偏偏很少有作者在创作时触及。《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极具开创性地将这份困惑放在了读者眼前进行讨论,并以无能的政府、缺位的法律、颠倒黑白的媒体以及民众内心深处的暴力倾向为蝙蝠侠的行为提供了一份足够具有足够正当性的辩护词。其作者米勒次年的另一部作品《蝙蝠侠:第一年》(Batman: Year One)亦继承了前作的思考,通过展示蝙蝠侠这个超级英雄身份的形成过程,将初出茅庐的韦恩对这一困境的思考摆在了读者眼前。也许超级英雄的存在本身,亦是普通人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一个情绪出口,正如中国人普遍喜欢读武侠作品一样,他们并不仅仅热衷于其中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而是渴望能以体系之外的力量来扭转社会不公平的现状。米勒的思考虽然是对超级英雄概念的重新审视,其最终目标,仍然是为其找到合理的解读角度,摩尔则如同绝不妥协的罗夏一样,将赋予超级英雄漫画存在合理性的每一层面具都撕了个粉碎,而实现这一目标所依赖的,正是跳出传统叙事理念的全新叙事架构。

米勒叙事的着力点几乎完全落在蝙蝠侠一个超级英雄身上,为我们奉献了这个挣扎在时代缝隙、生命极限以及信仰冲突之间的复杂形象,摩尔则选取了群像描绘的叙事架构,透过在六名超级英雄及与其共处一世的大量普通人的视角之间不断切换,展示了整个时代在二者相互作用下,走向毁灭并“终获救赎”的全过程。值得一提的是,《守望者》所采取的这种群像描绘的叙事架构,并非故事最初的形态,六位主角也并非在一开始便拥有了种种互为表里的人格特征,“守望者”群像的成型,经历了一个复杂且充满机缘巧合的过程。

在DC漫画最初请摩尔写作《守望者》这个故事时,他们只是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将新近收归旗下的查尔顿漫画(Charlton Comics)相关人物重新推出到漫画读者眼前,但在阅读了摩尔的初稿后,时任总编辑的迪克·乔达诺(Dick Giordano)认为这个故事将会置这些角色于无法在未来复用的境地,因此建议将这些人物替换为原创人物。摩尔最初是希望藉由这些在读者心中留有不少美好回忆的英雄,为故事带来一丝恋旧之情(Nostalgia),但在遭到反对后,他迅速改变了自己的创作思路,虽然无法直接借用这些角色的历史,他仍然可以通过人物设计来将人们所熟悉的超级英雄特征转移到自己的原创人物身上。

《守望者》中的六位超级英雄:喜剧演员、罗夏、曼哈顿博士、法老王、夜枭二代、丝魂二代大体分别对应着查尔顿漫画中的:和平使者(Peacemaker)、问者(The Question)、原子队长(Captain Atom)、雷电侠(Thunderbolt)、蓝甲虫(Blue Beetle)以及夜影(Nightshade)。当然,你可以从喜剧演员后期的装束中看到一点美国队长的特征(两者均将美国国旗融入服饰设计之内),也可以在罗夏毫不妥协的个性中找到一丝A先生(Mr. A)的影子,夜枭二代的装扮和各种高科技配件像极了蝙蝠侠,丝魂二代身上亦有着黑金丝雀(Black Canary)的桀骜不驯。透过在人物衣着、武器、个性等方面对漫画史上知名人物的致敬,摩尔以六名全新人物为熟悉美式漫画的读者们带来了一队既陌生又熟悉的超级英雄。脱离了查尔顿漫画人物授权的束缚,摩尔反而在叙事时感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轻松,其创造力也由此爆发。最初交给DC漫画审阅的故事仅可支撑六章连载,但摩尔和戴夫与DC漫画签下的却是十二章的合同。在保持原有故事主体架构的前提下,两人不仅对角色进行了重新设定,也充分利用这难得充裕的创作空间,对其每名人物的社会背景和成长历程进行了大幅扩充,并由此锻造出每一位角色独特的生存哲学。

Edward Blake/The Comedian

喜剧演员之死拉开了《守望者》这场大戏的幕布。这名角色最大的特征即在于其出场方式,与其余五位超级英雄交替出现的方式相异的是,喜剧演员在故事开始便已死亡,漫画的第一格所展示的,便是其坠楼身亡后,漫过路面的血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名只在故事的开头一闪而逝,无足轻重的龙套演员,正相反,这名角色对于整个故事的意义极为重大,他的死成为了点燃故事的导火索,推动了罗夏和夜枭二代一路追查到底,他的行为方式与生存理念也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喜剧演员这名角色的全部戏份贯穿在其他角色的回忆中,以闪回方式展示,其中最为集中的一次展示,是漫画第二章《缺席故友》所叙述的他的葬礼。

这场葬礼前后穿插着丝魂一代、法老王、曼哈顿博士以及夜枭二代四名超级英雄对与其过往交集的追忆,主要集中在喜剧演员此生中的四件事:意图强暴丝魂一代、拒绝加入“犯罪打击者”并点燃象征势力分布的地图、于越战中枪杀自己玩弄过的越南女人、以及在1977年反对基恩法案的暴乱中动用蛮力与民众对抗。详观这四件事,似乎无恶不作的喜剧演员和超级英雄的定义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个角色却绝非如此简单,如果我们追溯到其玩世不恭的根源,便会看到,真正令他放弃最初打击犯罪信仰的,恰恰是他意图去守卫的人类本身。

为《守望者》定下基调的,是喜剧演员对于“美国梦”的态度。从狭义角度看,美国梦植根于《独立宣言》中写就的“人类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不可被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以此为基础再向前推一层,便是所有人皆有机会得到幸福。从广义角度看,美国梦亦展现了人类对于自己可以通过努力奋斗实现幸福的无比自信。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1977年的暴乱民众,喜剧演员与夜枭二代站在一堵喷涂着“谁来监管守望者”的墙前,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夜枭二代:“美国这是怎么了?美国梦又上哪儿去了?”
喜剧演员:“美国梦成真了。就摆在你眼前。”

在喜剧演员的眼中,美国梦的终点并非人人都依靠奋斗实现了幸福,而是无休止的对抗与争斗。白银时代对科学的潜力及其带给人类影响的乐观自信,已经随着二战中两颗原子弹的投放而灰飞烟灭,前已述及《守望者》对于科技的反思,若是将视角外扩一层,便会看到科技背后所代表的,正是人类的奋斗与拼搏。我们在科技领域的不断追索,推动我们不断突破人类能力的界限,也许在一个世纪之前的人类看来,现在的我们也与超人无异。然而人类的残暴好斗的本性,却注定了一切科学进步,都可以且一定会被用于相互斗争。事实不正是如此吗,科技领域的绝大多数突破最早都发生在军事领域,之后才渐渐民用化开始影响我们的生活。喜剧演员在射杀怀有自己骨肉的越南女人后,面对曼哈顿博士质问,说道:“你看着我下手的。”、“你根本不在乎凡人的死活,老子算是看透你了。”如果我们视曼哈顿博士为架空历史中人类所创造出的最强大武器(透过科技事故),一如真实历史中我们所创造出的核弹,便可以解释喜剧演员的这番言论了。武器本身是没有感情的,自然不会在乎它所杀戮的对象死活;创造武器的科技,显然同样没有感情;那么,创造科技的美国人,又是否真的在乎那些在广岛、长崎灰飞烟灭的人类呢?

他们一点儿都不在乎。

美国梦的虚幻与可悲,就在于它只强调了个体的福祉,而完全忽略了在这一过程中,可能对他人产生的伤害。超级英雄戴上面具打击犯罪的出发点,是为了捍卫他人的利益,而他们所守卫的,却是这些不愿去考虑他人,甚至以相互伤害为台阶实现自己利益的自私人类,有点讽刺,不是吗?由此,喜剧演员在“犯罪打击者”的组建会议上点燃地图的行为,便不难理解了,他在“守望者”集体中第一个看穿了“超级英雄”概念无可挽救的自相矛盾,并清醒地认识到,这种矛盾植根于人类的本性,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于是他只能选择以玩世不恭来面对这个巨大的矛盾,甚至力图在其中寻找到一些短暂的快乐,这也是基恩法案通过后,他选择为政府服役继续自己“超级英雄”生涯的原因所在。既然无法改变人类的本性,不如便与其为伍,共同走向毁灭。莫忘了,漫画中这些残忍人类在政治层面的最高代表,恰好是与喜剧演员相交颇深的美国总统尼克松。

但这并不是喜剧演员这个人物的全部。在强暴丝魂一代的背后,亦有着其对亲生骨肉的眷恋;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仍然潜藏着最基本的良知,面对法老王毁灭半个纽约城以自热核战争中拯救世界的计划,虽然他最终没有选择揭发,却同样陷入了两难的挣扎之中。在这星星点点的行为中,他心中那股深沉的绝望得到了一点点化解,与摩洛克(Moloch)的最后一次对话时痛哭流涕的他,则终于展露出了深埋在一层层玩世不恭之下真实的喜剧演员,那个我们早已陌生,仍旧在乎人类命运的“超级英雄”。

喜剧演员此生的最后一幕,被法老王扔出大厦之前的那一格特写,与兜帽判官发现他强暴丝魂一代后拎起他的一格在构图上几乎完全一致。面对这些执行着“自以为是”正义的“超级英雄”们时,这个绝望的喜剧演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死,对他而言既是一种解脱,让他得以摆脱夹在人类与超级英雄身份之间的矛盾,亦是一场殉道,让他终于可以回归自己出发时的本心,为守护人类而牺牲自我,也让他的一生,不再是笑话一场。

Walter Joseph Kovacs/Rorschach

在罗夏墨迹测试(Rorschach Inkblot test)中,被测试者需要面对一张白纸上完美对称的墨迹进行解读,测试者会根据其回答来判断被测试者的心理状态。这一测试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白纸与墨迹”和“完美对称”,罗夏之名显然来自于罗夏墨迹测试,测试的两个特点也随之被摩尔融入了人物塑造的过程中,成为罗夏这名超级英雄行事理念及角色性格的基调。

喜剧演员以自己的死亡开启了整个故事,而罗夏是叙事向前推进的核心驱动力。他如同蛛网中心的那只蜘蛛一样,串联起了彼时在世的全部守望者,与法老王一表一里,共同影响着故事中每一个人物的命运。换言之,他是整个守望者六人组中,最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两个人之一,他主动调查喜剧演员之死;不顾自身安危前往警告剩余守望者可能有人针对蒙面英雄展开清除活动;还是第一个真正通过自身调查接近事实真相的人(喜剧演员只是在追查其他事件时误打误撞发现了法老王的阴谋),以至于法老王不得不设下圈套将其送入监狱以避免事情外露。在这份主动性背后,是罗夏决心终其一生与罪恶进行斗争的使命感。如果说喜剧演员是个在人类劣根性与超级英雄必备的自我牺牲精神之间摇摆,永远处于道德困境中的矛盾人物,罗夏则正相反,他是个对自己信念从未有过丝毫质疑的人,这份信念建立在对这个世界清醒的认知基础上。从故事的开始,尚未展示真实身份的罗夏便整日举着一个写有“末日将至”木牌在城市中行走,对于即将毁灭人类的热核战争,他虽然没有法老王那样确信,却也有着清晰的预感。做出判断的依据,也许正是在第六章中,他向心理医生马尔科姆•朗自述的生平经历。

自小出生在妓女之家的他遭遇了各种欺凌,这个世界从未给予过他任何温暖,这也迫使他在很小的年纪便必须学会靠力量来保护自己,继而为其一生以暴制暴的行为理念打下了根基。促使他走上“超级英雄”之路的,是报纸上一篇关于女性遇害邻里旁观的报道,此时的他仅仅是出于自身的正义感行事,且仍遵循着超级英雄们所默守的“不杀”准则。但在打击犯罪的过程中,人类的残忍与卑贱一次次突破了他的底线,在目睹一次残忍的杀戮后,他终于放下了这一准则,走上了双手沾满鲜血的不归路。正如这一章标题所引用的尼采名言:“那些和妖魔作斗争的人须得小心,别让自己也因此变成了妖魔。若你久久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对“不杀”准则的突破,是罗夏这个人物突破传统“超级英雄”设定的重要改变,按照传统创作理念,义警之所以不可以逾越“杀人”这条线,是因为突破了这条线之后,义警本身也便成为了“杀人者”。但若是稍加思考,便会看到这条线的苍白无力,杀人犯法,行使暴力难道就不犯法?如果以法律来判定犯罪与否,那么几乎每一个超级英雄都是犯罪者。如果跳脱法律的束缚,从“正义”与否来判断犯罪与否,那么行使何种程度的暴力是正义,何种程度的暴力又变成了犯罪呢?更何况“正义”的含义对于拥有不同文化、信仰的群体而言,本就千差万别。黑铁时代的超级英雄漫画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是因为“以暴制暴”的合理,本身便是超级英雄漫画存在的前提,如果质疑这一前提,这一类漫画就必然会面临逻辑层面的崩塌。

当然,摩尔是不在乎这一点的,因为他想要写的,正是超级英雄漫画的结局。

喜剧演员在面对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时,选择了以玩世不恭来逃避判断,但对罗夏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可选项。非黑即白、绝不妥协的个性贯穿了他的一生,这种二元论的世界观看似荒谬,在探案过程中,读者也不止一次目睹了他对付犯罪分子之时的心狠手辣与毫不留情,甚至在第六章漫画之后的文字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到罗夏对于二战中杜鲁门总统(Harry S.Truman)批准使用原子弹是持肯定态度的。然而罗夏的可贵之处,便在他将这一不算完美的信念一直贯彻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摩尔打算摧毁的,是超级英雄漫画的种种被业界视为“自然而然、无需深究”的概念,但他不打算摧毁的,是罗夏这个人物,或者说,在保有罗夏行事规则与复杂性的同时,透过其最终的死亡,完成了对这个人物的塑造。

在《守望者》的初稿中,摩尔并没有清晰地规划出罗夏的结局,创作至第三章时,他才意识到按照目前确定的角色性格发展,罗夏将无法在故事结局所创立的新世界中幸存下来。法老王所设想的新世界,是一个没有矛盾冲突,人类实现“真正统一”的大一统世界,换言之,这是一个只有白,没有黑的世界。而罗夏的生存意义恰恰是在打击黑暗的过程中实现的,在这个单色的世界里,罗夏即使幸存下来,也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漫画人物存在的价值。反倒是透过死亡,罗夏才能与喜剧演员一道,成为旧世界的殉道者。然而这两个未能走入新世界的角色,偏偏是整部作品最贴近普通人的“超级英雄”,他们两人深刻地理解整个世界走入崩塌的原因:人类的残忍好斗,但在这一前提下,却仍然对这个世界有着其他所有角色均缺失的一份怜悯。虽然在以暴制暴的理念上两人不遑多让,但黑与白之间的对立,本就是内含于人类之中的,罗夏作为一名超级英雄,其行为真正的底线,并不是“不杀”,而是对人类本性这一现实的“接受”。这一认知与法老王意图以一己之力抹除人类本性中黑暗的一部分,形成了最根本的冲突,换言之,罗夏非常清楚,只要人类存在,黑与白之间的斗争就会继续,他感到绝望,但他仍有希望,这希望就在于他自己永远不放弃与黑暗的斗争,而这股至死不渝的斗争意志,正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所在,也正是人类的尊严所在。

而罗夏之死,亦是人类独立精神之死。法老王也许开创了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和平盛世,但在这看似完美的世界中,你我都是按照神(超级英雄)的旨意行动的木偶且不自知,而不愿做木偶的两个人,已经随着那个充满斗争冲突的旧世界离我们远去了。罗夏之死,和米勒笔下蝙蝠侠与超人的最终一战极为相似,若是放到超级漫画发展的历史中去观看,便能理解为何说《守望者》以及《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两部作品在颠覆超级英雄漫画配方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将对人类命运以及存在价值的讨论置于作品的核心位置,这已经完全跳出了“娱乐”的概念,进入了真正的文学创作范畴,两者同时以漫画(图像小说)的身份入选时代杂志选出的100本最佳英文小说列表,便顺理成章了。

在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在曼哈顿博士手中结束时,罗夏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或者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我的脸”。长久以来,他早已放弃沃特•约瑟夫•寇瓦克茨这个身份,仿佛戴上面具后,他才真正找到了生命的价值。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选择了放弃罗夏的身份,以寇瓦克茨的身份直面死亡。也许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在罗夏的面具之下,他仍然是一个具备独立意志的人类,而毫无隐瞒地坦然直面死亡,才是一个人最后的尊严所在。

Adrian Veidt/Ozymandias

法老王是最接近神的人。

之所以这样评价他,不是因为他拥有徒手捉子弹的能力,也不是因为他独自策划了一场惊世骇俗、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更不是因为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还能让整个世界上唯一的超能力者拿他束手无策,而是因为在他的眼中,人类与蝼蚁无异。法老王通过对身体、精神的高度开发获得近乎超人的能力这一点,继承自其原型“雷电侠”,但在接近人类极限后,他对待人类也不再是平视的角度,而是如神一般的俯视。与罗夏故事正面推动者身份相对应,法老王一直在暗处谋划自己的屠杀计划,这也契合了促成新世界之后,他隐居背后的掌控者形象。

如果说罗夏跳出“不杀”这一规则,是对超级英雄规则的颠覆,法老王牺牲百万人以拯救全人类的做法,已经不是过去的超级英雄漫画所敢于想象的了。他的行径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恶棍”,而非“英雄”,但在摩尔笔下,他的所作所为又确实避免了热核战争所带来的世界末日,即使代价是人类的尊严。简单地以“英雄”或是“恶棍”的标签贴在法老王上,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两个标签同时适用于他,只不过依从视角的高低,有所变化罢了。从传统超级英雄漫画的角度来看,不论是一条还是百万条性命,杀人这一行为本身便已经背离了超级英雄的宗旨,犯下如此规模杀戒的法老王,毫无疑问是一名犯罪者;然而当我们抛开漫画设定的固有观念,仔细审视法老王的行为,一定会得出整部《守望者》中,他才是唯一真正的超级英雄这个结论。罗夏的超级英雄生涯虽然仍在继续,大多停留在处理小规模的犯罪事件上,即使一座纽约城,也几乎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遑论处于末日危机中的全世界。其他超级英雄在基恩法案后相继退役,过着无异于常人的生活,面对美苏两国之间渐渐变热的冷战,他们也只有旁观的份。在决定人类命运的大“恶”之前,超级英雄所行的小“善”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这也正是法老王在短暂的超级英雄生涯之后,主动决定退役的根本原因。

超级英雄这一概念法老王已经亲自实践过,破除一个犯罪组织之后,还会有另一个接替者迈上舞台,类似罗夏这种永无休止的打击犯罪行为在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眼中看来,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徒劳无功。摩尔透过法老王的视角,再一次将你我眼中习以为常的超级英雄漫画潜规则放到了表面上进行拆穿。没错,蝙蝠侠会一次次将小丑关进阿卡姆疗养院(Arkham Asylum),但小丑总会一次次越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会一直持续下去,超级英雄漫画也就由此迈入了无尽的循环,由一辈辈作者讲述设定不同、过程不同,核心理念却别无二致的故事。摩尔并不想重复别人叙述过的故事,而若想打破这一循环,首先便需要打破常规意义上的善恶观。法老王近乎完美的体格及智力为其行为奠定了生理及心理基础,其追求终极答案的心态也成为了其突破道德规制的核心驱动力。就像为其视为偶像的亚历山大大帝所面对戈尔迪翁之结这个人类不可能解开的绳结一样,摆在法老王面前的,也是盘根错节,复杂到远超任何人想象的冷战局势,更何况与真实历史不同,在《守望者》的架空历史中,他还要面对曼哈顿博士这个能力近乎无限的“守望者”。

法老王非常清楚人类的残忍本性,因此根本不相信超级英雄惩恶扬善那一套会让这个世界变好哪怕一丁点,说得再远一些,他认为这些行为只会加剧世界的混乱,这一点已经在“基恩法案”引起的骚动中得到了清晰的描绘。当听到喜剧演员说出:“咱们就是这个社会唯一的保护屏障。”这句话时,与其共同巡逻的夜枭二代看着眼前因为喜剧演员的催泪瓦斯和橡胶子弹而四散奔逃的抗议民众,默默自语道:“保护?保护他们不受谁的伤害?”喜剧演员的回答则正是法老王犯下弥天大罪的理由所在:“不受他们自己的伤害。”在《守望者》所描绘的世界中,超级英雄不再是社会的宠儿,他们之所以遭到民众的抵制,并不仅仅是因为喜剧演员等人对于行使暴力的热衷,其根源是超级英雄所代表的秩序与人性内在的残暴形成了一对矛盾。在摩尔看来,自相残杀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本性,而与罗夏的坦然接受相对,自视为神的法老王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人类的本性,正如他可以通过锻炼自己的身体与智力,来达到神的领域,即使这一过程,要付出超乎任何人想象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没错,有什么可惜的,又不是自己的性命。即使热核战争爆发,他也完全可以躲在南极的温室里面,透过监视器看着人类自我毁灭。

不论法老王的初衷是多么“正义”,其最终开创的盛世又是多么“和谐”,实现这一结果的过程,就像亚历山大大帝斩开戈尔迪翁之结的那一剑,是以牺牲绳结为代价解开了束缚。只是与历史传说不同的是,在《守望者》中,绳结不仅仅与人类困境激化后的最终结局“热核战争”相对应,也同时与人类的性命相对应,亚历山大大帝一剑斩下,掉落的不过是一个绳结,法老王按下按钮,夺走的却是数百万人的生存权利。然而你又无法称其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超级恶棍,当然这并不是因为那句:“我又不是连环画里的坏蛋。你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向你们解释我的宏图大计,留给你们哪怕最微小的概率来破坏它的实施?我在三十五分钟前就已经动手了。”而是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像过去的传统恶棍一样,是由个人利益所驱动的,而是为了“拯救”整个世界。

抛开牺牲者数量不谈,法老王实现世界和平的方式,是改变人心,他以对死亡的“恐惧”为媒介,重新点燃了人类内心深处对于世界的敬畏。在科技急速发展的前提下,人类一直在向着超人的方向进化,拥有了远超众生的能力,与此相伴的则是信仰的日益淡漠,正如尼采所高呼的:“上帝已死”。核武器的出现赋予了人类毁灭自我的力量,冷战的僵持则给了人类使用这种力量的借口。“热核战争”的不可避免,就在于人类已经自视为整个世界的主人,因此得以为所欲为而不必遭到任何惩罚。等等,听起来是不是和法老王很像?

没错,简直是同出一辙。

在法老王自视为神的背后,是他与任何一位普通人别无二致的傲慢自大与无所敬畏,我们之所以难以评断法老王的功过是非,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达到了神的领域,不再适宜用人类的道德标准去评断,而是因为人类自身的道德标准,已经随着科技的快速进步、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而几乎被彻底摧毁。换言之,人类已经在极速飞驰中,失去了评价自身的参照物。那么法老王藉由大规模杀戮所重新点燃的敬畏之心,又真的可以解决人类的生存困境吗?摩尔并没有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在南极基地与曼哈顿博士的最后一段对话中,法老王终于明白无误地表露出了其行为背后的驱动力:“我知道自己克服了对于牺牲无数无辜者来拯救人类的内心挣扎……但总得有人站出来背负这个可怕但又必要的罪恶。”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但他拯救世界的方式与亚历山大大帝一将功成万骨枯并无二致。将其简单地归纳为“求名”显然是对他不公平的,毕竟他已经实现了财富和声望上的最高成就,但他所追求的,又无疑是成就一番伟业。只可惜这看似大功告成的事业,不过是南柯一梦,曼哈顿博士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已经点名了这场梦的虚幻本质:“最终?万物从不终结,阿德里安,万物永不终结。”不论最后新先驱者报的零杂工西蒙(Semour)是否翻开了罗夏的日记,法老王建基于恐怖之上的和平,是以扑灭人类的残忍好斗本性为基本前提的,而绝非人类自觉的意识,人类会否在事件平息后恢复傲慢自大的本性,重新迈向热核战争的结局,只能留待读者去评断。

一如本书最后的那句话:“全交到你手里了。”

Dr. Jon Osterman/Doctor Manhattan

从1938年兜帽判官第一次站出来行侠仗义,直至1985年《守望者》故事发生,近五十年的时间里,科技领域的信息化革命大幅提升了科技的发展速度。在二战结束初期兴起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原子能技术、空间技术、计算机技术均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各个科技领域之间的融合与互动成为常态,这进一步加快了人类本已高速前进的科技水平。在这一背景下,自白银时代起科技在超级英雄漫画中长久以来的正面形象,便绝非无源之水了。

在《守望者》的创作中,摩尔并没有继续沿着这一超级英雄漫画的套路进行创作,他放弃以往作者对科技的盲目乐观态度,开始以一种更为拟人化的方法来思考和描绘科技。如果说法老王是以凡人之躯,逼近了神之领域,那么曼哈顿博士就是这部漫画中与神平齐的存在,即使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神。略为讽刺的是,创造这个神的,却是视鬼神之属为无物的科学自身。更进一步观察便会看到,在摩尔的笔下,曼哈顿博士既是科技的化身,亦是神的化身。与罗夏及法老王两者具备充分的主观能动性不同,纵观琼•奥斯特曼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别人的指挥中度过:放弃修表转而学习量子力学是源自父亲的意志;与珍妮•斯莱特(Janey Slater)的恋爱是对方主动追求的他;变身为曼哈顿博士源自一场科学事故;参与越战、推动科技发展,是在美国政府的指示下进行的;甚至离开及返回地球,也与法老王的诡计和劳芮的劝说密不可分;更不要说击杀罗夏这一行为,更是在智慧上为法老王所制的结果。唯一称得上是其自主决断的,也许便是抛弃珍妮与劳芮交好,但似乎这一行为本身也并不能以主动性来概括,反而更多地展示了在面对伴侣的自然衰老时,他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与其说曼哈顿博士是一个超级英雄,倒不如说是一个冷眼看世界的旁观者,他并没有罗夏黑白两分的正义感,也没有法老王那略显扭曲的价值观,这份被动与冷漠贯穿了他的整个生命,也随之改变了整个《守望者》的架空历史。

如果我们透过曼哈顿博士来观察科技,便能看到摩尔在这个角色身上所想要表达的不同于传统超级英雄漫画的科学观,他并未将其全然视为人类进步的阶梯,曼哈顿博士只是随波逐流,为各种人等利用的一枚牵线木偶罢了。父亲期待他的事业腾飞以为自己谋福祉;珍妮希望能够依赖他过上体面的生活;美国政府希望利用他来发展科技,制约苏联,曼哈顿博士的一言一行正是摩尔笔下科学命运的写照,他将科技还原为一种不具备主动人格的客观存在,其对人世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影响,全看受到何种人的影响,法老王可以通过驱逐曼哈顿博士来为自己的伟大计划剔除障碍,劳芮也可以将其劝说回地球以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而对曼哈顿博士本人而言,人类的存续与否,法老王的计谋是否成功,并无根本不同。当罗夏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进入洛克菲勒军事研究中心,将喜剧演员的死讯告知曼哈顿博士与劳芮时,他的回答冰冷地没有一丝生气:“一个活人与一具死尸皆由相同数量的粒子组成,就构造上看,两者毫无可辨别的不同。生死不过是无法量化的抽象概念。为何我应关心?”当摩尔将科技还原回它本来的样子以后,附着其上的希望便如一栋地基消失无踪的摩天大厦一般,开始轰然倒塌。

科学与宗教是构成曼哈顿博士这一形象的两块基石,两者之间的结合能够如此自然,恰恰是由于在现代社会中,科学已经取得了类似于宗教的地位。如果我们能够跳出传统意义上宗教必须存在教规教义、固定仪式的固有观念,便可以看到在你我所处的时代,对于普通人而言,科学与宗教二者之间最为核心的相似之处:对其“绝对正确”的“绝对相信”。也许科技并不像宗教那般以天堂地狱、六道轮回等说法来恫吓信徒以劝其皈依,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日趋复杂精深的科技已经完全超越了究其一生所能够掌握的知识总量,换言之,科技以其“不可尽知”成为了与宗教“不可知”相似的存在,而两者的下一步则切实的踏到了一起,那就是“不可证伪”。发展到这个阶段的科技对于大众而言,业已与宗教信仰别无二致,曼哈顿博士在《守望者》架空历史中的形象,也由此从纯粹科学意义上的具有超级能力,化作了彼时所有人眼中的神。

然而对于神而言,凡人同样无足轻重。若是将每个人记忆闪回中曼哈顿博士的衣着依照时间顺序梳理一遍,便会发现一个明显的趋势:用以蔽体的衣服越来越少。人类社会的规则在曼哈顿博士眼中的重要性,与其和人类之间纽带的强度一样,是随着《守望者》故事的发展同步急速衰减的。如果说超人是神格与人格的结合体,那么在曼哈顿博士身上,神格正在渐渐超越人格,结合摩尔笔下对科技本身描绘的中立与客观,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虽然科技本身并不是反人性的,但它却可以将人性中本已存在的冷漠与残暴进行无限倍放大,毕竟比起复杂的人性与不可知的宗教,科技更像是一台只要给予问题和解法,即可预知精确结果的计算机。自那起科学事故发生起,曼哈顿博士眼中的时间已经不再像你我一样以线性状态存在,过去、现在、未来共存于他的眼前,换言之,他已经失去了以普通人的视角来接触现实、理解现实的能力,当他愈发接近神的存在,就愈发远离凡人观察世界的视角,故事的最后,在决定永远离开地球的曼哈顿博士眼中,人类已经彻底成为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他甚至声称自己也打算“创造”一些人类试试看。

而在科学实验的视角下,人不也仅仅是一个有科研价值的观察对象吗?

透过曼哈顿博士这名超级英雄,或者说“科技之神”的际遇,摩尔已经点出了在你我所处的现代社会中可能会出现的,随科技发展所导致的人类异化。然而科技本身并不代表正义或者邪恶,毕竟整个故事中真正犯下了滔天罪孽的,是人类自身的杰出代表法老王,只不过法老王的计划亦充分利用了曼哈顿博士所带来的科技进步成果。这一切与曼哈顿博士得名的“曼哈顿计划”极为相似,只是为了在纳粹德国之前赶制出原子弹,美国政府才决定以高达20亿美元(相当于2014年260亿美元)的科研费用投入核反应堆技术方面一系列本来并非完全致力于于发展核武器的科研项目,通过进行军事化转向来加速原子弹的研发与制造。他们成功了,不止研发出了人类历史上杀伤力最为强大的武器,还将它加诸人类自身。那么,错的究竟是科技,还是人呢?真正推动科技高速发展的,究竟是为全人类谋福祉的意愿,还是自相残杀的欲望呢?

答案,不言自明。

Daniel Dreiberg/Nite Owl & Laurie Juspeczyk/Silk Spectre

与神相对的,是人。

夜枭与丝魂是整部作品中唯一拥有两个世代的超级英雄。这一设定并不是未经思考做出的。诚然,夜枭在查尔顿漫画中的原型“蓝甲虫”便是一个拥有两个世代的超级英雄,但在《守望者》中夜枭和丝魂两个代号背后,是有着更深意义的。之所以将夜枭二代丹尼尔•德雷伯格(Daniel Dreiberg)与丝魂二代劳芮•尤斯匹兹雅克(Laurie Juspeczyk)放到六位超级英雄的最后并列讨论,是因为这两者与前面四位超级英雄存在根本的区别。如果说喜剧演员、罗夏、法老王、曼哈顿博士在真实语境下仍旧保留了其部分超级英雄特征(信仰、能力),那么丹尼尔和劳芮则几乎完全丧失了这些特征,更为贴近你我这样的平凡人。丹尼尔至少还有可与蝙蝠侠一较高下的高科技装备(当然,身为银行家之子的他,在财富层面仍远逊于富可敌国的韦恩),丝魂则不仅没有任何超能力或者高科技装备,甚至连面具都不曾佩戴,至于初代夜枭荷利斯•梅森和初代丝魂莎莉•尤斯匹兹雅克(Sally Juspeczyk)的晚年生活,更是凄苦到令人一声叹息。

在这四人身上,摩尔展示给了读者他们自己可能的模样。不论对丹尼尔还是劳芮而言,超级英雄的意义都与前述四个英雄截然不同,丹尼尔之所以接过荷利斯的衣钵,完全是出于对偶像的崇拜以及对冒险生活的热忱,劳芮则更为被动,完全是为了继承并完成其母萨莉的梦想,即使在故事后半段主动穿起丝魂的制服与丹尼尔共同前往救火劫狱,她这份对超级英雄的热情也只因爱情才被点燃。简而言之,他们不过是超级英雄这一概念的爱好者。追求绝对正义、阻止热核战争这些理由对他们而言太过沉重,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冒险,一点点刺激,以及由此催生出的现实生活中所遍寻不到的一份浪漫。

在故事的最后,两人赤裸身体躺在法老王南极基地的泳池边,一如在伊甸园生活的亚当夏娃。在摩尔笔下,丹尼尔和劳芮更像是超级英雄与普通人之间的过渡,他们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勇敢追逐爱情,也愿意戴上面具豁出性命去进行冒险,但归根结底,他们仍是试图成为超级英雄的普通人。基恩法案一纸禁令出台,两人几乎毫不抵抗地选择了退役,超级英雄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只是生活的一种调味剂,从来不是一项必需品。在法老王以大屠杀为代价建立了新世界后,他们共同选择了化名作为普通人生活下去,若与罗夏的绝不妥协,以死相抗做一下对比,两人的妥协更像是现实生活中你我所可能作出的真实抉择。

没错,也许你更欣赏罗夏的勇气,但扪心自问,面对法老王一手制造的“永久”和平,你是否有觉悟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其背后的阴谋揭露出来,又是否真的理解法老王这一做法对于人类尊严的践踏呢?也许丹尼尔和劳芮并没有你我所熟悉的超级英雄身上那非黑即白的价值观,以及从不曾欠缺的抗争勇气,但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能对比出诸位超级英雄抗争的价值。同时,两人也在罗夏和法老王明暗两股驱动力之外,对故事的推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非两人劫狱救出罗夏,罗夏便无法继续探案,若非丹尼尔推算出了法老王电脑的密码,其与罗夏两人便无法掌握其犯罪的证据,而若非劳芮劝服曼哈顿博士回到地球,故事最终的结局可能会完全不同。

法老王曾说过,在他的新世界中,并不需要肤浅的英雄主义,但从丹尼尔和劳芮身上,难道我们看不到这“肤浅”的英雄主义,为他们生活带来的积极改变吗?面具赋予了他们超出自身存在的另一层意义,也由此点燃了他们日渐混沌的自我生活。如果说科技是推动这个世界日益复杂的新兴宗教,那么超级英雄就是如童话一般存在的原始图腾,这股“肤浅”的向往冒险的躁动,与罗夏那绝不妥协、黑白分明的二元善恶观一道,让随飞速发展的时代迷失了坐标,日益冷漠残暴的人类,能够重新寻回一些坚固的东西。在新世界中我们没能看到法老王的现状,只看到了丹尼尔和劳芮拜访莎莉的情景,在一切结束之后,这三个幸存下来,最贴近平凡之人的超级英雄,话着家常,诉说彼此的愧疚。这场浩劫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在诸多意识形态层面的斗争结束之后,生活终归还要继续。如果没有这三人的存在,《守望者》的故事便会失去最终的着力点:人类本身。从曼哈顿博士到罗夏,从喜剧演员到法老王,从夜枭到丝魂,在一张张面具之下,这一个个灵魂归根到底,仍是人类,他们或拼死相争,或冷眼旁观的,也是人类的命运。

而在这场旅程结束之后,人类的命运,却仍旧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Street People

如果说丹尼尔和劳芮是超级英雄与普通人之间的一座桥梁,那么对普通人的描绘便是《守望者》真正有别于其他漫画的重要特色之一。在六位超级英雄身畔,摩尔塑造了数个纽约街头的普通人形象,包括报摊老板伯纳德(Bernard),看漫画的少年伯尼(Bernie),负责调查喜剧演员凶杀案并最终逮捕罗夏的两位警探,为罗夏做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罗夏的房东以及《新先驱者报》的编辑等等。在《守望者》的世界中,他们的重要性并不低于六位超级英雄,一方面,他们的存在以及对其各具特色的描绘,赋予了六位英雄的斗争以足够的厚重感,另一方面,也正因这些角色的多样性,才让《守望者》这部漫画获得了与之前三个时代超级英雄漫画相比,独一无二的真实感。

报摊老板伯纳德既是普通民众的最佳代表,又代表着媒体,甚至可以说每日卖报读报的他,本身就已经成为了媒体的一部分。但更为有趣的,是他对于媒体报道深信不疑的态度,每一篇报纸都会给他带来新的谈资,他扮演着布道者全知全能的角色,却只会如复读机一般重复着报纸上的言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在末日来临之际,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每日在其报摊阅读海盗漫画《黑货船怪谈》(The Black Freighter)的少年伯尼。在出场不多的伯纳德身上,摩尔以白描的手法将人们的偏听偏信,毫无独立思考判断能力的愚昧与面对危险时自然而然的英雄举动混合在一起,从反方向质问着以法老王为代表超级英雄们自以为是的行为。在第十一章结尾处摧毁半个纽约城的浩劫中,所有在纽约街头出现过的普通人,都被卷入这场灾难之中,不幸殒命,未能活着进入新世界。民众或许愚昧,但在这愚昧中亦有着与超级英雄相比不遑多让的英雄举动存在,那么牺牲这些民众,又是否是正当的?牺牲一部分人以拯救另一部分人,是否是正义的?超级英雄们在掌握了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之时,是否侵犯了如伯纳德这样的普通人最根本的生存权利?如果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么作出这个错误决定的超级英雄们,与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

摩尔并没有给我们答案,他拱手将判断的权利交到了读者手中。

超级英雄与普通人之间的区隔就在这一次次两厢对照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普通人的加入,让《守望者》得以跳出以往超级英雄漫画自说自话的窠臼。超级英雄冒险旅程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同步叙事,亦大幅丰富了整部作品叙事手段:许多背景信息可以透过报纸报道以普通人的口说出来,而超级英雄的行为也会在隔日成为普通人口中的谈资。此外,超级英雄的快节奏冒险与普通人慢节奏的日常生活交织在一起,让整部作品的叙事更加张弛有度。然而更为重要的,还是摩尔在两者的对照中,重新回归了“英雄”这个概念的本源,将“超级”二字从其中剥离了出去。你并不需要拥有超级能力,只要有一颗为他人而牺牲的心,就是一名真正的英雄。

而这些在死亡来临之前挣扎着互相帮助的平凡之人,才是《守望者》这个故事中,真正的英雄。

Visualising Literature

对超级英雄这一概念的解构与反思让《守望者》得以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一起开启了超级英雄漫画的黑铁时代,但真正让其得以跻身世界文学之林的,却并不是仅仅作品主旨与题材的突破。更为重要的,是《守望者》引入现代小说技法,对传统漫画叙事技巧的改造与突破,要理解这一点,就不能不将“漫画”和“图画小说”两个词摆到聚光灯下进行一番比对。

传统漫画的发行方式是定期(周/双周/月)按“章”(Issue)形式发布,即使是一条完整的故事线(Story Arc),也是由数本漫画组成,而每一本漫画便是一本至少数页,至多十数页的小薄册子。70年代以来,漫画产业开始采用一种全新的销售方式,即将组成一条完整故事线的数本漫画集结起来,以平装本(Paperback)或精装本(Hardcover)的形式,在书店出售,同时亦采用了诸如“视觉小说”(Visual Novel)、“绘画小说”(Illustrated Novel)甚至“图中小说”(Novel-in-Pictures)等词来进行包装,而其中最为广泛采用的,便是“图画小说”这个宣传语。

摩尔对这个词其实是持否定态度的,他曾在访谈中说道:“这只是个市场营销用词……我从来不以为然。‘漫画’对我来说就足够好了……(图像小说)这个词的问题在于‘图画小说’渐渐变成‘昂贵漫画’的代名词,随着这个词获得广泛注意,DC漫画或者漫威的人便会把最近出版的六章垃圾漫画捆在一起,叫它女浩克图画小说。”摩尔这种否定的态度并非凭空而来,真正让这个词大行其道、受到主流媒体认可的,恰恰是他自己。虽然漫威也曾推出过自己的“图画小说”系列,却并未取得成功,而不论《守望者》还是《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最初都是以小本漫画册的形式连载推出的,只是在取得了较高的市场认可后,才集结成图画小说的形式推出。但正是这两部作品以其极高的素质、近乎小说规模的文字量与深度、开拓性的漫画技巧赢得了主流媒体的广泛认同,随之推广了“图画小说”这个名词,使其成为了“漫画”之外的又一个全新品类。摩尔对“图画小说”的不以为然,背后也许还隐藏着一份不愿明说的内疚或遗憾在内吧。

回到《守望者》,促成“图画小说”这一品类的形成,从侧面印证了这部作品本身的质量,也清晰地点出了《守望者》在艺术层面的最大特征:文学技巧图像化。漫画本身的周期性连载形式对内容构成了天然的限制,很多时候作者并不一定有机会或权力来决定自己的作品能连载几期,因为每一期的销量都会严重影响到整个系列的存续与否,若是剧情开展太慢,出版商会毫不犹豫地砍掉整个系列以及时止损。极为贴近市场的出版策略迫使每一个漫画作者都必须在每一章中加入足够吸引眼球的元素,这就大大限制了漫画叙事的复杂程度,例如在无法预知整个故事线生命周期的前提下,很可能在最初几期埋下的线索最后根本没有机会去照应。然而对于任何一门艺术而言,限制往往也意味着突破,分章节出版的形式固然限制了作者对作品的深度规划,却也给予了他们快速“试错”的机会。《守望者》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便在于摩尔完全没有被这一出版策略所限制,反而大胆地将现代小说中流行的多主角并行叙事、非线性叙事等叙事技法融入漫画创作中、并以图像的方式将这些文学技巧进行了改造,从而大大拓展了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

前已述及,《守望者》最初的故事架构只有6章,为了完成与DC签下的12章合同,两位作者在初稿的基础上,花了极大心力来丰富故事的细节。多主角并行叙事手法给予了摩尔足够的创作空间,让他得以将《守望者》的整个世界观分摊到每个人物的故事里。如果我们回顾每一章的主要情节,便会发现第二章《缺席故友》、第四章《钟表匠》、第六章《深渊也在凝视你》分别是对喜剧演员、曼哈顿博士、罗夏三位超级英雄过往生涯的回顾,虽然删除掉其中大部分内容,也不会对故事主线有任何实质性影响,然而正是在这些与主线看似无关的章节中,摩尔对奠定整个故事基础的世界观进行了大幅拓展。喜剧演员葬礼上诸位超级英雄的记忆为我们揭开了越战、犯罪打击者、基恩法案等《守望者》故事发生之前重要历史事件的真相;曼哈顿博士的一生则不仅对科技这一在《守望者》世界中至关重要的元素进行了梳理,也在时空两个维度将整部作品进行了串联,为其后的章节埋下了诸多伏笔;而罗夏的自白更是整部作品对超级英雄概念进行解构的核心章节。在这些与故事主线看似无关的章节中,摩尔以大量的细节丰富了这段架空历史,提高了故事的整体可信度。

世界观的丰富细致只是多主角并行叙事带来的优势之一,整个故事叙事节奏的多样化也受益颇多。《守望者》共有六个主角,随着故事的发展,视角会在这六人之间反复跳跃,随着出场人数的不同,两两组合(丹尼尔和劳芮、丹尼尔与罗夏、劳芮与曼哈顿博士)、三人组合以及最后一章中的全体汇合,整个故事的叙事节奏也在不断变化。上述2、4、6章这三个单个英雄的生涯回顾是叙事节奏最为缓慢的章节;两两组合的互动仍能保持一定的舒缓节奏(丹尼尔与劳芮的浪漫渐渐发酵);三人组合时,故事的节奏便有了明显的提升(丹尼尔和劳芮协助罗夏越狱、丹尼尔与罗夏对决法老王);而最后一章,当五名超级英雄汇合到一处后,整个故事也便迎来了最后的高潮。

非线性叙事是《守望者》这部作品所采用的另一个非常有趣的叙事技巧,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与曼哈顿博士相关的章节中,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第四章《钟表匠》。在漫画设定中,遭到科学实验分解,并自行重组后的曼哈顿博士拥有了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时空观,这一点完整地体现在了第四章的叙事方式里面。第一遍阅读时,读者一定会感到这一章的旁白前言不搭后语,许多句子在初次出现时一如梦呓,根本没有对应的语境可供理解;然而随着整个章节的缓缓铺开,每一句话都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更有趣的则是在第九章《黑暗洪荒》中,处于连续时空中的劳芮与处于非连续时空中的曼哈顿博士之间的互动了。摩尔以这种奇特的叙事手法,将非连续时空展示给了处于连续时空中的我们,也由此提出了一个并未直言的问题:“命运存在吗?如果曼哈顿博士真的能够预见未来,在他眼中,人类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呢?”

将文学技法运用在漫画的叙事中仍然是一种对其他艺术形式的借鉴,摩尔与戴夫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想要创作一些只能在漫画这种图文结合的艺术形式中运用的独特创作技巧,进而打造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也是为什么对自己作品改编的电影,摩尔的态度总是拒不参与、拒不指导、拒不承认的三不原则。在他眼中,不论《来自地狱》(From Hell)、《非凡绅士联盟》(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V字仇杀队》(V for Vendetta)还是《守望者》,都是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其核心价值也并不仅仅在故事层面,而是更多地蕴含在作品的叙事结构及其采取的大量漫画技巧之中,但这些技巧,恰恰是极难以影像的方式进行改编的。事实也如其所料,不论是2006年上映的《V字仇杀队》还是2009年上映的这版极度忠实于原著的《守望者》,都远未能达到原著的高度。然而这无法以影像形式改编的技巧,恰恰是《守望者》这部作品的核心:以图像形式呈现的文学技巧。

翻开《守望者》这本书,最先映入脑海的也许并不是昏暗沉郁一如末日将至的配色,亦非奇装异服、上天入地的超级英雄们,而是无处不在的九宫格。没错,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是由九个长方形格子组成的九宫格。彼时市场上的漫画作品大多追求新奇的版面设计,而摩尔和戴夫在一开始便为《守望者》选择了这一少有人问津的版式,目的很简单,便是为叙事服务。将版式规范化处理,看似为创作者加上了一层镣铐,让他们无法以奇异的构图来冲击读者的双眼,实则为叙事提供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拥有极强拓展空间的根基。九宫格的组合形式,充满了大量可能性,通过将几个格子组合,便可以轻松展现大幅画面的视觉冲击力,而每一页中九个格子的组合形式,又构成了这一页的独特板式,并在章的层面上,发挥着更大的作用。

《守望者》的第五章《恐怖对称》便是整部漫画中最为独特的一章,与其名相映成趣的是,本章中每一页的板式都是首尾对应的,全部28页中,第14页与第15页的构图形成镜像对称,第13页与第16页的构图亦对称,如此一直持续到第1页和第28页完全对称。不止如此,对应页上对应格(Panel)也几乎是完全对称的,如第11页与第18页都以罗夏的主视角分别描绘了纽约街头在白天与夜晚的不同景象;第9页与第20页也同样讲述了“画中画”《黑货船怪谈》中发生的故事;第8页与第21页都描绘了街头报摊旁发生的事情;第7页与第22页都描绘了负责调查喜剧演员死因的警察探案过程;第1页至第6页与第23至28页则描绘了罗夏两次进入摩洛克家的不同遭遇。

这种读者几乎完全注意不到的对称还出现在整部漫画的各个部分,第一章中,不仅第1页与最后1页的视角变化形成了完全对称(两者都是自地面上的笑脸徽章开始,逐渐自天空俯视的角度),全书第1格上的沾有喜剧演员鲜血的笑脸徽章还与全书最后最后一格新先驱者报杂工西蒙身上所穿的,那件粘上番茄酱的笑脸T恤遥相呼应。这又是否预示着他会翻开快递给报社的罗夏日记,将纽约浩劫的真相公之于众呢。摩尔只用了一张笑脸,便将结局的走向提在了半空,为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悬念。

除了无处不在的对称,将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象征、双关等种种技巧进行图像化,亦是《守望者》独特的创新之一。隐喻在整部作品中随处可见,每一章的章名本身即是对其内容的极简总结,而在每一章的结束之处,摩尔也会挑选与章名相关的一句话作结,此外,每一章中页均会出现大量与章名相对应的细节。如第十章的章名《两名骑者将至》及结尾的来自鲍勃•迪伦《守望塔沿线》(All Along The Watch Tower)的一句歌词:“城外远处,野猫低吼,两名骑者将至,狂风开始咆哮。”既象征着夜枭二代和罗夏揭开了幕后真凶就是法老王这一调查进程,也直接对应了本章最后一页,两人于南极的茫茫雪原之上逼近法老王基地的一幕。此外,篇章页上的空军一号和二号、第一页中士兵口中的“总统及副总统即将到来”以及第二页第6、7格中车上的两名乘客均是对两名骑者的隐喻、本章中《黑货船怪谈》里出现的“放债者”及其情人又是两名骑者,这部“画中画”的主角甚至亲口说了一句:“两个身影骑马而来,回去也必须是两个。”如果将这句话与最终章丹尼尔与罗夏来到南极基地,离开时却变成了丹尼尔与劳芮这一点联系起来,也不由得让人一声叹息。

另一层隐喻则更为抽象,且完全是以图像的方式呈现的。再回到喜剧演员那沾血的笑脸徽章,除了开头与结尾,它还反复出现在整部作品中,第九章结尾处曼哈顿博士与劳芮在火星上进行最后一段对话时所处的加勒陨石坑(Galle Crator),其形状便恰恰是一张笑脸。而每张封面那硕大的末日时钟,其指针也随着故事的推进逐渐逼近午夜零时,并最终在第十二章的开头,出现在浩劫过后纽约的街头。这两个符号化的图像虽然不着一字,却浓缩了整部作品的主题:超级英雄这一“浪漫”题材的陨落(笑脸上的血迹)、以及人类在自相残杀中逐渐逼近末日(倒计时)。

在上文中,曾经反复提到了一个名字《黑货船怪谈》,这其实是穿插在《守望者》这部漫画中,报摊老板伯纳德借给少年伯尼阅读的一本海盗漫画,也即一部“漫画中的漫画”。随着超级英雄在架空历史中遭受非议,超级英雄漫画亦随之没落,海盗漫画逐渐成为了市场主流,《黑货船怪谈》便是其中一本后起之秀。其作者麦克斯•希亚(Max Shea)更是为法老王以拍电影的名义所雇,协助构思了摧毁纽约的“外星”怪物造型。在前两章创作完成之后,摩尔突然意识到现有作品的架构给了他足够的空间来进行一些漫画技巧的实验,便为整个故事引入了《黑货船怪谈》这个奇特的“画中画”线索。这条线索从第三章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各章之中,最终在第十一章伴随着吞噬纽约的白光迎来了结局。其与《守望者》主线故事的唯一一次交集,便是最终章法老王解释自己行为的时候,提到的一个梦:“我知道人们会觉得我冷酷无情,但我一直让自己去感受每一条被我夺去的生命。白天我想象着无数张面孔,而晚上……我梦见自己游向恐怖的……不。不说了。这不重要。”法老王没能说出口的,也许正是梦中的他,经历了《黑货船怪谈》中那位船长的可怕旅程。被爱所驱动的船长犯下重罪亲手杀害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这与法老王为了拯救世界而屠杀无辜市民,形成了一表一里的对照。如果说喜剧演员、曼哈顿博士以及罗夏各自拥有独立的一章来交代其过往生涯和生存理念,那么法老王这位整个故事中最大的“反派/英雄”的心路历程,则全部是以隐喻的方式浓缩到了《黑货船怪谈》这部画中画里。

然而《黑货船怪谈》在叙事上的意义,绝非如此简单,船长的经历不仅在整体上对应着法老王的心路历程,在每一章中都与主线故事交织在一起,如果将《黑货船怪谈》的全部对白与画面从《守望者》中提取出来,便会发现有大量的对白并没有辅以画面,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是因为这些“画中画”的旁白是搭配着主线故事的画面出现的,而凡是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两者之间必定产生双关效果。透过这种手法,摩尔将主线故事中大量不易直接说出的内容,或是过于直白地表述便会失去力量的点睛之笔融入了《黑货船怪谈》的旁白之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不说之说”,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空间来体味其中奥妙。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守望者》中极为独特的漫画技巧,便是每一章背后的附加材料。很少有漫画会在作品中加入如此大体量的文字,但这并不是《守望者》被称为“图画小说”的根本原因。诚然,这些附加材料大幅增加了作品的文字量,透过这部分叙事空间,摩尔得以对《守望者》所处的架空历史进行了大幅细化和补充,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摩尔引入展示材料的方式。这些文字并不是随手以文本的形式添加在漫画之后的,摩尔为每一段文本设计了其独特的文本格式,初代夜枭所著的《面罩之下》是以书籍节选形式出现的,包含了大量“民兵”组织的图片;罗夏的过往生涯是以警察局档案的形式出现的,里面还包含了他小时候的作文与涂鸦;《黑货船怪谈》的创作历程则是以新闻报道的形式出现的;此外,曼哈顿博士的生涯以畅销书的形式出现;法老王的生存哲学则是在杂志访谈中得到披露的。这些附加材料不仅在内容上填补了在漫画有限的叙事空间下难以穷尽的世界观设定与历史事件,更以形式上的极度拟真为读者带来了另一层真实感。

通过对文学创作技巧的图像化,《守望者》在短短十二章的空间之内,为我们带来了一段架空历史,以及以其为中心缓缓拓展而出的宇宙。也许在初次阅读时,读者很难注意到这部分细节,正如很少有人在第一次阅读时就能发现第五章的镜像式版面设计,但只要你沉下心,再次翻开这本书,便会为摩尔和戴夫两位作者于每一页中所加入的丰富细节所震惊。《守望者》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常读常新,不仅在于其对超级英雄概念的解构与批评,更在于这个宇宙的精致与详尽,以及其具有开创性的文学图像化实验。在文学批评中有一句老话:“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守望者》在完成的一刻起,便不再属于两位作者,对它的解读多种多样,甚至出现了很多作者都没有想到的巧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部作品不论在哲学思考的深度还是所蕴含的内容丰富程度上,均已远超普通漫画,而漫画技巧层面的文学化创新,更是将超级英雄漫画引入现代的基石,称其为“图画小说”的真正奠基之作,并不为过。

Epilogue

在《守望者》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两部作品出现后,“图画小说”的概念得到了大众认可,主流漫画厂商开始用这一名词来包装他们的其他作品;这两部作品黑暗冷峻的心理现实写法也得到了大量作品的效仿,并由此开启了超级英雄漫画的“黑暗时代”。大部分人将追随者众视为《守望者》的成就之一,作者阿兰•摩尔却并不这样想。在他眼中,《守望者》虽然一部值得自己骄傲的作品,但终究只是自己在超级英雄漫画这一题材上的思考结晶,这世界上还有太多的题材等待着他去处理,更何况依照在《守望者》结尾来看,新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超级英雄,我们甚至可以说摩尔的这部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便是超级英雄漫画的最后一部作品。然而超级英雄漫画产业可不是这么看待他们的饭碗的,DC漫画将《守望者》视为生财之道,不仅在版权问题上耍尽手段,变相剥夺了摩尔和戴夫的版权,也在未经过他们同意的前提下,另请作者绘制并出版了名为《守望者前传》(Before Watchmen)的一系列漫画,并于09年制作上映了一部同名改编电影。

当然更为可悲的,还是未能抓住《守望者》精髓而盲目跟风复制的大量肤浅作品。以两部杰作开启的现代超级英雄漫画,却未能在其基础上继续创新,不免令人遗憾,不过也许这正是《守望者》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的价值所在。离开主流漫画界之后,摩尔成为了一名独立漫画家,其作品取材越发广泛,既有涉及美国中央情报局内幕的政治题材作品《重见天日》(Brought to Light),也有挑战情色漫画的《迷失女孩》(Lost Girls),更有取材自“开膛手杰克”的历史题材作品《来自地狱》(From Hell)。虽然因为远离超级英雄漫画这一题材以及独立出版的受众有限,这些作品并未取得如《守望者》一样的成就,但其品质仍保持了摩尔的一贯水准。

如果说《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所探讨的是权力的腐化,那么《守望者》所关注的,便是权力的滥用。冷战的时代已经过去,《守望者》中所描绘的热核战争似乎距离我们也相当遥远,甚至“英雄”这个概念也只存在于漫画、电影之中,在生活中难以见到了。但摩尔所提出的种种思考,却并不过时,只要这世界上仍然有强权与弱者之别,“谁来监管守望者?”这句话便应永远刻在我们的脑海中。

至于“谁来监管守望者”,相信每一个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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