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Panels Vol.37

The Sheriff of Babylon

Not Otaku At All
Between Pan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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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预警

Prologue

“在学校里她们说我们是所有人(Man)的起源。伊拉克。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所有的人类(People)。不是人,而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巴比伦。”

— — 法蒂玛·马格里布[1]

《巴比伦警长》以一具尸体开篇,又以另一具尸体落幕,但在漫漫十二册漫画中出现过的尸体,却远不止这两具。

巨大弯刀雕塑下预备警员阿里·法赫尔[2]被割喉的尸体,身怀炸弹的女孩在克里斯托弗·亨利[3]面前被一枪爆头的尸体,劫掠物资的当地盲流被萨菲娅·阿加尼[4]一行处决后的尸体,阿里一家的尸体,纳西尔[5]一家地下室里三位美国士兵被近距离射杀后的尸体,清真寺外阿布·拉希姆两位手下在霰弹枪轰成筛子模样的尸体,美军安全区中法蒂玛冰冷的尸体,以及萨菲娅寓所中的拉希姆在交叉火力中枪疮百孔的尸体。

当然,还得算上在特工鲍勃的[6]回忆里,美军突袭之后避难所中那无数具阿拉伯裔基督徒的尸体。

作者汤姆·金[7]曾作为中情局的合同工在伊拉克服役,《巴比伦警长》的故事中到底有多大比例源自他的亲身经历,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见了不少具尸体。《巴比伦警长》从不避讳对尸体状貌的详尽描绘,正如它从未回避过接受美军审讯时纳西尔的赤身裸体,或是阿里家中那只啃食尸体的猫一样,这部作品将血腥、暴力、死亡不加粉饰地摆盘端到读者面前,而在这一层深似一层的血污之下,却又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轻盈。

那是埋在萨达姆伏地废墟中的木刻雕像,是避难屋中闪烁的十字彩灯,是克里斯托弗宿舍里绘满超人图案的帆布,是拉希姆手上始终未能按下的自爆装置按钮。

是轻盈,也是荒谬。荒谬的信仰,荒谬的仇恨,荒谬的恐怖,荒谬的战争。只是被这荒谬裹挟着、乃至夺去性命的普通人,要怎样咀嚼和体味这层轻盈?又要如何理解和面对这个个体意义缺失、集体价值混乱的世界,才能继续在其中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

而这,就是《巴比伦警长》提出的问题。

The Sheriff

法蒂玛:“这里有太多猫了。在你的安全区里。外面就没那么多。我们有很多狗。就在街上。吃不饱的可怜东西。没那么多猫。”

克里斯托弗:“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知道。我从一个家伙那里听来的。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听他这么说的。”

法蒂玛:“没什么是真的。你先说给我,我们再来判断。”

克里斯托弗:“好吧,好吧。老鼠。到处是老鼠和大耗子。安全区里鼠患成灾,他们试过了一切手段,我猜。空运来了新研制的灭鼠药。还有捕鼠器和毒药。都是顶尖的东西。没一样管用的。老鼠越来越多。大耗子等等。于是,某个人……带来了猫。这就是解决方案。在这一切高科技之后。而它竟然起作用了。竟然有东西起作用了!最古老的解决方案。也是最容易的。于是我们现在有了猫。这儿已经遍地是猫了。”

在这部作品中,共有三位“警长”。

当然,他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警长,因为在故事发生的2004年,伊拉克处于战后的政治真空状态,萨达姆的专制政府已经树倒猢狲散,但新政府却仍在筹备之中,尚未真正成型,遑论担起维护社会治安的职责。虽然此时美军已经掌控了全境,但境内外各个势力的角力仍在继续,一如故事的三个主角:克里斯托弗·亨利曾在美国当巡警,但在9/11事件之后,他应征入伍来到伊拉克,拿着六位数的月薪训练当地警察;纳西尔·马格里布曾在萨达姆政府中担任警方要职,在美军攻占伊拉克之后,他也随之赋闲在家;萨菲娅·阿加尼的祖父曾为萨达姆重臣,却不幸被其构陷,以叛国重罪抄家问斩,只有萨菲娅逃过一劫,在她与纳西尔里应外合的协助下美军顺利推翻萨达姆政权,而她本人也随之进入了伊拉克临时政府,成为这个国家战后重建的中流砥柱。

在预备警员阿里的尸体被发现后,三个人的命运开始交织缠绕在一起,身为阿里教官的克里斯托弗倾尽所能,想要找出谋害麾下警员的凶手。他联系到萨菲娅请求协助,后者则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纳西尔推到克里斯托弗面前,请其利用自己多年从警的经验彻查案件。

谁才是真正的“警长”?

从职业的角度来看,纳西尔是唯一具备探案与从警经验的人,他熟悉当地风土人情,清楚如何从一具尸体入手,顺藤摸瓜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被称为警长再恰当不过;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周旋于美军与各地方势力之间的萨菲娅是重建伊拉克政权,并随之建构警察体系的关键要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警长;而从追索真相的坚决态度上看,克里斯托弗这个既没有权势,也没有经验的美军合同工,才是唯一一个有意愿查究阿里死亡真相的人,若非他不懈推动,阿里的死就会像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任何一个人、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任何一具尸体一样,无人过问,被一辆收尸车拉走掩埋。那么,我们是否又应称他为警长呢?

倒不如说,这三人共同组成了战后伊拉克中的警长形象,或者说,一个战后警察所必需面对的三股势力(克里斯托弗代表美军、纳西尔代表前政权,萨菲娅则代表着处于两者之间的临时政府)。这个在健全社会中单人即可承担的职责,对这座燃烧坠落的巴比伦城而言,却成了难以负担的重担,唯有集齐三人之力才堪堪完成(亦可反问一句:真的完成了吗?)。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一个伊拉克本地人的性命,实在太过渺小,当人们已经对战争的暴虐视若无睹之后,还有谁会在乎倒毙街旁的尸体呢?

将军:“你瞧,阿加尼小姐,我认为你有点儿误会了。你是来这儿建设的。我也是来建设的。

而这 — — 这不是建设,所以不是我们的任务。是别的什么人的。”

萨菲娅:“将军,我很抱歉,我不认为 — — ”

将军:“见鬼!我给你这些见鬼的东西去发给你的人民!他们会解决这事儿的,见鬼!你们这些人到底还想要什么?上帝啊。见鬼的上帝。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克里斯托弗所讲述的猫鼠故事毫无疑问映射着彼时伊拉克的局势,这场战争自然以猫的胜利、鼠的失败告终,但真正的问题其实出现在战争之后。萨达姆政权固然暴虐无道,但同样以暴力将之消灭的美军,对于伊拉克来说是一种异质文明,其所代表的政治理念、文化理念,对于伊拉克人来说同样是陌生而疏离的。这种差异绝非简单地用“先进/落后”这种二元理念就可以准确厘定,更何况还要考虑到附着其上的那层宗教因素。面对伊拉克人与他们的生活、信仰、文化,美军是束手无策的,他们有能力摧毁专制制度,却无力扭转民众成百上千年来早已根深蒂固的思维传统,他们根本无从理解伊拉克人的精神追求,遑论寻找到一种能够赋予这个国家秩序的方式了。于是在伊拉克人看来,美军与萨达姆之间的区别,不过是猫患与鼠患的区别,两者并无根本差异,在这场战争之后,一切都没有变化,和平遥遥无期。

更可悲的是,每个人理想中的伊拉克,似乎都是不同的样貌。

The Iraq

克里斯托弗:“在美国我们从不自己亲手做尸检。我觉得我没法辨别一个人是从哪个方向被割喉的。”

纳西尔:“我也做不到,我不知道如何辨别切口方向。但我能分辨出两个伊拉克人是否是同一个人。但这个士兵会听我说的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和其他人一样看《罪案现场调查》。所以没提脸,而是提了切口。”

当收捡尸体的美军士兵怀疑阿里的尸体与电视上割喉处决录像的受害者是同一人时,纳西尔抛出了对切口方向的质疑,但当他与克里斯托弗两人走出停尸房后,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真相。这一幕浓缩了整部《巴比伦警长》相较其它漫画最为独特之处,既令人捧腹,其间的残酷又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但越往下掘,你就越能体味到那淡若不可闻,却弥漫在全书中的冷漠。这其中既有对美国文化的盲目笃信,亦有对伊拉克人的漠视,两种文化在不平等的状态下碰撞后,产生的却不是对话或者火花,而是层叠不尽的误解与隔膜,一如这场战争本身,与其说它带来了民主与进步,倒不如说只是用一个不可解的问题取代了另一个不可解的问题。

在整部漫画中,纳西尔的话都极少,他总是默默地抽着烟,不发一言。训练士兵时如此,偕家人度假时如此,即便是被恐怖分子劫持时,接受美军审讯时,甚至面对为自己掘好的坟墓时,依然如此。

但他的经历,却远比另外两位警长复杂。

纳西尔曾在前政权中位居高职,除了寻常维护社会治安的职责之外,还要遵从萨达姆的旨意翦除异己,当然少不了为此捏造罪名,刑讯逼供。萨菲娅的祖父便是在他的手下受尽折磨,最终才不得不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尽管如此,他的内心却始终怀有一份负罪感。他主动联系唯一的生还者萨菲娅,以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祈求她的谅解,并在她的要求下将巴格达重要地标的方位信息提供给了美军,一手促成了美军“手术刀”式的精确制导攻击。但他没料到的是,虽然萨菲娅承诺将他一家人居住的建筑列入白名单,但由于官僚体系内部的运作问题,美军摧枯拉朽般的定点爆破仍然没有放过他,一枚导弹夺去了他三个女儿的生命。

于是就有了漫画开场的一幕,纳西尔在萨菲娅的协助下绑缚了三名与此事相关的美国士兵,在自家的地下室里一一处决。死亡不能让他的女儿们复生,却是他平复自己内心恨意的唯一办法,而这一幕也暗暗应和着《巴比伦警长》的开端与结尾:曾经为阿里之死而寻求正义的警长们,最终屈服于在整个探案过程中经历的混沌与死亡,选择以牺牲另一个无辜者的性命来完成他们的“正义”。

这绝不是真正的“正义”,却是在现阶段的伊拉克,唯一一种存在且可行的“正义”。

萨菲娅:“我没时间管阿布·拉希姆!这个国家没有时间留给这些人。他们是一场瘟疫,而我们是一个孩子。我们跪着想要站起来,而这场瘟疫已至身旁。你很抱歉?你当然抱歉。当然。”

法蒂玛:“怎么了,萨菲娅?恕我直言,我的丈夫指给你了一条前进的路,你可以知道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哪儿。他们攻击了你,也攻击了我。很好,我们会找到他们,我们会杀掉他们。你说你不是美国人。但你讲话的方式和他们一样。所有这一切。瘟疫。孩子。我们就是孩子了?”

萨菲娅:“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 — ”

法蒂玛:“我有过孩子。我看到过他们生病。我养育了他们,又看着他们死掉。我们不是想要走路的孩子。我们是伊拉克人。我们被别人冤枉了。我们会用同样的办法对待冤枉我们的人。不是以孩子的方式。不是以男人的方式。而是以女人的方式。以一位母亲的方式。”

直到第二卷,我们才得以一窥纳西尔一家过去完整的样子,而此时尚在人世的,已只剩纳西尔一人了。

在充斥本书的军官、警长、政客、特工、恐怖分子等一干人物之中,纳西尔的妻子法蒂玛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虽然她也曾手持霰弹枪击毙劫持自己丈夫的两名恐怖分子,但在那一袭黑袍之下,却是一个普通伊拉克女人的形象。她的愤怒来自痛失爱女的经历,也来自美军封锁乃至侵略之后的统治给伊拉克人民带来的苦难,而她的每一句话,都剥离了一切政治因素或是意识形态,掷地有声地言说着一个普通伊拉克女人的生活。

她述说着因美国的贸易封锁政策而无法获得电池等生活必需品的烦恼,亦毫不避讳在9/11事件发生时自己心中的一点点复仇快感。当萨菲娅表达出对伊拉克人的小视后,她挺身指明她的偏见,亦提醒着每一位读者,歧视与偏见与仇恨一样,只会在传递的过程中不断自我复制。恐怖袭击也好,自杀式炸弹也罢,不过是这种链式反应的最终结果,却绝非其源头。而对于每一位普通的伊拉克人而言,不论源头为何,结果都是同样的,最终付出惨重代价的将永远是这些没有发言权的人。

而她的死,也同样如此。

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都不必死在美军枪下:美军并不知道地下室三具尸体的事,也并非为此而来,他们只是想要追查恐怖分子阿布·拉希姆的踪迹;法蒂玛本身处于美军安全区内,根本不可能掌握武器;即便美军确实为此而来,他们真正想要领走的也只是纳西尔,而非法蒂玛。但在经历了残暴萨达姆政权,在美军袭击下失去了女儿,又刚刚目睹过自己的丈夫被恐怖分子掳走的情况下,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在她的眼里,美军与萨达姆,抑或恐怖分子的行事方式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穿着不同的制服、操着不同的语言,所做的事情却别无二致:他们只是端起枪口,带走一切失去反抗能力之人,何时能回返,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为了阻止这一切发生,她沦为了这场战争的下一个牺牲品。是的,萨达姆与美国的战争结束了。

但是伊拉克与美国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The Princess

“萨菲娅是一位公主。

准确的说,是一位犹太公主。

她是国王的女儿,嫁给了部落的警长。

一天,她躺下睡觉……

……随后梦到了月亮。

她看到月亮越来越近。

坠落。

坠落……

坠落……

……直到她讲月亮捧在手里。

她醒来后,把这个梦告诉了她丈夫。

他说,这预示着她会嫁给他的敌人,先知默罕默德,赞颂他的盛名。

盛怒之下,他动手打了她。

在她的脸上。这儿。脸颊上。

随后先知到来。

穆罕默德来到他们的国家,高举宝剑。

他杀了她的父亲。

他抓住了她的丈夫,随后也将他杀害了。

随后,先知请来公主,这个女孩,只有十六七岁。

他对她说:

‘选择吧。跟随你的亲人葬身沙土,或者随我拥抱唯一的真主。’

当然,她选择了真主。就在彼时彼刻。随后他们便完婚了。

她叫做萨菲娅。她是先知的妻子,他听从她的意见,她或许变成了世上存在过的最伟大的女人。

这女人将有幸将先知从濒死中解放出来。

我妈妈以她给我命名。被萨达姆杀害了全家后,我来到美国,美国人喊我”索菲娅“。但我的名字其实是萨菲娅。那个梦到月亮的公主。

你知道,他们说……

他们说当她站在他面前,站在先知面前,赞颂着他的名字与荣耀……

那个杀害了她的父亲与丈夫的先知。

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

他们说萨菲娅的脸上仍有淤青。

那是警长殴打留下的痕迹。” — — 萨菲娅

萨菲娅是将诸多线索串联起来的关键,她的经历虽然没有纳西尔复杂,但从与旧王朝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出身,到在临时政府中担任要职的特殊身份,再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的能力,都让她的所作所为成了推动故事发展的真正动力。若非她向美军报告阿里一事的调查进展,不会引来特工鲍勃的介入,法蒂玛不会死,纳西尔也不会被抓,更不会成为钓饵,当然,阿布·拉希姆也不知何时才会落网。而直到最后,她才在拉希姆惊愕的反应中意识到,袭击自己的并非面前这个恐怖分子,而是另有他人。推动命运齿轮滚滚转动的源动力与这齿轮之间是全然错位的,这固然为全书带上了一丝黑色幽默,但两者之间又有着一种命运般的必然。

萨菲娅的第一次亮相,就展现出身为政客的素养,她既知道如何顺藤摸瓜找到问题的根源,在必要时也可以狠下心肠以暴制暴彻底解决问题。然而即便是她,在面对这盘根错节的谜团之时也深深感到乏力,巡回被掠走的资源固然简单,寻找出袭击自己的人,甚至与恐怖分子对决也并非她所畏惧之事,但面对法蒂玛这个普通伊拉克女人的质问时,她面露迟疑;面对哈桑这个伊拉克临时政府政客的一系列反诘时,她无言以对;面对座车遭袭后流产的胎儿时,这个在荣返故里后一直保持着稳定情绪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

对于美军来说,她是赢得这场战争的一枚特殊棋子;对于恐怖分子来说,她是引狼入室,背弃了真主阿拉的叛徒;而对于伊拉克人来说,她又是什么呢?是重建社会秩序的英雄,还是填补权力真空的枭雄,抑或仅仅是另一个试图在这片混乱无序的土地上,徒劳无功地尝试缔造和平幻象的梦想家?萨达姆与美国人都未能完成的事情,靠她这半个伊拉克人,就可以完成吗?

萨菲娅的祖父在萨达姆政权的建立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在某种意义上,萨菲娅正在不自觉地沿着祖父的脚步继续前行。只不过他祖父被携手共进的萨达姆所背叛,而她依然要背靠美军才可能完成预期中的重建工作。我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向萨菲娅的座车发射了火箭弹,但到故事结束的时刻,究竟是谁发动袭击已经不再重要,袭击本身已经足以证明了一件事:伊拉克临时政府对这个国家并未形成有效的控制,他们甚至自身难保。

在掩上书卷后再去回想萨菲娅关于其姓名起源的故事,不难意识到它所指的,并不仅仅是美国(先知)与伊拉克(警长)之间的关系,还有她祖父对她的一份期许。在这个故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正义”可言,大开杀戮的是所谓的“先知”,而被屠戮的同样是仅凭耳听一梦便对妻子施虐的“警长”,在遍寻不着一位英雄来拯救世界之后,“萨菲娅”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萨菲娅能够依靠的,同样只有自己。

汤姆·金笔下的萨菲娅是可悲的,她既不具备拯救祖国的能力,也无法获得人民的理解和接纳,却偏偏还要将这份无望当成自己人生的目标。但这个人物真正的悲剧,以及她的伟大,就在于不论境况如何绝望,她依然选择了回到祖国,而不是留在美国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当然,她将为这个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自己的性命与肚中流产的孩子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我的祖母曾经告诉我一条鱼的故事。它生活在幼发拉底河,但想要去底格里斯河。

每一次祈祷时,他都祈祷能去另外一条河。

有一天一阵风刮来,把这条鱼从一条河刮到了另一条河。

这条鱼开心了游了几分钟,就被渔民抓住了。

那天晚上,等着被做成佳肴的鱼,向渔民的妻子悄悄说话,求它放了自己。

渔夫的妻子问他为什么,那条鱼说,他曾经向上帝祈祷,上帝回应了他。

他的命运不可能就像这样结束。

渔夫的妻子一边热着锅一边点了点头。

她说她明白,因为她也曾向上帝祈祷。

她祈求上帝赐予她一条鱼。” — — 萨菲娅

萨达姆政权摧毁了伊拉克人民对于权力的信任,但美军造成的伤害却更为深重:它们直接摧毁了伊拉克人民对于未来的一切希望。当这个世界上最先进、最顶尖的文明都无力将伊拉克从混乱中拯救出来的时候,还有谁愿意相信伊拉克人是值得被拯救的,他们的信仰是值得尊重的,他们有可能再次以一个国家的形态出现在世界面前?萨菲娅所要对抗的不仅是不同权力集群对于这个国家的撕扯,挡在她面前的还有一头由千万个意志组成的混沌之虎,相比专制体制下萨达姆个人的意志,这头拦路虎更难以俘获,遑论击败,因为它已不再依托任何实体,而是变得无迹可寻。

随着故事的发展,萨菲娅的外在特征也经历了一系列变化,从姣好的面容到遍布伤痕,从淡然恬静的公主,到扭曲抽搐的狂怒,我们亲眼看着这个女人一步步被其所试图保护与重塑的世界一点点撕碎,突然发现在第一卷结尾处逝去的法蒂玛,其实并未彻底远离我们而去。在某种意义上,萨菲娅变成了另一个法蒂玛,在同样经历了后者失去孩子的悲痛之后,她也从一个相对单纯的政客,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伊拉克人。

支撑她前进的不再是过往的灭族之痛,而是如今的丧子/女之痛,两者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同,但后者对于萨菲娅的意义,与她毕生致力于建设的新伊拉克其实是并行存在、唇齿相依的。我们之所以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付出努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后辈能够过得比自己更加幸福,而随着腹中子的流产,萨菲娅迄今为止的人生也随之失去了全部意义,此时她才终于体会到了法蒂玛的绝望,以及她口中“以一位母亲的方式”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在最终的对决发生时,我们可以看到不论纳西尔还是阿布·拉希姆,乃至仆从穆罕默德,脸上都充溢着惊恐,唯有萨菲娅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破门而入的美军与身上绑着自杀式炸弹的恐怖分子对决时,这个女人狂笑着,不能自已,脸上的伤痕清晰无比。

那是萨菲娅的伤痕,也是法蒂玛的伤痕。

更是伊拉克的伤痕。

The Terrorist

克里斯托弗:“我遇到了“他们”中的一个。”

法蒂玛:“谁?”

克里斯托弗:“那两个人。那架飞机。我遇到了其中一个。”

法蒂玛:“嗯。”

克里斯托弗:“你知道吗,我当时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他,或者他是做什么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在圣地亚哥。我是个警察。有人在抱怨。抱怨他。说他在发出口头威胁。我审问了他。查了这事儿。没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我是说,那儿什么也没发生。联邦调查局找到了我,你瞧,就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们告诉了我。我遇到过他。记录里有。我写过报告,我记下了他的真名。就在报告里。”

法蒂玛:“你遇到他了?”

克里斯托弗:“对。我遇到过他。”

法蒂玛:“这有什么意义?”

克里斯托弗:“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这应该有什么意义才对。”

法蒂玛:“是的。这应该意味着什么。”

克里斯托弗:“这些是古怪的男人。小男孩,不是男人。像小男孩一样开着她们的飞机。”

法蒂玛:“我不知道小男孩会怎样。只知道小女孩。”

克里斯托弗:“这事儿之后……我辞职了。我离开了那一团糟,所以我才能到这儿来。于是我就来了。来帮一把。来训练伊拉克这个自由共和国未来的警察部队。”

法蒂玛:“这对你来说也挺好的。”

克里斯托弗:“我错过了那次机会。还有他。一切都……爆炸了。所有人也都……他们选择了跳,只是为了不会被……他们往下跳……你看着他们往下跳。于是我就到了这儿!来这儿,你知道,来挽回这一切!一切都结束了!再见吧9/11!Adios!(西班牙语的“再见”)Au Revoir!(法语的“再见”)不管阿拉伯语里该怎么说!”

法蒂玛:“Shukran。”

克里斯托弗:“我听过这句话。‘Shukran’?意思是‘再见’?”

法蒂玛:“偶尔,但更多时候指‘谢谢’。一件事完成了。谢谢。”

克里斯托弗:“好吧。‘Shukran, 9/11’?”

法蒂玛:“Shukran, 9/11.”

克里斯托弗:“Shukran!Shukran, 9/11!”

从挂在宿舍中那块被单可以猜出,克里斯托弗是个超人的粉丝。

他之所以来到伊拉克,是为了弥补自己过往犯下的“错误”,仅仅是这种行为本身,便能够体现出他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这所谓的原则,你也可以将之比作超人的信条:“真理、正义、美国方式[8]。”是这种简单的信念引领他一路来到这里,也是这种责任感推动他去探寻阿里之死背后的真相。

有趣的是,在整个故事中,这个曾经与制造了“9/11”事件的恐怖分子面对面的前巡警,却一直与阿布·拉希姆无缘得见。当然,这并没有妨碍他揪出杀害阿里的真凶,只是他从没想到过,美国军队专门处理的特工鲍勃,正是打造这一凶案的罪魁祸首。虽然鲍勃有一百个理由这样做,也并未直接下手,但在这个混乱的地区,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将阿里留在反美的居住区内,再在他手里塞上一卷美元,就已足够。

“你知道整个这场战争的问题在哪儿吗?巧克力。”

“我的祖父曾经告诉我,当他在太平洋战场服役时,曾经分发过巧克力。”

“给孩子们。他管他们叫土著。他给他们巧克力。”

“我到这儿四个月了。我过去当警察,现在训练这些人。四个月了。我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分发过巧克力。”

克里斯托弗天真的信念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普通美国民众对于这场战争的态度,他们试图去理解这次恐怖袭击,试图去修补不知何时犯下的错误,也试图去重建属于自己的信仰,并让世界另一端的人去接受自己的价值观。但就像在训练后备警员时的徒劳无功一样,他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想要像自己二战中的祖父那样,与当地人建立起感情上的联系,甚至试图通过交谈来阻止一名伊拉克女孩的自杀式炸弹袭击,可惜这场战争已不是二战,支撑它的动力也不是信仰,而是赤裸裸的复仇与贪欲。

巧克力无法阻止恐怖袭击,克里斯托弗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在故事的开篇与结尾处,他都在重复这段话,似乎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足以让他改变这一信念,即便是自身从探寻凶案真相的警员变成了制造凶案的“义警”,也仍未让他放弃对巧克力的执着。仔细思考一下,追查真相和屠戮无辜对于克里斯托弗来说其实并无不同,只不过前者仍是在道德与律法框架之内的行为,后者却已显示出他对于伊拉克这座现代雨林中生存规则的适应。

鲍勃的所作所为让他意识到,即便完全依从所谓的原则,一个人也依然可以犯下所有的罪行而不被追究任何责任,而即使是他心心念念想要为之报仇的阿里,也同样并非无辜之辈,其手上亦占满了信奉基督教的伊拉克“异教徒”之血。他之所以来到伊拉克,是为了让一切回归正轨,修复自己犯下的错误,但这一切经历却让他最终意识到,在伊拉克这个国度,不仅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就连何谓“正确”都已没了概念。

萨菲娅:“老天啊,克里斯托弗,我真不知道你还是个牛仔。”

克里斯托弗:“我不是牛仔。”

萨菲娅:“每个美国人都是牛仔。如果我们不是牛仔,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在鲍勃说出自己是如何兵不血刃便完成对阿里的处决之后,站在他身后的克里斯托弗缓缓举起了枪却迟迟未能扣下扳机。他最终明白了自己与鲍勃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是美军的合同工,只不过从事的具体工作不同罢了。克里斯托弗对于“正义”的笃信仍然坚韧,但如何解读却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在得知自己绑架的人不过是一个军方中层雇佣的演员后,他依然扣下板机完成了处决,也许这早已背离了超人的行事信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老人亦非无辜者。他与阿里一样,都在这场荒诞的战争中担任了齿轮的角色,推动着仇恨与傲慢此消彼长,最终将所有人彻底吞噬。

克里斯托弗的变化,是与纳西尔、萨菲娅相互应和的:纳西尔试图改变自己人生的努力,最终却导致了一家人的悲剧;萨菲娅拼尽一切力量想要重建伊拉克,在各方势力的挤压之下,几乎将她逼疯;在经历这场风波之后,克里斯托弗曾经的天真与原则消失无踪,他也完成了从超人向恐怖分子的转变。尽管拥有最好的意愿,也耗尽了全部的心力,但三个人都不得不直面迎面而来却又残忍至极的命运。如果他们都没有错,那错的又是谁呢?错的是美国,是萨达姆,是恐怖分子,还是伊拉克呢?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法蒂玛与克里斯托弗在萨达姆废弃宫殿的那一晚,是整部漫画最动人的一段。两个身世、教育等等背景全然不同的人类个体,抛开了国家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在交杯换盏的同时,也述说着彼此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当然,还有各自的人生。在这短短一晚之前,她刚把自己的丈夫解救出来,在这一晚后,她即将走到人生的终点,而她的死也将引发一连串新的仇恨与报复。只是在这个瞬间,在这皎洁的月色下,两个人抱着两瓶伏特加,忘记了隔绝两人的一切事物与理念,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场战争,这片土地,突然显得无比遥远,而那些看似不可触及的理解,却这样唾手可得。

只可惜拥有共同的语言并不足以让人类建起通向天堂的高塔,巴比伦的陷落毕竟只是个传说,而伊拉克的陷落,才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我们彼此仇恨和伤害的事物,不胜枚举,让我们彼此信任、相互支持的东西,却少得可怜。人类尽可以将巴比伦的陷落归咎于神,但真凶,则永远是我们自己。

Babylon

“天使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嚎哭道:‘伟大的巴比伦业已陷落,万劫不复,成了恶魔的居所、每个污秽灵魂的监狱,每一个不洁而可憎野兽的牢笼!’” — — 《圣经:启示录》18:2

巴比伦,那是人类在语言分崩离析之前,最接近天堂的所在。

在集合人类的全部智慧之后,我们终于拥有了媲美神的能力,在齐心协力建造起巴比伦这座高塔后,距离众神的居所,只剩一步之遥。但众神不愿与人类分享自己的智慧,决定扰乱人类的语言,让他们彼此不能相通。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后,人类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彼此征伐之中,再也无力继续巴比伦的建造工作,这座曾经无比伟大的城市,也随之消逝在时光之中。

每个述说和聆听巴比伦故事的人,内心一定都有过各种疑问:即便拥有共同的语言,人类就不会彼此伤害吗?难道语言相通的同一民族之内就不会爆发战争吗?导致不可调和冲突的,究竟是利益,还是误解?如果人类真的能够同心协力,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否会变得美好的多?最关键的问题则是:这个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如果巴比伦陷落的悲剧真是神所造成,那么这全知全能的神,又为何会恐惧人类?是否一旦人类拥有了神的力量,就一定会取代它的位置?如果神是为了保护自我而扰乱人类的语言,也就意味着这混乱是连神都无法避免的宿命,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其释放给人类。

不同人类文化的冲突在《巴比伦警长》中呈现出诸多面貌:你可以看到伊拉克小孩试图将印有美钞的地毯卖给美军,嘴里嘟囔着:“萨达姆,棒!美国人,臭!”;也可以看到一个个面对克里斯托弗的质问,装作对共同训练一个月的阿里一无所知的后备警员;这里有视反恐战争为发迹良机,笑容僵硬、冷血无情只为建功立业的美军特工;也有那些面无表情审阅着将人命编号为案件的伊拉克临时政府官员们;当然,还少不了一个始终满面欢喜的“美军长官”。在这片曾经见证了人类最伟大时刻的土地上,伊拉克人与美国人面面相觑,时而彼此仇恨,时而彼此陌生,时而冷漠无情,时而则以命相博,至死方休。

但他们从未能像克里斯托弗和法蒂玛那样,哪怕是短暂地彼此理解过。

当你纵观出现在漫画中的诸多配角时,会发现他们各自持有不同的语言:街头摆摊的小孩子英语不太流利,几乎导致克里斯托弗将其射杀;后备警员们装聋作哑,他们回避着一切可能的麻烦,也同时回避着与克里斯托弗的一切接触;鲍勃那戏谑如同评书一般故作轻松的腔调之下,你分明可以察觉到他不时的沉默与呆滞;而弗兰克则操着一口官方的语言,永远积极,永远充满希望,只是听多了总会让人心生疑窦。不论流利与否,他们都在使用同一种语言,然而即便如此,依然无法实现有效的沟通。在剥夺人类共同的语言之后,神也随之分化了人类的信仰,即便是在过度全球化、语言壁垒已经无比薄弱的今天,藉由信仰所构建的壁垒却依然无比坚固。

哈桑[9]:“我想,是的,我们的这些美国人,也许他们真的是穆罕默德之前的神呢,是不是?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些神。树之神。石头之神。每只鞋里都有一个神。这些神存在的时候,我们还是愚昧无知之人,整日争斗,不知所终,成为基督徒与犹太人的奴隶。”

萨菲娅:“我不认为事情这么简单。”

哈桑:“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向所有这些神祈祷,一次又一次。树、石头、鞋;但我们仍然是奴隶。基督徒的奴隶。犹太人的奴隶。这就是美国。它就是天地之间这些古老的东西。而现在我们又再次回到他们了,对吧?仍在祈祷!仍在为奴!等着一位先知前来,告诉我们有多么愚蠢。”

萨菲娅:“等等。你在说什么?”

哈桑:“呃。相信神灵的我们,是多么愚蠢。”

哈桑这个角色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并不算多,只有三次。他是伊拉克临时政府的一员,思维却不如萨菲娅这般激进,更多时候,他就像一个局外人,观察着身处局中的各方势力,偶尔说出一些连萨菲娅都深感吃惊的话。只不过他每次道出的,几乎都是真相。如他所言,宗教信仰在伊拉克中所占据的地位,似乎已经超越了其应有的位置,直接阻碍了整个国家的进步,让其落后于整个世界,最终在他国铁蹄之下沦为废墟;而当这种差距已经大到等同于神与人之间的距离之后,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原本相对平等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扭曲,一者为神,一者为奴。

但不论为神还是为奴,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再为人。

对于伊拉克人来说,他们并没有手段可以应对美军的精确制导攻击,这些导弹就如全知全能的神一般可怖;但拥有这些武器的美国,又是否真的将自己放到了与伊拉克人平齐的位置?是否力量就可以赋予伤害他人的特权,就可以将自己封神,就可以无视他人的痛苦?在最终的对决里,冲入萨菲娅寓所内的美军依然不分敌我地疯狂射击,即便整个房间里的四个人里,只有阿布·拉希姆一个恐怖分子。萨菲娅固然逃得一命,她的仆从却在交叉火力中失却了性命。

而他的名字,也是穆罕默德。

萨菲娅:“你知道吗,阿维森纳说过他可以证实真主真实存在?他证实了,就像你能证实二加二等于四一样。就那么简单。”

纳西尔:“这是波斯人会说的话。”

萨菲娅:“阿维森纳说万物并非一定是现在的样子。它们本可以是另外的样子。你的妻子。我的……车子。阿布·拉希姆。一切,我们见到的一切,都源自其他的事物。它本不必发生的。我们在此,是因为其他事情,这其他事情之所以在此发生,又是因为另一些事情。以此类推。但是阿维森纳说它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倒推下去。肯定有什么东西开启了这一切,有什么东西是一切的源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然的,就一定会是这样…………这世界上就会空无一物了。所以,真主一定存在。是真主让一切存在。真主是源起,是必然。其他一切都源自他。”

纳西尔:“这是他说的?”

萨菲娅:“是的。”

纳西尔:“所以我们把什么都怪到了真主头上。”

萨菲娅:“不,不。我们因这一切而赞美真主。”

纳西尔:“呃。都是一样的。”

阿布·拉希姆最终被美军消灭;他愿意应萨菲娅的邀约前来,是因为自己的两名手下被法蒂玛轰杀;他们之所以找上纳西尔的麻烦,是因为纳西尔前往阿里家中调查时被人目击;他会前往调查,是因为那三名士兵的性命,欠了萨菲娅一个人情;萨菲娅愿意出力,是因为她在此地的爱人克里斯托弗一意追寻真相;他如此坚决,纯粹是因为他来到伊拉克的目标,就是修补自己过往生命中的错误;这个错误,就是未能识别出将在未来某一日造成“9/11事件”的劫机犯。

而他能够遇到劫机犯,是因为什么呢?

当我们顺着这条脉络向上不断追索到尽头,迎接我们的永远只有一样东西:随机。三位警长命运的齿轮就在这样一场随机的相遇后,彻底纠缠在一起,相互作用着走向了结局。可笑的是,当我们身处这一连串事件流之中,却只记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往往彻底忘记这个源头,及其内含的,那超越所有理性与逻辑的混沌。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仇恨,但这世界不过是一连串作用于性格、信仰各异的人类身上的无尽的偶然与随机。在这个层面上再去观看两种文明的信仰,再去理解他们各自眼中的世界,也许你能够悟出某种难以言说的真相。

我们从未真正掌握过这个世界的脉搏,却早已有人赋予了这片混沌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神。

从这个角度看来,也许阿维森纳[10]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要比美国人更接近宇宙的真相。

Epilogue

“我的祖父,在生命的最后……当他知道萨达姆要对他下手之后……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关于基督徒的。几百年前,有个穆斯林想要加入基督教……他告诉自己的基督教朋友,他要皈依基督……而他皈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罗马,基督教的首都。他的朋友有点不安。他心知首都充满罪孽。牧师们荒淫无度。彼此相争。血、性。泛滥成灾。那里有着巴比伦的一切罪孽。当这名皈依者返回之后,这位朋友一位他会收回自己皈依的念头。这位朋友迎接了皈依者,期盼着这个结局。但这名皈依者却说……‘不,不,不。现在我的信仰更加坚定了!’这位朋友很惊讶。他问为什么。皈依者说道:‘任何宗教,不管是哪一个,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仍然能拥有信徒……这,说明……它一定是真的。” — — 萨菲娅

漫漫十二册之后,《巴比伦警长》的故事暂时拉下了帷幕,汤姆·金已经确认这一系列将会推出第二部,是否会延续第一部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但相信他的特工经历中仍然有大量的过往经历可以撷取来用于创作。相比他的其他两部超级英雄题材作品《欧米伽人》和《幻视》而言,《巴比伦警长》显得更为现实,也更加残酷,不论是太空歌剧,还是人工智能,虽然都对应着关乎人类终极命运的命题,却始终因那一层英雄主义的外衣而与我们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巴比伦警长》虽然是一部虚构作品,但它塑造的人物,讲述的故事,却完全可能在你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里发生。

巴比伦虽然位于伊拉克,但它也同时属于包含你我在内的每一个人类个体。

看着这些漫画中的角色在残酷的命运中挣扎求生,总有一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当我们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过是一片随机的混沌后,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是否只有在直面在这浩瀚宇宙中自我的渺小之后,我们的一切奋争与努力才拥有意义?抑或就连这种意义本身也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的借口,仅仅是为了说服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才不得不编造出来的谎言?当我从各个角度审视这个问题时,曾经坚固的信念逐渐崩塌,但又有一种领悟升腾而出:也许真正坚固的东西,就存在于字里行间那难以言喻之处,我们所能够言说的,终究只是这个宇宙中某个星球上的某一粒微尘,唯有在《巴比伦警长》这样的作品中,我们方才得以一窥这个宇宙中那并行不悖的荒谬与真实。

只是在如今的伊拉克,有多少个纳西尔正在埋葬法蒂玛的遗体,有多少个克里斯托弗正在走向自己一切信仰的背面,又有多少个萨菲娅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呢?

也许只有上帝知道。

[1]: Fatima Al Maghreb

[2]: Ali Al Fahar

[3]: Christopher Henry

[4]: Saffiya Al Aqani

[5]: Nassir Al Maghreb

[6]: Bob

[7]: Tom King

[8]: Truth, Justice, The American Way

[9]: Hassan

[10]: Avicenna 中亚哲学家、自然科学家、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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