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G的「藍海」:對談世界自然基金會張亦默

有朝一日,海洋不再神秘莫測——撰文 楊瀅瑋;編輯 鄧詠筠

市場營銷中,有個術語叫「藍海」,意指競爭較少的新興市場。與之對應的是「紅海」,指的是競爭激烈的成熟市場。隱喻之外,在可持續金融中的「海洋」確實是一片「藍海」。「不到海洋總價值的1%被投資於以海洋為基礎的可持續項目,第14項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SDGs),即水下生物(Life Below Water),仍然是投資最少的SDG之一。」德勤引用世界資源研究所和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數據寫道。

可持續海洋投資和「藍色金融」,作為ESG(環境、社會及企業管治)之中的新興主題,不只有著巨大的商業潛力,亦對於世界抵禦氣候變化有著重要影響。然而,亦是因為海洋如此神秘莫測,監管機構和投資者們都只能停留在興趣層面,難以邁出實踐一步。

三年前,世界自然基金會(WWF)開始著手開發《中國藍色產業分類目錄》(下稱《目錄》),為政府和企業提供投資可持續海洋行業的實踐指南。《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獨家專訪負責世界自然基金會(瑞士)北京代表處可持續藍色經濟項目主任張亦默,邀請他分享研究的心路歷程和挑戰,分析藍色金融的發展趨勢。

請簡單介紹一下《目錄》的工作,以及WWF團隊先前在可持續海洋經濟方面的研究成果?

《目錄》的工作進行了三年,由於涵蓋範圍較大,WWF這次沒有按通常的做法,與主要合作機構共同研究,而是由我們機構作為總協調,邀請不同領域的專家參與各部分。目前,我們已經完成了《目錄》的研究,選出具有潛力的「可持續藍色經濟」行業包括:漁業、船舶海工、海洋藥物和生物製品業、海洋航運、海水淡化與綜合利用、海洋可再生能源、海洋旅遊與文化產業、海洋生態環境保護修復。挑選行業時,我們參考了法律、標準或國家規範、國際標準及現有的可持續金融分類法等。這份《目錄》所列出的行業都至少有一個值得被鼓勵的角度,我們也列出了潛在負面環境影響。

《目錄》主要從五個部分來分析每一項經濟活動:基本情況、環境相關的正面效益及潛在機遇、環境相關的風險及潛在風險、涉及的可持續法規標準、與可持續金融主要標準目錄的匹配。其中,在識別經濟活動時,我們主要對應中國內地國民經濟行業代碼及國際標準產業分類。在銜接現有的可持續金融框架部分,我們則將中國內地的《綠色低碳轉型產業指導目錄(2024)》、《綠色債券支持項目目錄(2021)》及《中歐共同分類目錄》等納入對比。我們正在積極根據專家意見修訂內容,希望於六月舉辦最後一次綜合評審,便可定稿並擇時發布。

在2022年,WWF發布過一份《中國藍色經濟報告》,估算中國的海洋價值達54萬億元人民幣(約8萬億美元)。這是首份中國海洋資產價值評估報告,為海洋保護提供了經濟學依據。同年,WWF還發布了兩份漁業金融相關的報告,梳理了金融機構在投資漁業時應當了解的金融基線和金融風險。

我也要向來自香港的保育和藍色經濟專家楊松頴博士致意,他曾擔任WWF北京代表處的高級顧問。楊博士觀察到,世界各地對海洋相關環保項目的需求增加,但金融業對海洋專業知識和概念驗證有限,因此他主張採用《目錄》來橋接投資行為和海洋環境之間的認知鴻溝。

可以舉幾個「海洋友好」行業為例子,為我們簡單分析一下嗎?

以最喜聞樂見的「海洋旅遊」為例,我們的界定是:在不破壞植被、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的前提下,依托海岸帶、海洋和野生動物植物等自然景觀資源,開展的遊覽觀光、休閒體驗、文化體育、健康養生等活動。當人類活動在原生態系統承載的限度之內,不會造成損壞,而這就包括國家公園、自然保護區、自然公園建設及保護性營運。

又以大型圍欄水產養殖舉例,參考中國農業部的相關文件,我們界定其為:採用透水式樁柱、高強度圍網、無底網及不投餌的養殖。面積在200畝以上、養殖容量一般在1500立方米以上。大型養殖藻類和雙殼貝類具有碳匯效應,行業標準已發布,但中國碳市場的相關要求仍以生態環境部發布的市場規則為準。

雖然ESG現在越來越受企業重視,但是對海洋的投資依然較少,你認為有哪些原因?

首先,是投資者意識與投資風格的不匹配。可持續投資,本身就意味著「長期的穩定回報」,同普通投資相比,從可持續投資中獲得更多收益需足夠長的時間。可持續投資的短期財務表現也可能不及傳統的短期投資行為。

可持續漁業是一個典型例子,如果一下把魚抓完,或者在養殖區域「下猛藥」導致環境污染,即便能夠最大化短期收益,也很難保證未來的持續收益。採取可持續的捕撈策略或者摒棄大量投餌的養殖方式,雖然當下的收益不高,但卻能保證未來的魚群補充和養殖區域持續產出。

第二點,是缺乏實用的「工具」。在提到ESG的環境議題時,人們會自然想到氣候投資,而很難想到海洋或者生物多樣性等同樣重要的話題。相較於可持續藍色經濟,氣候議題的討論要成熟很多。有全球的共同減排目標《巴黎協定》,有氣候相關財務揭露(TCFD)等披露要求,有科學基礎目標倡議(SBTi)等核算方法。監管機構和交易所有監管規定,顧問行業也因有利可圖而願意為金融機構提供逐漸成熟的支持,有助提高投資人的意識。

可持續藍色經濟則沒有上述豐富的工具。WWF正從各個角度探索,我們有開發《藍色經濟報告》以評估海洋資產,也與全球共同推廣自然相關財務揭露(TNFD)等披露要求,我們這次的《目錄》意在為產業或者金融政策制定者提供參考,同時為金融機構提供自我檢視的工具。這些工具,都能為各方在推廣和實施可持續藍色經濟時提供依據。

最後,雖然海洋產業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但我們所指的可持續藍色經濟卻是新興產業,對於大多數投資者而言規模仍不及氣候的議題。我們工作中的常見情況是,我們找到了「正確」的交流部門(例如ESG部門),也有金融機構願意交流,但當機構想做出改變,例如披露,卻發現因為業務規模太小而無法實施。

三個原因結合,導致了監管者尚未提出合適的披露要求。讀者可以想像,如果證券交易所要求上市企業披露其海洋相關的投資信息,卻不提供實用的披露指引,而企業業務規模又很小,那勢必難以成事。

藍色金融作為綠色金融裡面的一個新興的分支,近年獲得的關注度不足。你如何看待中國地區的藍色金融發展前景?

我先來定義一下,本文所指的「藍色金融」指的是涉及可持續海洋的金融。

綠色金融有許多分支,大家最熟悉,乃至常常成為綠色金融「代稱」的,是氣候議題。我必須強調,經濟和人類整體的可持續發展依賴穩定的全球生態系統,氣候與海洋、與濕地、與生物多樣性等環境議題同等重要。如果考慮到海洋釋放了全球一半的氧氣,同時也是主要吸收地球多餘熱量的生態系統,那投資海洋的價值便無可爭辯了。

總體而言,我對中國地區的藍色金融發展感到樂觀。首先,中國海洋相關投資規模巨大。例如,中國養殖業(含淡水養殖)全球第一,中國又是造船大國,全球最繁忙的十個港口有七個在中國,香港是其中之一。這些都是發展可持續藍色金融的實體經濟基礎。

其次,中國政府在涉海議題的國際合作中展示了極強的積極態度。中國是大多數主要的海洋公約的締約方或者支持者,包括《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多個區域性漁業組織(RFMOs)、仍待生效的《國家管轄外海域生物多樣性養護和可持續利用國際協定》和世界貿易組織的《漁業補貼協定》。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在擔任《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會議的主席國期間,領頭通過了《昆明-蒙特利爾全球生物多樣性框架》,為全球制定了至2030年前的生物多樣性保護目標,這其中也有多個目標與金融和投資有關。

中國內地和香港以不同的特點參與國際投資。中國內地的大型國有企業在許多國家投資海洋相關的資產,尤其是基礎設施,香港則擁有許多大型私營企業的總部,兩者在全球的藍色金融投資中形成互補。如果能有合適的指南引導這些投資向更可持續的方向轉型,中國將會有引領世界的獨特機遇。例如,WWF北京代表處曾與WWF香港分會合作,為一間總部設立於香港的全球港口營運公司進行培訓,介紹可持續藍色經濟、氣候變化等內容,探索不同經濟制度下的可能性。

目前,藍色金融的發展遇到了什麼樣的挑戰?

首要的挑戰是沒有可以統一量化的計量單位。相較於氣候擁有一個相對統一計量 — — 「碳」,可持續藍色經濟沒有這樣的「流通貨幣」。除了普通的財務表現以外,藍色金融產品本身沒有可供比較的依據來證明環境績效。這也是我們做《目錄》的初衷,希望有助吉榮產品自證是否符合藍色規範。

缺乏「流通貨幣」就難以制定宏觀的目標。潛在解決方案之一是將海洋價值「貨幣化」,例如《中國藍色經濟報告2022》便是以海洋資產價值為單位,在一個地理區域進行估算。WWF全球的同事們也在地中海等其他區域有過類似實踐。然而,有兩個問題仍待解決:一是評估方法仍處早期,在不同尺度,精度和在不同時間範圍內的估算,都可能因評估方法不同而無法比對;二是評估的資金、時間及人力成本很高,目前只能單獨研究。因此這些估算更像是一個行政區域對於自身生態系統價值變化的了解,無法與金融系統連成完整的因果關係。

最後,金融機構和投資者對於海洋生態系統服務的了解不足。雖然人類對於森林和濕地兩大陸地生態系統也算不上充分了解,但至少有許多知識和理論來評價這些生態系統和其與人類的經濟互動。

我們從小就知道森林是地球之肺,後來也了解到濕地是重要碳匯,但海洋提供全球50%氧氣的事實卻不易推廣。大多數人對於海洋的利用可能仍停留在魚鹽之利、舟楫之便等直接的利益,卻不了解其對生態系統的貢獻。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海洋給人們帶來的反饋是間接的:砍伐森林,會形成水土流失而造成洪澇,破壞濕地則會加劇洪水帶來的損失,但如果人類蒙上雙眼和良心,直接把垃圾丟進海洋,海洋不會直接將其推回來懲罰人類。

國際資本市場協會(ICMA)、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金融倡議(UNEP)、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在2022年發布了有關藍色債券構成的具體指南。請您分析一下,這份指南當中有什麼亮點及其對藍色金融市場的影響?

我先說一個有意思的觀察,從事「可持續藍色經濟」的主要是兩類人,一類是生態學術背景但需要學習經濟和金融,另一類是財經背景但需要學習生態知識。我屬於前者,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通過接觸金融產品來了解財經知識。但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銀行家們了解自然和海洋,並能夠通過普通培訓來實踐藍色金融。我也和許多金融機構從業人員交流過,由於其教育背景和工作性質,以及所受合規的壓力,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多少精力、也沒有多少渠道來了解可持續藍色經濟。

這份藍色債券的具體指南正是為金融機構準備的。它最大的意義是給予金融機構以明確的知識和指示,應當遵循何種原則和流程來發行藍色債券。我讚賞指南的完整性,它為沒有任何生態背景的金融從業人員介紹基本背景、藍色債券的賣點、識別可持續的藍色活動的簡易方法、發行流程,還列舉了不少案例,能夠鼓勵銀行家參與到可持續藍色投資中去。完整的框架足以啟蒙藍色金融市場。

於我而言,它也讓從事保護工作的人了解到影響發行藍色債券的環節。《目錄》可以理解為「指南」內第三章與表1的詳盡版。《目錄》的分類方法及考慮因素與這份指南基本一致,區別是《目錄》基於內地的各類標準,也配有詳細的描述,因此操作性很強。我相信,兩份材料結合使用,能對金融機構實踐藍色經濟起到重要幫助。

根據你的觀察,企業、投資者對藍色金融產品的熱情如何?哪些行業會更加偏好投資藍色金融方面的產品?

我們曾和發行藍色債券的金融機構交流,得知投資者對這種包含特定概念的金融產品是感興趣的,更何況,從字面上看來,藍色債券聽上去非常像一種可持續投資。但我需要指出,由於缺乏適合的工具,目前的藍債大多數是部分投資於海上可再生能源項目,和我們前文定義的可持續藍色經濟仍然有差距,至少範圍太窄了。情況就是,金融業有熱情,但不管是金融機構還是投資者,仍然停留在熱情和興趣的層面。

《目錄》的工作結束後,WWF中國團隊未來還會推出哪些有關可持續海洋經濟的研究?

WWF北京代表處正與香港分會全力合作在粵港澳大灣區進行海洋生態系統價值核算的研究。通俗地說,我們想要知道大灣區這片海洋「能產出多少價值」。不妨將大灣區的海域比做一隻「會下金蛋的雞」,人們雖然也想了解「雞」,但金融機構更感興趣的是「金蛋」。因此,我們希望計算出金蛋的價值。當然,研究的目的是想通過估算來告訴大眾保護這片海域的重要性 — — 只有健康的海域才能持續地為人類提供生態服務。

我們還在嘗試開發《可持續漁業項目庫》,這個對於投資者有更為直接的作用。我們通過觀察一些可持續項目的環境表現,形成一個可供投資者參考的數據庫。投資者只需要關注其財務表現,便可實現可持續的投資。這種方法在藍色金融中仍比較新穎,我們仍在探索框架、應用場景以及維護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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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編採團隊
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 Bloomberg Businessweek/Chinese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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