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lyn Minter：反叛一生
幾十年來，她一直在以性感、情慾和直白的方式挑釁著關於女性身體的禁錮。——撰文 楊瀅瑋
美國視覺藝術家Marilyn Minter一點都沒有76歲的樣子，但她也從來不屑於成為別人眼中應該成為的樣子。幾十年來，Marilyn一直在以性感、情慾和直白的方式挑釁著關於女性身體的禁錮。觀念表達之前衛，令她一度被藝術界除名。雖然她現在成了時尚名流眾星捧月之人。但她只會坦誠地解釋：「藝術界喜歡年輕壞男孩和老太太，所以我正在利用這事賺錢。」
Marilyn的反叛有跡可循。她成長於在美國南部佛羅里達州，按她的話來說，那是臭名昭著的保守州份，一個落後的文化沙漠。Marilyn的父親是個對妻子不忠的賭徒，而母親則是個濫用藥物的精神病人。即便Marilyn身邊朋友的父母滿是婚姻破裂的例子，但南方女人們仍然認為女性不應該工作，還相信父權制度會照顧她們和離異後的孩子。「身體自主，同工同酬，那就是1960年代的女權主義，已經足以讓眾人震驚。」Marilyn說，「在我那個年代，女性最好的職業是秘書、空中服務員和圖書館管理員。」
這個「壞女孩」從不相信這些，正如她從小就厭惡種族隔離，並站上街頭反對越南戰爭一樣。從16歲到76歲，她從不避諱自己作為社會運動人士的身份。在個人網站上，收錄了不少她為倡議組織創作的作品，議題涉及支援女性墮胎權、支持#MeToo運動及反對虛假政治宣傳等。「我的丈夫希望我能停下來，但我別無選擇。」她在最近香港中環舉辦的一場藝術家分享會上說道。
社會的進步曾經跟不上她思考的速度。在1980年代末，Marilyn受美國當代藝術家凱利（Mike Kelley）以毛絨玩具製作裝置的啟發，想探索歷史上未曾以女性視角呈現過的主題。「色情片，從未有過女性製作過的色情片，」Marilyn說，「不是跟雜誌合作的軟色情（Softcore pornography），我要做硬核的色情片。」於是，她創作了《Porn Grid》系列繪畫，每一幅都繪有裸露的男性生殖器及性愛行為的特寫。時至今日，在Google圖片上搜索這幅作品，依然會被提示「含露骨內容」並作模糊處理。
在Marilyn的視角裡，作品是極具女權主義色彩的：「女性可以為自己的快樂和愉悅創作圖像，女性應該擁有性愛圖像的創作權。」但「性解放」議題對於彼時仍在爭取平等地位的女權主義者而言，實在太過前衛。批評隨之洶湧而來：先是被展覽除名，然後是畫廊被迫提早一周結束展覽，她也被當成了女權主義的叛徒。Marilyn形容那是一段痛苦的時期：「我在發表一個重要的聲明，我以為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所以說領先於時代是很困難的。」所幸的是，不久後互聯網出現了，她所倡導的性積極女性主義（sex-positive feminism）也逐漸為人所接受。Marilyn說：「所有前衛運動都會發生這種情況。首先它被駁回、嘲笑，然後被讚賞。」
引發眾怒並非本意，更多時候，她只是好奇那些「理所當然」為何是當然。例如，她發現西方藝術史中有大量由男性藝術家創作的「浴女」，那女人所畫的女人會是怎樣呢？超寫實繪畫系列《Bathers》就此面世。畫中女子被置於淋浴間玻璃後，氤氳之下，姣好身材若隱若現。「她們是非常規的，她們有紋身，而且是在淋浴，性感而美麗，」Marilyn說，「女性有能動性（Agency），她們並非只是給別人觀看，她們有自己的生活。」
《浴女》之外，玻璃是Marilyn的攝影和畫作中常見的前景，玻璃上的霧氣和冰霜能創造出扭曲的隱喻。「現實主義已有數千年，我要如何將自己跟其他現實主義畫家區別開來？通過扭曲，通過玻璃。」Marilyn在立木畫廊的紀錄片中說道，「這是『講得通』的，因為你看見的所有東西，都在螢幕之後。」
仔細觀看Marilyn的畫作，霧面玻璃立體而深邃，淌水髮絲分明而充盈，眩目燈光下，皮膚透出光澤。虛實交錯的風格，得益於Marilyn採用的琺瑯漆畫技法。畫作需要逐層繪製，先是將顏料抹在金屬板上，然後再用手心和手指的溫度將其融化和暈開，讓底層顏料的顏色透出來，「琺瑯漆可以帶來油畫創作不出來的豐富度，以及透明效果」。唯一缺點是，非常耗費精力。據她介紹，一幅84x60英呎的《Lilith》需時長達三年。「我真是個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而老派畫家就是勞動力密集的工作，但我也做得很開心。」Marilyn說。
富有批判性的創作哲學，也讓Marilyn跟演藝和時尚行業保持曖昧不清的關係。一方面，她反復挑釁著傳媒所塑造的光鮮亮麗。她發現時尚攝影總要修飾掉模特兒臉上的瑕疵，便以模仿雜誌攝影的華麗風格創作了許多關於雀斑、暗瘡和汗液的超寫實繪畫。以開放性構圖聚焦著身上的斑點和毛孔，極具視覺衝擊力。「瑕疵就是很美，我也從不認為這是瑕疵。」Marilyn說。
類似還有她與男性雜誌《花花公子》的「合作」。收到委託創作的邀約後，Marilyn選擇用陰毛作為拍攝主題，因為她發現時尚雜誌中的模特總是需要用鐳射脫毛。「時尚轉瞬即逝，但鐳射永遠流行。」她話鋒一轉，「但我想讓大家正視陰毛的美麗。」
為了拍攝這組照片，她開始四處尋找不同種族的業餘模特兒，說服她們蓄毛並等待了幾乎半年，「你知道嗎？亞洲人種的陰毛是直的，瑞典人的陰毛是幾近透明的。」她饒有興趣地分享著當時的發現。但雜誌當時的新任創意總監維克菲爾（Neville Wakefield）卻拒絕使用這組作品，「他們討厭這個想法，不過他們也付出了代價，因為每次拍攝都要花上數萬美元。」合作破裂後，作品最後在一位導演的支持下，印刷成書籍《Flush》，在2014年出版。
近期，Marilyn仍在堅持不懈地創作以陰毛為主題的繪畫，即便她創作的15幅畫中有12幅都還掛在工作室裡。「我可能十年後會住在掛滿這些畫的房間。」Marilyn在分享會上說道，「難道這些畫不漂亮嗎？你可以把它掛在你的沙發上方。」
與此同時，她的叛逆精神也深受時尚名流的喜愛。樂壇天后麥當娜是她的粉絲，在拍賣中買下了她的影像作品，並用在了2008年的巡迴演唱會中。時尚品牌創辦人Tom Ford曾經邀請Marilyn為2007年的新品拍攝照片。這組照片沿襲了Marilyn在惠特尼雙年展廣告板上的創意，讓模特兒穿著華麗的鞋子，踏入飛濺的泥漿中 — — 旨在挑戰人們對美麗和骯髒的定義。此外，Marilyn還為Lady Gaga拍攝過照片，而碧咸夫妻也是Marilyn的藏家之一。
Marilyn表示，色情行業也好，演藝或時尚行業也罷，雖然都被認為是低俗和淺薄的，卻也造就了數十億美元的產值。「他們如此膚淺，卻帶來如此多快樂。他們造成了畸形的身體審美，讓年輕女孩們飲食失調，卻也是少數讓女性真正擁有權力的地方。」Marilyn說，「這是應該要探索的文化目標之一。」
從被批評到被欣賞，Marilyn笑言自己已經形成了「街頭聲望」（street cred，美國俚語），人們會擔心對她的批評再次出錯。不過，立木畫廊首爾空間近期為Marilyn舉辦的個人展覽，依然讓她有些許擔心，畢竟這是個以流行娛樂和厭女症著名的亞洲國家。「我可能會在首爾受到批評。我盡力了，但我的作品依然跟畫廊過去展出的作品非常不同。」Marilyn在美國的家中接受採訪時說，「如果展覽在歐洲，我知道我的期望是什麼，但是在韓國，我沒有想法。」
這次，在首爾的展覽反響比Marilyn期待得要好得多。立木畫廊首爾高級總監Emma Son形容，3月末展覽開幕後，畫廊每天都擠滿了觀眾。畫廊也舉辦了許多活動，讓觀眾與Marilyn互動，「每個人都非常喜歡她」。Emma補充道，Marilyn的作品主題具有普世性，也能引起首爾觀眾和藏家共鳴：「在不同文化中，都存在媒體向我們灌輸所謂完美和美麗概念的現象，而無論你身在何處，Marilyn的作品都能打破這種期望。」
同樣地，在中環的分享會上，這位老太太大方地向觀眾們介紹著她的色情繪畫和陰毛，台下不乏西裝革履、氣宇軒昂的男士。但Marilyn依然一次又一次地贏得了台下的歡呼和掌聲。或許，藝術界並不是喜歡老太太那麼簡單，而是喜歡她反叛一生中的自由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