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也只能看著自己
一年過去,我們的生活終究還是被切割成之前與之後。
之前,我一週兩天有時更多天,得花上長長的時間搭乘交通工具,公車轉捷運爬三層樓的手扶梯最後再轉一次公車,終於抵達目的地。搭車時可以做的事其實很多,像是聽一兩集podcast,或者聽完一個歌單同時觀察數十個人,打瞌睡的上班族、背單字的高中生、看網路小說的女人、回訊息的男人、發呆的老人、滑手機的年輕人、講話太大聲的兩個朋友、童聲童語的小孩子興奮吼叫、外國人、本地人、逐漸變成本地人的異鄉人、欲想成為異鄉人但逃離不了的本地人。
之前,觀察別人是我的近乎本能,放空的下意識動作,無聊的消遣活動。除了在交通工具上,公園也是一個極好的觀察地點,我喜歡提早到電影院,找到附近的一個公園,坐著說是消磨時間等待開演,不如說是找藉口讓自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的每個動作都必須帶有目的性,純粹坐在公園行不通,坐在公園是為了等一下的電影才說得過去。
之後,不僅是電影院關閉、公園去不了、交通工具如果沒有絕對絕對必要最好別搭乘,甚至家門都不要出,我的動作不再有任何目的性,我的所見只是狹小且一成不變的空間,不能夠觀察他人玩味生活,只能看著自己。
之後,幾乎隔絕所有與外界的聯繫,並且過度的向內觀看自身,不得不注意到一些變化。
情緒隨時都在變化,上一秒想著所有時間都屬於自己倒也不錯不是嗎,我看了好多影集、讀了好多書、聽了好多音樂,下一秒又開始焦躁耐不住性子,這樣的生活型態到底、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再下一秒對自己生氣,現在可不是抱怨的時候,顧全大局的概念你有沒有聽過?
還有求生意志,簡直比基礎代謝崩壞造成的體型變化更像吹氣球,膨脹,無限可能,然後立刻洩氣,什麼都不剩。
說到體型,當然得很努力的讓它不要有任何改變,這除了要對抗因為日子無聊而猖狂的食慾,還要找各種肌肉訓練的影片、在家有氧的動作。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說想念健身房這種話。
最大的、最不易見、最需要內省、也最具有摧殘效果的,是最細微的心態改變。之前我是那種每天有怪主意(好與不好意涵兼具)總是嘗試不同事物或至少想要嘗試的人;之前我是那種對未來抱有起碼期待以及規劃的人;之前我是隨時都需要動作的人,身體的動作,心理的動作,投向給外界的動作,之類;之前的之前我甚至是無畏於挑戰的人。
之後我變得害怕每件事,害怕未來,害怕停滯卻又害怕改變,害怕遙遙無期也害怕當下,害怕失去儘管什麼都沒有,害怕不確定性同時矛盾的害怕慣性,害怕人們;之後我便得不能再更消極,不想找工作、不想找研究所、不想思考什麼接下來、連單純思考都不想;之後的之後,我又會變成什麼樣,還能變成什麼樣?
只是在苟活。
我媽說我們現在是在訓練寂寞,我跟她說你才沒有在訓練寂寞,你每天不是都去上班見同事嗎?話說回來,我也不真的認為我們在訓練寂寞,和朋友視訊的頻率多多少少變高(對我來說是打死不願意增加到好吧偶一為之也不差)使用社交軟體的時間大概更長,更別說每天都同一時間鎖定新聞,無論怎麼說,這些都是避免寂寞的無論徒勞與否的方法,而我們不都活躍操作著嗎?
我想我們現在是在鍛鍊心智,譬如說把視線從他人身上轉到不得不看的自己,或者戒除舊有的習慣,或者忍耐著不要做某些事反而去做另些事,或者違反自己的本性。然而,我不認為鍛鍊必定會提升心智或者作為一個人的能耐,乃至於生活品質,比如萬一看著自己太久而生出的厭惡感最終太過龐大,比如戒掉了好不容易養成的良好習慣,比如忍耐太久而忘記想要一件事物而去努力的手感,等等、等等,但當然也不是說鍛鍊不好。很多事情大概都是中性的,得依照脈絡去判斷那是好還是不好,或者好不好根本就無需判斷。
這或許是一種解脫,如此一來我們就不必說,之前多好之後多不好,之前多自由之後多拘束,之前多美麗之後多痛苦。
大家都在說,等到疫情結束後如何如何,我一點都不覺得會有什麼結束,那不會是一個明確的切割點,好像有可能某天後就再也沒有疫情,反而是漸進的,越來越好,這週比上週好一點,下週一定會比這週更緩一點,但是卻免不了存在,我們現在與將來的生活,都只能稱為之後,這就是為什麼它叫做之後吧,因為之前與之後一點都無法混淆,而我們也無法回到之前。
那我希望之後的之後,可以找回動作的目的性,可以有一陣子不用再被強迫的注視自己,可以觀察路人重新玩味生活,可以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可以見面,可以聊天,可以用科技之外的方法避免寂寞。不可以回到之前,至少之後的之後,我要成為另一種不會害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