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信息] 非常母親馬利亞

Kelvin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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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min readDec 23, 2023

應邀為地方教會崇拜講道。將臨期第四主日,同時是平安夜,信息取材自前者經課福音書與詩歌部份,即耶穌母親馬利亞接受天使報信與高歌尊主頌,另也觸及後者福音書耶穌降生片段,主要從母親經驗出發,探討聖誕的信仰意義。

基督宗教裡,歷史悠久的天主教和東正教都重視馬利亞地位,有各種禮敬和反省,新教群體則多數不以為然。講者是新教主流宗派成員,思考上難免有所偏重,但也嘗試以欣賞角度表述他山之石。[1]

結構上,講章主要透過經課與多段相關經文,概略整理出新約作者刻劃馬利亞形象一點可能具備特質。詮釋過程中,很多時同樣材料可有不同理解,關於馬利亞課題,好些女性主義聖經與神學學者洞見尤其值得參考,有助提出更適切應用。[2]

2023年12月24日 | 基督教佈道中心念恩堂主日崇拜
講道:非常母親馬利亞(
路1:26–38,46-55)

今天平安夜,明天聖誕節。基督徒說聖誕主角是耶穌,但聖誕也是生孩子故事,所以耶穌母親亦有重要角色。我們沒時光機,不過可借聖經探討母親看法,來思想聖誕意義。

1. 聖誕前傳:突然有細路,人生失預算

聖經記載耶穌出生主要在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另有較零碎片段提及耶穌母親馬利亞事蹟,以下會概略看。[3]

首先留意路加經文,說馬利亞這已訂婚但未出嫁女子,突如其來收到天使通知:恭喜你,你被選中做上帝兒子救世主的母親。

然後這女子去探親,一時興起高歌讚美上帝。

兩段之間有7節經文剛才沒讀,是馬利亞親戚伊利莎白說馬利亞很有福。問題來了,馬利亞由知道自己要懷孕做未婚媽媽,到高歌讚美上帝,中間只有7節,她真的這麼快就興高采烈嗎?不知道。

在現代人經驗裡,有時懷孕也像突如其來事情,有些夫婦計劃了很久但未如願,有些未必周全準備卻又迎來孕訊。無論如何,有小生命要誕生,所有事情計劃都要改變,是大件事。何況馬利亞未婚懷孕?古代會當作通姦,鄉親父老可能怒火中燒。

猶太人習俗沒有「浸豬籠」,但也有丟石頭刑罰(申22:21)。[4] 即使事主解釋有上帝聖旨,誰能證明真偽?這情況下,肚裡孩子怎能安穩?正常都想像到有很大障礙,但我們在路加福音看不到,要看馬太福音才見到未婚夫約瑟為之感困擾。

可能他以為被背叛,想過要暗中解除婚約,不過有天使擺平事情。有否想過,如果約瑟至終拒絕照顧馬利亞,單親媽媽怎樣把孩子養大?古代女人沒多少謀生門路,如果奇蹟不是每日發生,很多困難仍要親自拆解。[5]

在聖經路2:1–20,轉眼看到馬利亞身懷六甲跟隨約瑟長途跋涉去伯利恆。一般印象平安夜事蹟很美麗,有人會找小朋友會扮聖景,實際是孕婦腹大便便臨盤找不到地方,馬槽變成血淋淋產房。

古代生產不但沒無痛分娩,更隨時有生命危險。幾經辛苦,馬利亞都捱過了,然後馬太福音甚至記載,孩子剛出生就變成政治難民,被當權者追殺(幾乎重現古經出埃及記猶太民族領袖摩西出生的情節)。小朋友要來,情況完全失控,馬利亞如何面對?看後來記載,似乎困難危險沒打倒她,反而令她更堅強。

2. 聖誕後續:養兒33歲,孩子漸走遠

做家長知道,生孩子不容易,但更要命是教養,尤其當孩子天資聰敏過人。聖經路2:41–52幫助我們想像,耶穌母親馬利亞教養孩子情況。話說轉眼耶穌12歲,按傳統要自己學習信仰,父母帶他到耶路撒冷過節,回程不見了他,花幾天奔波尋找,終發現他在聖殿與宗教專家談信仰樂而忘返。他說:「為甚麼找我呢?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應當在我父的家裏嗎?」(路2:49)

聖殿是上帝地方,即是用天上父親做擋箭牌,「上帝大抑或阿媽大?」做母親沒有公開責罵或體罰孩子,聖經說,馬利亞將一切記在心裡,意思大概是有所領悟,而不是待回家後炮製「藤條炆羊肉」吧(猶太人不吃豬)?

早期教會甚至有傳說,指小朋友耶穌不單天資聰敏,更經常施展超能力,被鄰居誤解排擠,馬利亞約瑟亦無可奈何。[6]

傳說可能誇張,但教養天之驕子實在不簡單,如何收放是很大學問。幸好在以前不用做高難度親子功課,或要參加天才比賽興趣班爭學位,小朋友能夠在生活裡摸索待人接物,不用專家插手,實際環境都在教育孩子。

聖經約2:1–11有個畫面,幫助我們推想馬利亞後來如何與兒子相處。話說成年耶穌和母親參加婚宴,母親知道主家不夠酒飲,前去通知耶穌,潛台詞想他出手解決麻煩。耶穌說,女士你想怎樣,我的時候還未到。

耶穌母親似乎頗適應這奇怪對答,即使未完全明白耶穌,但沒忘記兒子有多特別,又認為他不會推搪,所以授權耶穌指揮現場工人辦事。故事說,耶穌最後將水變成酒,從此一舉成名。

聖經另一處透露,原來在耶穌傳道生涯裡,家人一度幾乎變包袱。可6:1–6記耶穌回鄉被左鄰右里質疑:「這人哪來這本事呢?…這不是那木匠嗎?不是馬利亞的兒子雅各、約西、猶大、西門的長兄嗎?他姊妹們不也是在我們這裏嗎?」

不知這話是否反映,後來馬利亞獨力養大小朋友,但看到一班鄉里明顯有偏見,認為「本地薑不辣」。

可3:20–21,31–35,還有一幕講耶穌傳道忙得沒時間吃飯,家人擔心他瘋了,就想來制止他,然後耶穌母親也來了。這畫面是否熟口熟面?在很多母親眼中,孩子不吃飯或吃不飽是天大事情。

耶穌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兄弟?」(33節)「凡遵行上帝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姊妹和母親。」(35節)今天教會中人互稱弟兄姊妹就源於這典故。但對血緣親人來說,這話可能相當難聽。耶穌是否與母不和?難唸的經誰了解?兒子越來越陌生,做母親怎樣調整適應?今天家長不是教養上帝兒子,但兩代也容易互相挑剔。不過有時選擇「隻眼開隻眼閉」,好過「火遮眼」時加深彼此誤會;平時多記著對方講過好話、做過好事,在難過時會成為力量。家人之間不是大時大節花言巧語討喜,而是平日相處累積,點滴在心頭,靜下來會明白。

再看另一幕,在約19:26–27,來到一時刻,這麻煩兒子得罪了權貴,被送上刑場處死,母親仍一直跟著。

耶穌將母親交託他門徒,之前那妙想天開家庭理論,終於這時發揮作用,彼此沒血緣都可當家人關心。到徒1:13–14,馬利亞更成了初代教會創會成員。經文沒交代白頭人送黑頭人心情,但做母親怎不傷心?十月懷胎無比照顧,換來不是「一言九頂」言語衝撞,而是一副冰冷身軀。會否寧願他繼續頂撞,或寧願他不要出來做這麼多事情?如果上帝有旨意,結局可否不那麼悲涼?

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有大師雕刻過這幕,母親抱著耶穌遺體。雕像的馬利亞,為何容貌如此年輕?有人說,是因為這曾經手抱養大兒子,經過幾許疏離,好像不是她兒子,這刻終於變回她兒子,像當初嬰孩般,躺在母親懷裡,不用再擔心他吃不飽。

3. 如果早知收場,會否後悔當初?

說回來,聖經使徒行傳1章記載馬利亞加入初代教會,到底她是否完全領略耶穌受死,就是上帝奇妙計劃?我們未能簡單下定論。不過教會很早就留意到她貢獻,認為萬代要稱她有福(路1:48)。平時洗禮聖餐常用基督宗教兩大基本信條— 使徒信經和尼西亞信經,都提到她是耶穌親生母親,是道成肉身的關鍵人物,早期教會稱她為「神之母」(Theotókos)或「教會之母」。

天主教徒尊敬馬利亞,常被誤會要推崇群帶關係,其實重點是強調她在上帝救贖扮演重要角色,影響人類歷史。今時今日,很多被排擠的人,包括第三世界朋友,都透過馬利亞形象找到力量,相信自己有尊嚴,也有認為世界強權應該改過自新。

在半世紀前,香港荃灣紗廠也有女工在聖誕查經裡,看到馬槽產子如何曲折委屈,在馬利亞身上看到自己,想到懷孕時要一直捱到臨盤日子賺取「最後」一份工資,才能彌補在分娩後停工沒收入困境,想著想著,就去了爭取有薪產假。[7]

如果有機會回去訪問馬利亞,她會怎樣反應?可能她都未想過,不過是生孩子,就鼓勵了這麼多人;不過是生孩子,為何要這樣艱辛?甚至要經歷心如刀割的傷痛?(路2:34-35)

如果早知下場,會否後悔當初?我們沒有時光機,不過聖經有幅圖畫,反映初期教會對馬利亞事蹟的反省,就是今天經文,剛才也讀過。

故事說天使奉上帝聖旨到山區村落探訪這未婚女子,告訴她將要生出上帝兒子。馬利亞雖然有吃驚,但仍算深思熟慮,不是問「為何偏偏選中我」,而是問未出嫁如何生子?天使說有聖靈幫助(35節)。

馬利亞沒再追問,未婚懷孕情況下,本來那樁婚事如何打算。這裡容許我做個推測:故事裡,馬利亞沒問細節不是無知,根據其他聖經片段記載她的行為模式,可能又是「存在心裡」,思考如何拆解。情況像以前有些家庭母親教燒菜,要你幫忙邊看邊學,能力範圍事情,自己先想辦法,不隨便問長問短,又叫「話頭醒尾」。當然,就算馬利亞是觀察學習那種人,她對上帝都有份信賴,認定事情即使有波折,最後仍會水到渠成。

教會很多人喜歡形容馬利亞的順服典範[8],但未必留意到,她明知艱險都參與,問完問題就爽快答應(路1:38),看來十份順從,其實可能早就想好了。

你認識這樣的人嗎?有事求救爽快答應幫忙,不是隨口亂講,而是二話不說擔起別人需要,有這樣的朋友,要好好珍惜,這又叫「義氣仔女」,當仁不讓。相比一般印象,馬利亞其實更勇敢堅強。原來所謂順從順服,不是任人擺佈佔便宜,而是察覺到時勢需要,盡力要跟上帝並肩作戰,自忖即使做不到大事,都要盡力有微小貢獻。

在路1:46–55 馬利亞探親後高唱那首歌,被後世稱為「尊主頌」,不知是否她自己填詞,內容多少反映當時人信仰,不單求自己趨吉避凶,更盼望身邊人尤其最無條件的都得到幫助。

在外族統治下,他們整個民族都受人欺壓未能爭氣,時勢需要一直在身邊。「尊主頌」這歌詞令我們想到,可能聖經所描述的馬利亞,也是一早留意到身邊需要,也希望能做點甚麼。那召喚不是等天使佈訊來到,而是早在生活裡了,所以她才爽快答應要參與上主計劃。當然,無論馬利亞實際是否這樣做決定,她都在困境中成了耶穌母親,一路照顧養育又分擔痛苦。

有句說話,某街頭示威者講過,國家領導人也講: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那些偉大的人和事,都由點點關心與惻隱心開始,不論身份年紀性別有否生孩子,只是我們很多人都忘了。

弟兄姊妹,我們由母親角度看聖誕,看到平凡人如何「捱義氣」撐起世界;又看到母親無奈看著孩子慘痛犧牲。聖經說,其實上帝自己都這樣痛。約3:16載,上帝不惜將獨一兒子送給世界,要扭轉我們命運。

當人以為上帝高高在上,上帝卻用意想不到卑微方式來到,又用釘十字架展示真正出路:不是自相殘殺,而是互相成全分擔。不要再有無辜犧牲,不要有孤苦孩童、受虐老人、對未來絕望的少年人,或者欲哭無淚的母親。我們不肯定拯救世界大計具體要甚麼步驟,但相信很多人有角色。

今天世界仍水深火熱,這裡那裡有戰火,周遭有各種煩惱,有人求神問卜,或者問有否天理?想回答他們說「有」,因為上帝來了。但上帝的戰友在哪裡?能否仍有人著緊周遭需要?信仰不是要裝天真,而是體會到做人可以有多折墮不堪,但始終不想這樣沉下去,就珍惜每個微小機會,原來能夠成全別人,或減少人家痛苦,是很有價值事情。社會教你算盡機關不要隨便吃虧,但有些人像馬利亞,可能明知艱險都堅持,認為有些事總要有人做。

其實耶穌自己也預了要為所愛忍受人間醜惡,正如聖經說「惟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上帝的愛就在此向我們顯明了。」(羅5:8)

明知艱險都義無反顧,因為上帝對人有份莫大痴情,相信人可以改變,這就是原裝聖誕信息。弟兄姊妹,你看到這份情嗎?你看到那些需要嗎?據悉你們教會待會要變身街坊客廳飯廳,到來的朋友不知有甚麼故事,有些需要可能寫在臉上,有些則未必明顯,最重要是真誠問候。聖誕來了,上帝來了,誰願意跟上帝並肩作戰?還有甚麼可以做,給人看到希望?願聖靈啟迪我們,願上帝心意實現時,我們能有份在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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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耶穌母親馬利亞是跨宗派甚至跨宗教研究課題,她除了深植於天主教和東正教傳統,亦備受伊斯蘭教徒重視。專研天主教民間宗教活動的York St John University退休學者Chris Maunder主編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ry(2019)邀得多位學者撰文,為馬利亞的宗教與文化影響提供歷史與地域上頗廣闊的入門概覽。當中不但有相當篇幅探討馬利亞傳統如何展現於東西方教會以至宗教改革以降的教會和社會文化中,更難得有指出在宗教與象徵層面的跨界意義,譬如Zeki Saritoprak引介馬利亞在《古蘭經》以至伊斯蘭教神學和靈性領域有特殊地位;Nurit Stadler透過民族誌研究基礎,點出在帝國統治與民族主義、後殖民主義脈絡中,馬利亞怎樣受地中海中部穆斯林社群尤其邊緣民族歡迎;Dionigi Albera指出自中世紀以來,耶教徒和穆斯林已發展出多個共同朝聖的遺址,至今馬利亞仍是跨宗教靈性活動橋樑;Patrizia Granziera、Catrien Notermans、Simon Coleman分別探討昔日歐洲傳教士如何在女神崇拜文化深厚的墨西哥和印度殖民地塑造適應本地的馬利亞形象,以至馬利亞形象今日如何對歐洲非裔移民,以及美國、墨西哥、古巴、英國和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流徙民族發揮療傷和賦權功效;Daniel Wojcik分析十九世紀以來多個有關聖母顯現報告,其內容如何反映出普羅信眾回應冷戰時代政治、軍事和科技威脅的天啟末世警號; Peter Jan Margry根據田野考察成果,剖析1960年代以來各種教派領袖、民間先知如何帶領社會邊緣群體進行非主流馬利亞禮敬,有些與建制教會並行,有些展現抗衡形態,都以下而上方式編織出跨國民間宗教網絡,不容忽視。這些例子顯明,透過民族學/人類學方法研究各式宗教現象,更有助了解背後社群狀況。

[2] 天主教聖經學者Elizabeth A. Johnson著作Truly our Sister: A Theology of Mary in the Communion of Saints(2003)以人文進路詮釋聖經所載馬利亞之貢獻,指路加筆下馬利亞領報敘事形式與摩西、基甸等故事相近,是先知式呼召故事。路1:35意味馬利亞有其獨特宗教經驗,作者引Jane Schaberg(1998)Luise Schottroff(1995)分析,前者認為路加在傳統先知式呼召故事傳統加入獨創環節:馬利亞親口明志;後者提出相較保羅在羅馬書1:1自稱神僕有教會職銜意味,路1:38馬利亞自稱使女則被貶與身份低下的聯想。作者認為相比奴隸隱喻的時代限制,更值得留意是故事裡馬利亞有膽識主動選擇與上主同工(參頁247–258)。其實類似主張在神學家Rosemary Radford Ruether經典著作Sexism and God Talk: Toward a Feminist Theology(1993;中譯本《性別主義與言說上帝》2004年出版)早有提及,該書第六章正路加經文為基礎提出另類聖母論,以自主天人同工來超越主流那支配從屬的教會論與階級壓迫。

2000年代中,美國新約與猶太研究學者Amy-Jill Levine在Vanderbilt University任教年間主編的Feminist Companion to the New Testament and Early Christian Writings系列出版第十冊A Feminist Companion to Mariology(2005),開宗明義立足女性主義關懷來探討聖經和早期教會的馬利亞傳統中的文化、性別與宗教議題。應邀撰文有光譜中最受爭論學者如Schaberg,也有按同樣材料與其見解相左的Pieter W. van der Horst;學者George H. Tavard與Beverly Roberts Gaventa分別從天主教和新教角度概覽馬利亞課題在教會的歷史演進,前者發現跨宗教對話潛力,後者主張新教建構自家版本的馬利亞信仰反省。在有限作者群與篇幅裡,這200多頁文集囊括了好些鮮明見解,盡力營造多元對話氣氛。

那邊廂,天主教學者Gloria Falcão Dodd則以溫和派立場依1974年教宗聖保祿六世公佈之《敬禮聖母》(Marialis Cultus)勸諭裡四大原則,批評上一代女性主義學者三位代表人物(包括Johnson與Ruther)的馬利亞研究「破多於立」;另又列舉三位當代女性主義學者,指其以傳統義理為先的夾縫詮釋最有建設性,值得推崇。參”Feminist and New 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Mary: Renewal or Retrieval?” Marian Studies 65(2014.05), 277–328。或許如下文註3所見,身處光譜不同位置的天主教女性主義學者,要在教內提多元討論,難免張力重重。

另方面,主流宗教新教聖經學者Sharon Jacob在其博士論文改編著作Reading Mary Alongside Indian Surrogate Mothers: Violent Love, Oppressive Liberation, and Infancy Narratives(2015)則進一步展示後殖民視野與聖經人物相互詮釋的洞見。作者自言以其印裔美國移民夾縫身份來關注印度本國代母處境,嘗試透過她們經驗發掘新角度理解福音書出生敘事裡的馬利亞。作者認為,一般女性主義理解聖經婦女,要不是解放者就是受害人,尤其前者賦權論述,對很多南半球生活婦女來說可能過於美化。作者指,不少當代印度貧窮婦女如何「自願」受上層奴役成為代母,要生育不是自己的孩子,為的是擺脫困境,為本身已有孩子糊口。代母產業在資本主義全球化時代日益蓬勃,底層窮人往往被迫為社會狀況付代價,那些沒得選擇的「自由選擇」背後,是既解放又受壓經驗,始終掙不脫籠牢。以此閱讀經文,馬利亞亦可能矛盾地「自願」成為母親,生育「不是自己」的孩子,為大眾貢獻自己,成就上帝國度,是二元對立以外既勇敢亦受困的母親角色。作者相信,以上連結足為經文與處境帶來更複雜細緻反省。

Jacob的詮釋成果,展現出具體社經文化制約下,成為母親之意願和經驗很多時未必簡單,在自主與受困之間提出後殖張力理解,某程度為女性主義詮釋應用聖經所載童女生子的馬利亞帶來更多深思,也裨益於各種婦女經驗對話。但正如下文註(3)好些研究指出,童女生子只是新約文獻裡其中一個耶穌降生傳統,對其他可能傳統來說,Jacob的反省不僅未能切中各自困境需要(尤其有關意願一環),更未必有太大關連。再說,即使單聚焦童女生子傳統,馬利亞說到底仍是耶穌親母,至少從她本身角度來看,這矛盾中生下兒子仍是自己骨肉,有份照顧養大,雖然相處未必為外人道,但總未至於說成「不是自己孩子」。是故,這處境下的母親掙扎,跟印度代母所經歷掙扎,仍有頗值得注意的分別,宜更細緻地分開處理。

[3] 劍橋新約巨擘C. F. D. Moule門生,Margaret Thrall、James Dunn之同門師弟,University of Gloucestershire新約榮譽教授Andrew T. Lincoln在2013年著作Born of a Virgin? Reconceiving Jesus in the Bible, Tradition, and Theology認為新約聖經就耶穌降生保存了三個傳統:約瑟為父(大衛之種)、童女生子(上帝播種)及可能的不名譽來歷(多指遭受污辱)質疑。 Lincoln指前者在羅1:3–4有最古老見證,最後一項主要靠可6:3做線索,反而童女生子僅在路加福音有最明顯表述,馬太有揉合這傳統,但細節尚待成型,主要回應幻影說(Docetism)之挑戰。Lincoln認為,路加有意識地兼收並蓄保留前兩個傳統,其實也切合古代傳記作風,當時讀者大都接受偉人起源故事並列神話與自然版本,有天界人間兩邊父親出場:“It looks, then, as if Luke-Acts contains both a virginal conception of and the tradition that he was of the seed of David through Joseph because the evangelist is a hopeless editor or unable to see what to present-day readers appears to be a blatant consistency but because ancient conventions about dual paternity allow him and his readers to be comfortable holding both notions”(頁123)。

Lincoln花工夫考究古代生理學,指出古人認為耶穌有肉身生母給予完整人性,但這理解被當代遺傳學所挑戰。有傳統派辯解稱,上帝有創造Y染色體,但這假說卻衍生更多問題,按現代遺傳學理解,耶穌是否承襲完整人性?該書接著鋪陳童女生子傳統如何在教會史發展裡被主流定為一尊,以及所帶來引伸含義,最後由聖經詮釋議程,談到當代基督論與英國聖公會在信理主張上如何有更廣闊理解。Lincoln主張,信徒根據嚴謹聖經研究視童女生子傳統為象徵多過歷史記述,無損基督道成肉身義理,因為在新約書卷裡,兩者並非綑綁在一起,而英國聖公會信理委員會亦容許部份信徒按此取態來認信教會群體流傳的信經,認為毋損教會合一(按:不過對天主教來說,至少有關終身童貞這項信理是受嚴厲挑戰)。該書出版時,Lincoln在訪問短片也有扼要交代主要論點,給各方讀者初步了解。

近年Lincoln撰文回應批評時,表示參考過學者David R. Catchpole的討論後,越來越傾向認為第三種傳統的歷史解釋更有說服力:“In fact, if I were to rewrite any part of the book, it would be the chapter on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behind the texts, since I am now inclined to see that the illegitimacy tradition may well lay claim to being a better historical explanation. But the point is that all that is needed for this aspect of my theological proposal is not agreement with the details of the historical explanation but simply openness to see that within the canon there are virginal conception accounts, discussion of Jesus as the seed of David through Joseph, and material about Jesus’s illegitimacy.” 參氏著(2020) "The Bible, Theology and the Virgin Birth- Continuing a Conversation?" Journal of Th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14(2), 267–285

其實在Lincoln以前,已分別有女性主義與疑古派聖經學者按其歷史鑑別法支持第三種傳統。後者有源自新教的「耶穌研討會」成員,曾任德國哥廷根大學新約研究主任的Gerd Lüdemann著作Virgin Birth? The Real Story of Mary and Her Son Jesus(1998;德文原版1997);前者有兩大部頭註釋書The Birth of the Messiah: A Commentary on the Infancy Narratives in Matthew and Luke(1977)作者、天主教新約大老Raymond E. Brown門生Jane Schaberg著作The Illegitimacy of Jesus: A Feminist The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Infancy Narratives(1987)。Schaberg與Lüdemann二人都分別為其觀點付上代價。Schaberg致力促教會進行有價值底線的多元討論,她在其1987年著作面世後不久,即收到大批涉人身攻擊與恐嚇信件,據聞甚至被焚燒座駕,教會及其任教之天主教大學對外劃清界線,對內層層施壓,其任教部門裡同事噤聲者眾,其餘有抱怨經費資源受連累,支持者寥寥無幾,見其自述反省文章“A Feminist Experience of Historical-Jesus Scholarship,” 載William E. Arnal and Michael Desjardins eds(1997) Whose Historical Jesus?頁146–160。此後Schaberg的學術生涯亦一直受教廷壓力。至於Lüdemann,則因其公開承認疑古派無神論立場丟失神學教席。相比下,單就上述第三種傳統引伸較折衷信仰定位的Lincoln較幸運,不用受如此對待。本來無論做學問抑探究真理群體,都應具備相當胸襟,但現實環境未必如此。在歐美世界,大學學術自由與神學教育本質矛盾不是新鮮事,以上個案亦非孤例。

由於崇拜講壇不是講座,傳訊上要顧及普遍受眾程度和需要,講章嘗試繞過以上討論,集中從人物刻劃層次描繪新約福音書裡的馬利亞形象,尤其側重馬利亞與耶穌相處片段可見之行為模式,以此詮釋路加版本出生敘事可能包含之更豐富意義,甚或反映早期教會對馬利亞的一些理解。筆者留意到,雖然文本內容不一定與人物本身歷史經驗直接掛勾,但這從文學進路推演出來的應用,也盡量兼容上述三個傳統,且提出具建設性反省:平凡母親艱辛地誕下天才兒子,親睹他如何胸懷抱負走向悲劇。過程中母親不離不棄甚至亦步亦趨,逐漸領悟到當中奧秘。那信仰召喚,其實一直存在於身處環境中。

[4] 另一相關經文是下文申22:23–29,不過要涉強暴或通姦之男方被發現才能處理,女方唯一抗辯是被侵犯時有否喊叫。

1990年代申命記婦女研究先驅著作The View of Women Found in Deuteronomic Family Laws(1993)作者Carolyn Pressler在2012年版Women’s Bible commentary為申命記撰寫簡明註釋,形容申命記法典的家事法主要關心是父權宗族制度裡的男性利益,對其他無依成員則僅設有限保障。那邊廂,學者Cheryl Anderson在Women, Ideology and Violence: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Gender in the Book of the Covenant and the Deuteronomic Law(2004)更認為,條文不僅反映當時婦女如何遭壓制,其內容欠缺婦女角度考量,本身也是一種暴力壓制。

Pressler指,申22:13–29有關通姦的條例引發無數婦女研究討論。從古代亞非習俗看,申22:13–19判斷誰是誰非,背後可能是處理所謂毀約情況下,兩家人誰能保有聘禮/嫁妝並獲對方賠償。條例對女方的刑罰相當嚴苛,申22:21規定城裡的人要用石頭打死該女子,因要去除其社群禍害(對照出22:16–17沒規定處死涉通姦男方或女方),而舉證門檻又較一般條例要求低,僅要求間接證據,不用傳召證人(對照申17:619:15)。Pressler同意學者Tikva Frymer-Kensky在前一版Womens Bible Commentary(1998)分析,認為在實際情況,女方父親由於本身顏面與利益考慮,可自製偽證(通常是染血床單)來駁回指控,故此條文有否真箇執行成疑。上述學者所提理由,或者能質疑條例曾否被普遍應用,但未必可排除例外狀況。因為說到底,這一來取決於涉事女家父親與男家取態,二來憤怒坊眾亦未必完全依程序辦事,譬如徒7:54-60就記述了行私刑的場面。無論如何,對照創38章典故與上列出埃及記條文可見,在申命記法典,類似案件的裁判權是逐漸由女方父親過渡到宗族父老,待嫁女子貞操,成了社群秩序安危的嚴肅議題。

[5] BBC曾將耶穌出生事蹟拍成迷你電視劇The Nativity(2012),裡面嘗試整合協調聖經馬太和路加版本,雖然細節可商榷,但製作人添加好些常理,也幫助我們更立體理解古人掙扎。電影描寫約瑟是好人,當發現未婚妻馬利亞神秘懷孕後一時無法接受解釋,但為救她脫離鄉民攻擊,不惜帶著矛盾與她上路,長途跋涉去原居地伯利恆避難兼做人口登記。這劇情展示出一般疑問,未婚懷孕怎會容易?

事實上,早在公元二世紀就有典外文獻以另一方式重述出生事蹟回應這問題。故事講童女馬利亞是年邁不育夫婦求得神蹟小孩,在聖殿長大(情節有違猶太傳統),蒙上天揀選,獲祭司安排許配給帶有數個孩子的單親爸爸(鰥夫)老木匠約瑟。馬利亞受聖靈感孕,在荒野山洞裡誕下耶穌,分娩過程無痛且特殊,旁人只見一道大光,接著孩子已在母親懷裡吃奶。期間又有神聖介入,為馬利亞洗脫通姦污名,質疑者則受上天懲罰,要觸摸聖嬰耶穌才得痊癒。詳見〈雅各原始福音〉(The Protevangelium of James), 載黃根春編(2001)《基督教典外文獻:新約篇》第1册,英譯載J.K. Elliott ed(1993)The Apocryphal New Testament: A Collection of Apocryphal Christian Literature in an English Translation

到公元五、六世紀,西方拉丁教會開始對好些過份渲染傳說反感,但由於故事太深入民心,教會只好按本身接受程度,將坊間〈雅各原始福音〉與另一故事〈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The Infancy Gospel of Thomas)剪裁綜合,自行編製出以使徒名義流傳的〈託馬太名福音〉(The Gospel of Pseudo-Matthew) ,以求取而代之。參《基督教典外文獻:新約篇》第1册(2001);英譯參The Apocryphal New Testament(1993)。

James Keith Elliott是英國列斯大學新約文本鑑別學榮譽教授,他在2006年又按其研究基礎編著A Synopsis of the Apocryphal Nativity and Infancy Narratives,參照Maurice Geerard在1992年出版的文獻大全Clavis apocryphorum Novi Testamenti相關篇章之分類,將上述典外文獻與聖經福音書並其他罕見文獻對照(不過沒做並排工夫)。那邊廂,本地聖經學者黃錫木在2000年根據Kurt Aland版福音書合參擴充編成的《四福音與經外平行經文合參》,亦早有收錄典外文獻與教父著作相關段落譯文,至今印行了四版,仍是中文參考書佼佼者。

[6] 同上註之〈多馬的耶穌嬰孩時期福音〉。

[7] 本地神學前輩馮煒文形容,爭取有薪產假是基督教工業委員會早期歷史發展分水嶺,印記教會群體「站在工人一邊」的工業宣教神學使命。有關事蹟及影響參氏著,姚錦燊譯(2021)《這福音不出售:香港基督教工業委員會故事》;英文原著再版Raymond Fung(2020) The Gospel is Not For Sale: The Story of Hong Kong Christian Industrial Committee

[8] 以聖母為順服典範的論述,最早大概是公元2世紀教父文獻裡建構出保羅書信「阿當基督論」延伸版,指馬利亞是「新夏娃」,她的順服行動扭轉了昔日第一夏娃那不順從惡果,使基督這「新亞當」能以到來世間。參Justin Martyr, Dialogue with Trypho the Jew, Ch 100 (c. 155–160 CE)及Irenaeus, Against Heresies, Book 5, Ch 19 (c. 175–185 CE),英譯載Ante-Nicene Fathers: Volume 1(1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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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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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為循道衛理香港堂宣教師。 天降福緣,提早經歷退休,學習回到基本,為身體和生活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