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的音樂觀(摘)

YANG Eeche
Classicholic
Published in
Jan 21, 2022

Source: 吳心柳編. 音樂與音響 第一期. 1973年7月.

暢談德布西

我覺得,德布西其實只是意外地生在法國,他的心靈根本上是中國的。德布西的音樂,很奇怪,任何歐洲的作曲家你都可以覺得他與某一位中國詩人頗相似,唯獨德布西,很難。[…]他的意境一如王國維的最高境界:人物兩化。為什麼說他「人物兩化」呢?因為他向來就很少寫人,總是寫風花雪月,但在風花雪月裏面卻滿是人的感情。由於這種境界,歐洲人只怕很難真正懂得德布西。他們彈來彈去,不過是在彈Impressionistic postcard而已。
德布西的味道,應該是,當你談到音樂的最甜處,同時心如刀割,這心如刀割,才是德布西的味道。
[…]還有他的Pause也是最美的地方,他的Pause,就是我們國畫裏面的空白,亦是中國哲學裏面的「無音之音」。在沒有音樂的時候,同時是音樂裏最美的地方,這就是他明白空白與Pause的好處,他已經把那一點抓著了。
我們再看德布西的創作發展,更妙不可言。一開始,他寫Estampes,這還有點東西可以捉摸,到底是Picture。後來,他不寫Estampes,寫Images,就抽象的更進一步了。但奇怪的是,這兩類曲子的標題,他雖然都放在曲子的前頭,可是Estampes就是Estampes,沒有加括號,Images呢,却加了括號,好像可有可無的樣子。到第三階段,更妙,他寫Preludes,題目都放在曲子的後頭,再加上括號,還要加上一連串的dots⋯⋯⋯可以是這,可以是那,可以是任何東西,隨便你自己想,這就更像中國畫,好像是揮毫之後,才在畫上題個字⋯⋯⋯
最後,他寫完Preludes,再寫Etudes,更妙。這些練習曲,純粹是線條,好像我們寫畫寫到最高境界,干脆不寫畫,寫字啦。
而且不止這樣。還有他的鋼琴曲,colour豐富已極,你想他這樣多姿多彩,不如改編為管絃樂更好,但是任何Orchestration的嘗試,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他的鋼琴曲,雖然彩色繽紛,但他這種抽象的彩色,其實好比我國國畫的黑白,就是因為neutral,所以Possibility更大。倘若你是真實的彩色,那麼一切已經定下來了,就再沒有想像的餘地了。而黑白,那裏面有無窮無盡的suggestive colour,雖然是unconcrete,卻比任何東西也來得更suggestive。

(王敬羲:)你談了這麼多德布西,精彩極了。我們一向以為你最喜歡的作曲家本來是蕭邦呢。

一個人可以有一千個靈魂的,One for Chopin,one for Debussy,one for Mozart,還有李白、陶淵明、莊子、孔夫子,一人一個⋯⋯。

評阿胥肯納吉

我和Ashkenazy有一次「三重奏」的合作,也覺得他很是古板。那個「三重奏」是莫札特的作品,莫札特的作品向來都是operatic的,是一種characterization,一種gesture。就像莎士比亞,是做戲,也是真實。但是Ashkenazy的演奏方法,却是instrumental approach,而不是operatic approach,也不是psychological approach。當然音符背後的意義,見仁見智,所以Furtwängler在生之時才會常給人罵,因為他有很強的個性,指揮的時候有時連tempo也主觀地改了。但Furtwängler之所以為Furtwängler就因為他有profound humanity,profound understanding。一字不錯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那只是抄書而已。Ashkenazy就是這樣,技巧極好,却古板。[…]他現在一直是個了不起的鋼琴演奏家,但是當我們去聽他的時候,我們却只能說「What a brilliant pianist!」却很難說:「What beautiful music!」

(宋淇:)那麼你以為彈蕭邦誰最好?Rubinstein?

我最喜歡Alfred Cortot。他彈蕭邦,沒有誰可以比他更好了。Rubinstein很majestic,所以他彈波蘭舞曲倒是最好,因為波蘭舞曲是貴族之舞,而Rubinstein上台的姿態,就是那種味道,很威風,很神氣,好像天下都是他的順民,氣派很大,像個皇帝。但Rubinstein却不是詩人,不够poetic,也不够personal。Alfred Cortot却是個詩人。

--

--

YANG Eeche
Classicholic

臺師大音樂系碩士,主修管弦樂指揮,專長為合奏訓練、弦樂合奏技巧、古典主義作品研究、音樂圖書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