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日子》出版計畫9

遇上的第一戶人家沒有多問，只要你趕緊進來，丟進木柴升起炭火，遞上一杯熱茶，茶面仍漂著餘燼。火爐同時點亮屋裡，他們靠在彼此身邊，用自己的語言聊天，偶爾聽到笑話女兒便靠在爸爸身上大笑，或趴在除了草蓆一無所有的地板。沒有高貴的床，沒有柔軟的沙發，但臉上的表情像擁有了世界。

「雨還很大，今天你就先睡這吧！」夏季的雨，取代了滿天照亮大地的星辰，當隔天一早的山谷升起薄霧，你決定隨彞族人到山中採菌子。

「你確定要去？跟的上嗎？」身穿傳統黑黃圖騰長裙的婦女問。

「當然！」事後證明，你仍高估了自己，或該說低估了他們。你從無法理解他們是怎麼認出這些明明看起來都一樣的小徑，一陣翻山越嶺後又能找到出口，也許是細胞早跟自然連為一體，根生出連接土地的枝芽與軀幹。你原本煞有信心，但瞬間男孩便將你拋在身後，彎腰把戰利品放進竹籃。不久你也興奮地發現幾個，

「這是有毒的！」你不禁對大自然的調皮洩氣。

「…..是嗎？可以告訴我到底該怎麼才找的著？」雲南的夏天潮溼多霧，依舊涼爽的天氣適合腐木長出菌子。原以為男孩會說出一大串訣竅，沒想到他只淡淡的說：

「這要靠運氣。有時一天可以採一大袋，有時一個都採不到…..」一邊用竹棍俐落翻開落葉。「唯一確定的是，明年這些長出來的同一個地方，都還會再次長出新的菌子。」

竹簍裡晾著的牛肝菌，還沾著雨滴，男孩以手指化成圈吹出類似狼壕，和山中另一側的姐姐溝通。他告訴你這是山裡千百年來溝通的方式，以腳踏出山中一條條小徑的彞族人，以這方式告知對方自己在山中的何處。聲音穿過了雲或霧，也穿越了似雨乍晴的天空。

「這顆很大吧！可以在市集上賣到好價錢呢。」他邊撿邊在拔起前要你看。的確，一個平時看著紅綠燈，敲擊鍵盤的台北人，在山中是趕不上從小便背起竹籃，看著菌子在每個夏天長大的彞族孩子。

穿越了滿山紫色的土豆花海回到了家，經過這次相處，你和他們的話好像變多了。原來3個孩子都在山下上學，每到週末便結伴爬山回來，而普通話說的遠比想像中好。你偶把相機鏡頭對向他們，但孩子們總不好意思，不是害羞撇頭就是假裝把相機也對著你，哈哈大笑。

他們出出入入為採下的菌子分類，一邊去提水。這裡沒有都市習慣的自來水系統，水龍頭打開便源源不絕。也沒有廁所，甚至你不會傻到去問哪裡有廁所，你知道一切自己想辦法。肚子一痛問題就來了，得摀著肚子拿著手機手電筒，穿越重重雨後泥巴，在一望無際中還要找一處「也許」看不見你的地方，實為艱難。

午後，回到曾造訪的人家，記憶彷彿還被定格在去年門口說再見的畫面。孩子們跑出來看你，依舊不敢直視，只是傻笑，而你無法從記憶拼湊是不是去年的孩子，或許是記憶的片段過於美好，甚至失了真。你把洗好的相簿拿出來，

「這是我去年拍的！」聲音此起彼落，看的聚精會神，帶著淺淺笑意。孩子依舊滿臉鼻涕，雙頰紅通，爬過門檻都得舉起單腳小心翼翼，攀上階梯更是手腳並用，有時一打噴嚏就直接把鼻涕抹在臉上，卻掩不住初生發亮的靈魂。他用指縫間藏滿汙垢的手拿著一本「白雪公主」，假裝看著但上下根本放反了，然後拿著鉛筆亂塗，繼續看著照片中的自己，然後把相簿像寶藏一樣藏進一個大箱子。去年沒看到的小女孩，傻傻看著你然後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回看她便會跑掉，然後哼上一段旋律，你要她重唱一次卻羞的像拿著一把槍對著她般不願，只好要她寫下來。沒有桌子，她便拿著鉛筆直接趴在地上，寫了這段自己剛想出的歌詞：

「你看你看月亮，遠方有做美麗的橋。

那是我們的驕傲，那是爸媽的驕傲。

風飄飄阿雨飄飄，交到了很多朋友。」

晚間恰好是部落一年一度的火把節，所有的族人在這一天回家團聚。一頭羊被拖了進來，你知道接下來的畫面將不忍卒睹，直到哀號聲停止，活蹦亂跳的生命成了地上的一灘血。男人和女人各執其力，孩子們也不害怕的協助肢解，一個生命，瞬間成了餐桌上餵飽大家的食物，從肉到內臟每一個部位都被妥善利用，反而比都市裡無法參與食物生產過程，僅滿足口腹之慾的消費來的人道。你默默感謝牠的奉獻，然後吞進肚裡。

「你知道嗎？這都是最新鮮的食物，這一天晚上殺羊，則是我們的習俗。」一位父親向你解釋。沒有餐桌，有凳子的就坐凳子，沒有凳子的便席地而坐，也不避諱屋裡尚未散去的血腥，掃帚一抹，方才畫面如塵埃般掃去。火爐添上柴薪，燃燒後整個屋裡都是二氧化碳的濃煙，忍不住咳了幾聲，並不時到屋外透氣。你好奇為何大夥都能順暢呼吸，然而這火爐卻是牽起一整個家與部落的手：從照明、取暖、烹煮食物，延伸到最基本的社群連結，長輩們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談笑聲此起彼落。一盞火光便點亮了一群人，日復一日。

約70多年前，從四川彞族大本營來到雲南的黑彝，在山中各處放牧、耕種，世世代代都維持這樣的生活。儘管看老天爺臉色，儘管汗水沾濕了背，但好在他們還擁有風吹過身體的味道，擁有一望無止盡的山，那些不多但一直會在身邊的人。生活與勞動之間的連結，扎扎實實，沒有山外擁有太多的樂與愁，只是對所掌握的東西，沒想太多，盡情擁有。這樣的生活，無異是城市裡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按下開關便有了電，吹起冷氣的孩子們難以想像的。我們擁有的如此容易，卻遺忘了最重要的：如何汗水涔涔的取得？

他們圍坐，每個人都可以說上幾句話，你默默拍照，直到發現有位母親褪下衣領，正為孩子哺育乳汁。她毫不避諱，一邊與旁人談笑風生，反而像讓來自都市讀過太多書的你，發現自己太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