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荷

「東湖右所吳媽媽」?打開手機電話簿,默念這依稀有印象的名字,猶豫是否該撥起這支電話。

半個月前某一天,大理公車上的白族婦女打量我許久後,主動劃破了寧靜,聊的內容早忘了,只記得窗外微風將她一張笑臉吹的徐徐作響,止不住的嗓門讓車廂再也擠不進任何聲音。彼此的語言是難以溝通的,只拼湊出她要我日後經過,務必去她家玩,當下基於禮貌將她名字輸入手機。

走過許多地方,早已如旅人般思考的我,難道還不明白路上的匆匆經過,往往是一輩子的別離?

徒步第一天,被離別淚珠沾上的眼眶,望去的是悠揚的田野之風,是滾燙的夏季公路通往未知目的地,是與夥伴曾一起瞭望的遠山。鷺鷥輕啜稻穗便能再度飛翔,被沈重背包壓的說不出話的我,忽然憶起半個月前的相遇。傍晚即至,大可找個旅舍,不需顧慮太多便休息,但忽然惦記起再訪的承諾;儘管也擔心走進不過短暫認識的對方家中,是否可能遇上欺瞞而不自知?

「怎樣的選擇,將帶來更好的故事?」我決定跟隨初衷,寧願相信承諾當下彼此的善意,撥出電話。不久剛從大理古城賣完荷花的她,從公車扛起竹簍緩緩走下。

「沒說你要來,沒關係,我買點肉回去。」她比想像中還快的認出我,和三輪車伕交代了位置便要我上車,自己則牽了一台腳踏車。三輪車緩緩往田野駛去,來不及給錢她便先付了。下車後,像來到地球的火星人,那些著傳統白族藍裙束巾的大媽們,毫不吝嗇好奇心的盯著我瞧,她與大家寒暄一陣後才帶我穿越土牆小巷。

「我剛跟她們說,你是我的乾兒子,哇哈哈…..」她推著車邊笑著,大概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喜歡她了。

三角梅自屋簷向天藍伸展,吐出一道夏日的弧線,這是典型的白族農家大院。「鑰匙你先拿著,今晚就先和小兒子睡這吧!」前後認識不到20分鐘,她將家中鑰匙留給了我,扛起比自己還大的卡車內胎當作游泳圈採荷去了。若不是她,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走進這裡,水珠悠遊大朵荷葉上玩起躲迷藏,生於淤泥的荷花卻包裹無瑕信仰,一道道粉紅為地平線畫上眼睛。遠方的山,乍現的藍,盤據的雲,視線裡沒有水泥高牆,只有被造物主賦予的美好。

野鴨成群結隊,與蛙鳴合奏一曲日落的歌,離開了水泥叢林,才知道世界有太多的驚喜等著被發現。當我們有了電視遙控器、手機,移動手指像能掌握世界,卻忘記把時間交給藍天與星夜,看一朵小花如何準備好自己,驕陽中翻開泥土吐露枝芽。我們一步步遠離一開始便被賜與的,奮力追逐卻愈來愈遠。

噗通!她跳進水中濺起漣漪,偶爾回頭和我說上幾句話,直到人在一片片荷葉中再也分不清彼此,聲音如風,吹皺在悠悠的寂寥中。

她用手撥水前進,將荷花、荷葉採下放進肩上竹簍,有時還必須撿拾水面下的藕根,直到夕陽的風載著金黃稻浪送回遠方,鑲上金邊的雲從餘暉染上羞怯的紅,接近太陽下山的晚間9點,她再次出現在視線裡。

「辛苦了!」我大喊,其實只是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寂寞。

「不辛苦!」她緩緩游回,上岸後,發現剛剛背後的空竹簍已滿載綠紅點點。村裡的一位母親剛好帶著女兒經過,「媽媽,是荷花耶!」不等女孩說完,吳媽媽從背後拿出幾支荷花遞給她,剛上岸的水滴分別從身上與花瓣緩緩流下,墜入泥土。

「小弟阿,你先休息,我做飯去,待會就可以吃飯了。」走進廚房,發現和印象中有瓦斯爐、流理台、冰箱等的熟悉場景不同,昏黃鎢絲交錯的愛迪生燈泡下,只看見灶爐、水盆與儲藏櫃子。她將剛買的肉快切一陣,說要做一道招牌的「白族酸辣魚」。其實我不太在意到底吃什麼,只惦記她從見面到現在,沒有一刻得閒的身影。

「小兒子還沒回來,待會見面我要他叫你哥哥。他功課不好,國中畢業就沒繼續念書了。你們城市的機會多,有機會把他帶去看看世界吧。

這次剛好老公和大兒子都不在,不然就可以帶你到處走了!這裡很漂亮的,你之後再來的時候……」儘管已忙碌了一天,但疲倦沒有為直率打岔的跡象。眼前這位母親因為日曬風吹,不過40多歲的臉上已橫生皺紋,與城市中每天躲在冷氣房內細皮嫩肉的女人不同,卻沾上陽光與土地的顏色,反倒另人心生羨慕。

「小弟,你接下來要去哪裡?」吃飽,她把荷花分別用荷葉包緊,為明早先做準備。

「我要一路走到麗江、香格里拉,再到梅里雪山。」

「香格里拉那嗎?很遠的!坐車吧,兩天就能到的。」

「沒關係阿姨,我就慢慢走,別擔心。」

「小弟阿……你這樣太辛苦啦。是不是沒錢呀?沒錢的話,阿姨給你錢回家阿。」不久前還在擔心被敲竹槓的我,如今對方卻主動要給你錢。

「阿姨,沒關係的,我想走路是因為……」沒等我說完,她又背起竹簍。「小弟,我要再去多採一些,明天的份不太夠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分鐘前她才說要給認識不久的我一筆錢回家,如今卻要再次跳進池塘,親手掙取每一分生活所需。時針指向晚上10點多,我決定跟隨,還提了把吉他。

「天上的眼睛不說話,地上的娃娃叫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不會忘記群山環繞的荷花池邊,我唱了好多的歌,儘管歌聲未必成調,只是一首首陪伴的旋律。頭一次仰頭發現星星真的會眨眼睛,如母親默默照顧孩子們綻放的光芒。

好一陣子,她游回來了,「很好聽呀,小弟!我很享受阿……」你只能微笑。「採夠了嗎?辛苦了,會不會冷?」我問。

「不冷阿,很涼快,還能順便洗澡。」我沒有繼續問下去,笑容已回答了她真的這樣覺得。

「阿姨你採荷多久了?」

「從20多歲開始,也20年了。」她到房間拿出一本簿子。「這是我的帳本,每天的收入都寫在上面。」 她翻出一頁,上面寫滿了「笑1天,笑2天……」。

「這什麼意思?『笑』1天,『笑』2天……?」 她難為情的笑了一下。「我不太會寫字,不會寫『第』,只好寫看起來很像的『笑』……」原來,每年的夏天她都會躍進池裡,從日升到月落,用雙手拾起荷田上的露珠與汗水。

「笑」1天、「笑」2天……已經採了,笑了20年。

「阿姨告訴你,人生很短,但相遇很難得,所以要珍惜,以後你就隨時回來,把這裡當家一樣。小弟,我很羨慕你的,還會彈這個……叫鋼琴嗎?可是我農家生活太忙了,不然也很想像你彈琴唱歌……有機會,我們去台灣玩,你會來接我們嗎?」

把即將掉下的淚吞回喉嚨。當隔日清晨的朝陽乍到,將再次行囊沈重,但步履輕盈。不愁離別的感傷,不畏啟程的徬徨,我知道自己將再回來,回到出發的第一天,被那個被柔軟星空包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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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3日(大理白族自治州,東湖右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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