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山》出版計畫-12

爬進山谷的德欽縣城閃爍霓虹，往飛來寺的長串夜燈倒像珍珠了。黑夜中腳步不歇。雪山的天空，純淨無暇，繁星散落視線所及，就像被裝在一個灑上星光的碗裡，唯一能瞭望的是閃爍。

只要依舊想著它，你就會回來。梅里雪山。也許這不是終點，而是開始。

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6,740米。藏族神山之一。

一路上有件事一直放在心頭：「轉山」。在藏族每座神山都有屬於自己的生肖，而屬羊的梅里雪山剛好是本命年。各地的藏民將前來，帶著生活所需的棉被、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繞著雪山山脈順時針轉上一圈。篤信善念自右起，眼望著來世的藏人相信，如此將功德圓滿，下一輩子得到福報。

台灣身分的你，按規定無法進入轉山路線的西藏一帶，但仍決定一試運氣，抱著隨時可能中途停下的打算出發。

瀾滄江在德貢大橋下奔流，公安在哨口檢查每一個上山的人，你忐忑不知是否將順利越過邊境。濁黃奔流的江河到了泰國便是湄公河，繼續哺育著生命，而你再一次困在窮山峻嶺，看的到路，卻無法接近。沿著峽谷的峰，接近目的卻被一長串荊棘擋住去路，尋找另一個出口卻困於幽暗寸步難行。進退間決定一步步爬上高處俯瞰出路，這幾乎已是不變的道理。

幾個小時候到了垭口，在食物補給大是問題的雪山，一位藏族老翁主動把一大袋糌粑給你。這外型類似台灣「麵茶」的粉狀物，卻是蔬菜水果都長不出的青藏高原上，將僅剩的青稞炒後加入酥油塊可隨攜隨食的高營養食物。你試著把糌粑用手指沿著碗緣攪和，笨手笨腳讓旁人笑開懷，但接下來幾無熟食補給的雪山裡，這千年來適應環境的智慧儘管無味，卻能填飽胃的空白。

隔日，藏人早在夜半3點如趕集般熙熙攘攘，追逐月亮的尾巴繼續趕路。貪戀夢鄉的你出發時已下起驟雨，地面泥濘不堪。原始林中藤蔓爭相匍匐展露姿態，苔蘚為巨石像繡上一幅說著秘密的畫，一位紅衣喇嘛引起你的注意。他不僅沒穿鞋，裸足踏過大小石塊遍佈的路面，更在每個人都自顧不暇下，一次次彎腰，撿拾石頭放到路旁。一邊為後方的人清除路障，一邊繼續自己信仰的腳步。

那雙沾滿泥巴風乾後一道道刻痕的赤腳，也像沾上一首首奉獻後成就自我的詩。

即使如此赤腳，他的速度依然遠勝你們。事實上從喇嘛到尼姑，他們幾乎頭頂均無三千煩惱絲，身上也不負重囊，或許便是如此輕盈的原因。但你也逐漸掌握泥濘中前進的訣竅，錯節盤根成了天然的階梯，踏上石塊與相對止滑的落葉，將輕便又具不可思議韌性的竹棍一次次紮進土中，作為支點輕輕越過。一切幾乎都從自然取得，卻又像安排好了。彷彿在天地的包容中，將腳步植入土壤，飛快而堅實。

一路上從初生8個月身穿開檔褲，父母襁褓中的孩子，到80歲雙頰鬢白背影漫漫的爺爺奶奶，在遠超過3,000公尺以上的海拔，無盡的上坡耗損體力，無盡的下坡磨損膝蓋。但他們雙眼發光，心靈似乎比四肢更為強健有力，或是手持小轉經筒複誦經文，或是相互扶持，空氣彷彿因為信念而震動。而每一個山頂，被相信更靠近神的地方，五色經幡揚起，藍白紅綠黃訴說從藍天到黃土的庇蔭，轉上一週，彷彿閉起眼都能聞到風吹草動。

走在怒江與瀾蒼江，雲南與西藏的交界，從雪山峽谷，一路到了春暖花開的江畔，一位藏族女孩叫住你。「歇一下吧！」眼前這位面容清麗，擁有不似一般藏人細長，眼睛大而透徹的女孩，掏出口袋把幾顆小冰糖遞上，而你意思性拿了幾顆。

「多拿一點！含顆甜的在嘴裡，很好的。」後來你們又在山的各處遇見。見你盤纏有限，有時主動要請你吃東西，有陣子夥伴走的較慢，更上前主動要交換背包，後來乾脆提議主動走在後面。「我們跟著你走，走慢一點沒有關係。」身為自小與山生活一起的民族，她在每個交叉口眼望前方，像透視山裡的路，穿越了一條條無止盡的山坡，不久你們都雙頰通紅，滿頭大汗了。「休息一下嗎？」她問。

「其實我有貧血，但小時候不是這樣的。爸媽說我從小就活蹦亂跳，直到剛念大學，常常沒來由的就會昏倒，後來沒念完大學，也無法做太多活動。

之前的狀況一直不好，最近已經是這陣子狀況最好的時候了，所以才能過來，就自己一個人。你知道一輩子能來轉一次山是福份，之後還要再等12年。誰都不知道生命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還有沒有緣份再走上這一遭？」

「真的是這樣的。」她又強調了一次。

「我已經26歲了，很大吧…..」你突然無語，看著這個剛不斷主動幫忙的女孩。26歲在藏族的確已到成家的年紀，考上大學在藏區更是不容易的事情，幾乎已篤定未來有份好工作，如今生命卻轉向無法預期的彎。

「即使很辛苦，但能一腳一步走完全程，就是最大的福報。

等等！你看，快過來，那邊有彩虹！」

你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剛剛白雪崩落的地方，畫上了一條跨越山谷的虹。還來不及驚嘆，身旁的藏人一個接著一個五體投地，往彩虹的方向跪拜。這份崇天敬地的信仰在瞬間化為永恆，

這一刻，你真相信自己走在神山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