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半生,往日不再

Yiwen
Code and Poetry
Published in
Nov 2, 2022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一日,十五岁的我和另七位同龄人结伴离开家乡,远赴新加坡求学。我今年三十岁,所以到现在为止,正好离家十五载。这十五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自己也与昔日不同。

若是要回忆往日印象深刻的瞬间,我总能想起在英华自主中学最后一年,在副校长室里被训的经历。那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恶意与荒诞。

事情还要从英华的华会说起。按照学校的要求,每一名学生都要至少参加一个社团。中国学生大都参加华会。华会是一个类似中文剧社的组织,由外聘的教练带领学生排练话剧,参加比赛,为学校获得荣誉。同时也会参与学校的艺术节呈现,邀请校友和家长来观看。

由于和外聘教练产生的一些矛盾,我和几位骨干决定以毕业生需要专心学习为由退出华会。除了华会,我们几位“闹事”的学生还参加了别的社团,显然这并不违反学校的社团要求。但是时值艺术节准备期,我们的退出多多少少会产生负面的影响。即便我们表示愿意帮助学弟学妹们完成过渡,华会的负责老师依旧不同意,并将这件事上报给了副校长。于是就有了那次校长室的亲切会谈。

在明亮的副校长室里,这位副校长依如平时一般和蔼可亲,像长辈一样规劝我们。直到我们都表示不愿意继续留在社团的时候,她才开始决定教我们一些成年人的规则。她提高嗓音,告诉我们离开社团的代价:

  1. 离校时不会有社团荣誉,且影响社团分
  2. 无论哪一位老师,都不会为我们写大学的推荐信

第一条,否定了我们的过去。第二条,威胁着我们的未来。这就是成年人开出的条件。

她说我们在做的事是abandonship,作为水手的我们在abandoning a ship。

SAT单词才背到abandon的我们自然被彼时强硬的言辞吓到。等我们冷静下来,她让我们回去思考,隔天再告诉她。离开副校长室后,我们决定回宿舍另一位副校长寻求帮助。这位副校长同时也是宿舍的管理员,平时对我们也照顾有加。

在宿舍门口等她的时候,其中一位同伴打开双臂,将我们围拢在一起,我们额头贴着额头。他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希望你们没事。这大概是那一天我听到的最抚慰人心的一句话了。

宿舍的副校长听了我们的陈述,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在一个很不利的形势,但冷静的智者往往都能转危为安,化劣势为优势。

这一课教会我们冷静的意义。劣势产生情绪,情绪引发冲突,冲突造成后果。而在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人会替你承担后果。

后来,我们决定向学校妥协。即便我的手机当时录下了在副校长室的所有会谈,即便我明白他们是在用我们的未来恐吓我们,即便我还可以向教育部陈情,升级的冲突到头来还是会由我们来买单。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群花着新加坡税金的外国孩子。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家长不在身边的“孤儿”。

第二天学校晨会,旗杆上的新加坡国旗随风飘动。学校的牧师正在讲演上帝的善,而我却还在回忆成人的恶。这个世界从未如此陌生而崭新过。

十多年后我再回想,这并不是成年世界第一次向我露出真面目。小学时经常在社区的空地踢球,遭到社区的禁止。我和别的孩子,在社区贴告示,征求大家的意见,带着签了十几个名字的陈述书去居委会要一个说法。居委会的阿姨收下了陈述书,要我们回家。我问她空地踢球的事何时能够得到答复。她说,你们不要给我压力,把我们轰了出去。应该就是那时,我们见识到了成年人的规则: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没有答复也是一种答复。

几年前,我回到英华看老师,偶然经过学校礼堂,发现华会正在排练。我好奇地走进去,看见了那个和我们有过矛盾的外聘教练。他看见我来了,欣然停下排练,浅谈几句,向学弟们介绍我。我也在阴影里附和着,完成这场表演。

十多年前副校长室的成人礼,至此画上画满句号。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到新加坡。此后便瘟疫四起。期间与那位教练有过短暂的联系,但是在校长室里威胁我们的副校长,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快二零二三年了,人生的车轮正不紧不慢地向前滚动。今年虽然不便出国,却有幸在北美见到了许多坡党故人。漂泊半生,他们一点儿都没变。只可惜,往日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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