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戰廢品》 — 在中國被禁的小說，被捲入時代悲劇的局外人
by 陳俞初
書名：《戰廢品》
作者：哈金
這不只是一本小說。它是一份歷史的文件，描寫一場被遺忘的戰爭中一個被遺忘的部分。沒有一個歷史學家能像哈金一樣，揭露出韓戰期間中國戰俘那永無止盡的寂寞與苦難的故事。 — — 卡普蘭(Robert D. Kaplan)
《戰廢品》是哈金於2004年的作品，小說以回憶錄的筆法，敘述一名中國軍人：俞元，被派往韓戰支援，卻遭美軍俘虜，開始他在戰俘營的生活。在戰俘營中，中國戰俘不但要面對高壓統治的美國人、同國不同黨的中國人、還有同黨卻不同心的自己人。在種種鬥爭磨難中，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活著回去。然而在等到戰爭結束後，他們又必須選擇要回到此岸或彼岸，而這又是另一場試煉人性的戰爭，只是這次的對象是自己的同胞。
歷史小說須以歷史事件或人物進行鋪寫，虛構與真實的交織處便是作者可使力的部分。哈金年少時曾服役中國解放軍，對軍隊的熟悉使他信手拈來。書中呈現出歷史環境中的道德難題；人性在逆境中的磨損邊緣，及作者對自由不屈不撓的追尋，也為我們展現在絕望中如何活下去的生存方式。
我挑選了幾個主題作為探討本書的重點：
1.刺青的象徵意義
在戰爭尾聲，俞元在內的一批戰俘必須決定要返回共產中國，或國民黨主政的臺灣（民主中國），但這同時也是國共兩方的角力，兩方無所不用其極地搶人。俞元在一次與親國民黨的戰俘喝酒時被下藥，醒來後發現身上已被刺上fuck communism（肏共產主義）的刺青，欲藉此使他只能投靠臺灣。但俞元為了與家人團聚，最終還是選擇回中國，並在回國前安排消除刺青的手術，但在長官的臨時起意下，這道刺青竟被戲謔地改為fuck u s （肏美國）。
這段有關刺青的情節看似荒謬可笑，但卻實實在在地象徵人的「不自由」。在世界中有各式主義要人信服，並凌駕個人自由意志，以此為處世準則。像是中國軍人為了捍衛共產主義而踏上與自己無關的韓國戰場；只是戰敗回國的戰俘也無從決定歸屬，就好像這段刺青，連要fuck 誰都不是自己可決定的事。刺青在此處已不只是刺青，更是這世界對個人自由的綁架與桎梏。
2.中西文化的矛盾與衝擊
因俞元上過教會學校，會說一些簡單英文，因此常擔任戰俘營的翻譯，也藉機大量接觸西方的觀點。所以在他心中常會上演中西兩方文化差異的衝擊與矛盾。以下列舉數例：
(1) 戰俘 / 抗戰英雄
俞元出征前，母親要求他「光榮自己的國家」，他起初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後來才知道若戰死沙場，其遺族能被國家妥善照顧；但若戰敗被俘，親族須背負漢奸的罪名（曾投降敵人），使家族蒙羞。但西方卻視平安歸國的戰俘為抗戰英雄，曾被俘虜的經歷甚至可以作為政客的政治資本。如2018年逝世的美國共和黨參議員麥肯，就因曾為越戰戰俘的戰爭經歷，使他受到國內不分黨派的尊崇。
(2) 戲子 / 藝術家
戰俘營的生活乏味，戰俘們曾自組劇團排戲，演出一齣諷刺美國政商關係、帝國主義的舞台劇，中國戰俘們裝上黏土做的假鼻子，飾演華爾街的商人與美國總統的不法勾當。而演出結束後，美軍兵士對演出者的態度產生了變化，經俞元詢問後，發現美軍認為這些人是藝術家，而藝術家是值得尊敬的。這在主俞元心中也種下困惑的種子，因為在中國傳統觀念中，所謂的藝術家終究是戲子之流，並無可敬之處。
(3) 軍職 / 人
許多中國的戰俘將「軍職」視為自己的唯一身分，這表現在彼此對話上，中國戰俘在進行官方對談時，總會有人扮演所謂黨的角色，如「黨部對你的貢獻......」或「黨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云云；但俞元在觀察美國人彼此對談時，仍將自己當作一般人地閒話家常，軍職並不是他的全部，退伍後他仍會回歸到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上述列舉幾例俞元所面臨的文化衝擊，這除了不斷挑戰他的既有價值觀外，也使他的思考更為全面且通透。哈金也間接透露自身對中西文化、價值觀差異長期的觀察與體驗（他1984年赴美留學後便未回國），看似平鋪直敘的情節，技巧性地點出了這種文化比較的反思。
3.戰俘營的內外生活
書中有一幕描寫戰俘營外的一對母子，飢寒交迫的他們在採集野草吃，與餐餐溫飽的戰俘形成強烈對比；而戰俘營中有位少年，在戰俘營中接受教育，對比他若留在深山的故鄉，可能一輩子無法得到學習的機會。兩個例子雖直言戰俘營中的好處，但失去自由、打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戰爭、與親友的別離等的苦痛絕對大於上述的好處，小說安插這些情節較像是驗證主角的思考更為開闊；也可能是戰俘營高壓的生活使他不得不想些正面的事鼓舞自己。
我覺得書裡面要傳達的一個概念是對「自由」的探討，從書中可以感受到世界對個人自由的戕害：成為戰俘就是不肯光榮戰死的投機分子；選擇不回故鄉就是擁抱美帝；在這樣的對立下，人失去自由的權利。各種主義的壓迫、各種效忠的價值崩解，都使人除了體會戰爭的殘酷外，更讓人對人性感到絕望，也使人重新理解自由意志的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