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無知的台灣人？還是無知的報導？

週六早上邊吃著早午餐，邊看報紙。平常不太看紙本報紙，這一看簡直嚇死我了！莫名其妙的，「臺灣竟然榮登2016年全世界最無知的國家的第三名」。不清不楚的報導，瞬間燃起我的數據魂，決定好好釐清一下這份調查是怎麼一回事。

（歡迎分享，但請註明出處）

首先關於這則調查，臺灣媒體的網路報導資訊整理如下： （聯合新聞網、中央通訊社、NOWnews、自由時報、中時電子報、TVBS、ETtodays、東森新聞）

1. 市調機構「易普索莫里」的調查
2. 40個國家，共2萬7250位16歲至64歲的訪談者參與資料搜集
3. 調查時間為2016年9月22日至11月6日
4. 在這40個國家中，台灣人對於自己國家的狀況最不了解，在「無知指數」（The 2016 Index of Ignorance）上排名第三。前三名分別為印度、中國、台灣，最後一名為荷蘭。
5. 其中台灣人認為2050年，台灣人口將提升，這與聯合國的預測結果是完全相反的。

看完內文馬上可以警覺，全世界近200個國家，但此市調的對象僅有40個國家，所以充其量只能說台灣是這40個國家中的第三名。許多的媒體標題把台灣封為全世界最無知第三名，實在是太抬舉我們了！ 我上網找了市調單位「易普索莫里（Ipsos MORI）」對於此調查的解說。

這份調查的題目是「認知的可怕（Perils of Perception）」[1]，他們想要了解兩部分：

1. 各國人「認知的國家情況 」與 「實際的情況」 相去多少
2. 各國人「個人態度（Attitudinal ）觀點」與 「實際的情況」 相去多少綜合評量出所謂的「無知指數」。

也就是說，Ipsos MORI不僅要自己採樣並調查具有代表性的資料，還要想辦法蒐集到可信的、足以呈現實際情況的資料。 （有鑒於我的數據魂在作祟，這篇落落長文章大多是自娛娛人，充滿數據比對及資料分析。若造成閱讀障礙，可直接跳重點整理。）

先來說說第一部分：各國人「認知與實際的國家情況」

>>>採樣與調查

在臺灣部分的採樣方法是：在不到兩個月中，以Ipsos MORI線上Ipsos Online Panel 的資料庫中，找到並詢問大約500位16~64歲，或者18~64歲的臺灣人，得到統計資料。他們聲稱經過篩選後，這500個人是具有母體代表性的[2]。

他們會請臺灣受試者估計幾道問題：
（公佈的問卷是英文的。如果給台灣人的問卷也是英文，那真的非常糟糕）

1. 在你們國家中，每100人有多少是穆斯林？（問對伊斯蘭文化的了解）
2. 到了2020年，每100人，有多少人是穆斯林？（問伊斯蘭文化趨勢變化）
3. 有多少比例的家庭財富由最窮的70%國人所擁有？（問想像的貧富差距）
4. 在你們國家，每 100棟房子，有多少用於自住的？ （房屋使用率）
5. 每年有多少比例的國內生產總值 （GDP）是花費在醫療健康上？
6. 目前的國家人口數？（國家發展的現況）
7. 2050年的國家人口數？（國家發展的預測）

我不僅不懂某些問題的設計動機（為什麼是預測2020年，不是2030年，也不是2040年？），而且命題寫法上也不甚完整：有些問題問比例（% ），有些又問每100個人中有多少人。另外我也好奇到底這些受訪者是哪來的？ 當我興高采烈地想要加入Ipsos Online Panel 資料庫時，卻出現…oops…所以那些臺灣受試者到底怎麼來的？

在這茫茫2300百萬人中，到底有誰那麼幸運可以成為這0.002%的受試者？去填寫表單吧！加入Ipsos MORI的受試者資料庫，還有機會拿到各種超值獎券喔！

要用 500人去代表母體的確是一件困難的事，因此Ipsos MORI的總經理Bobby Duffy也承認，「由於這是個線上的調查，因此在網路普及率低的國家，大部分表現的結果都較「無知」，反映了中產階級（言下之意，較容易使用網路的族群）對於國家實際情況的認知誤差。」[3]

舉例來說，套用這段Bobby Duffy的猜想，我將網路普及率較低的印尼解釋為：印尼實際上的醫療健康花費比中產階級想得更少、穆斯林比中產階級想像中的還多。但上網人口將近占總人口80%[4]的臺灣應該算是網路普及率高的地方吧！所以調查與實際情況的出入應該也不是「因為一群不懂民間疾苦的中產階級較容易使用到網路，所以較有機會表達不知民間疾苦的意見」。

好啦，既然臺灣的網路普及率高，那現在是要說，無知的原因其實不是不知民間疾苦的中產階級，而是大多數的臺灣人嗎？欸欸欸，先別急著擔心，無知什麼的之後下結論。我剛剛提過了這份資料中臺灣受試者組成已經不明確了，更何況是由此組成中得到的數據。於是我寫了兩封信分別給Ipsos MORI網路客服以及總經理Bobby Duffy，問清楚1.臺灣受試者的來源與組成2.如何成為受試者3.如何確認採樣可代表母體。如果有回信的話，我會再補充。

>>>搜集實際情況的資料

Ipsos MORI將資料來源列在連結。同樣看得我一把火。以下我條列說明有錯誤的地方：

1. 資料來源不一：不同調查機構、不同調查方式，將影響調查結果。故數據間不能被比較。
2. 大量誤用時間不符的資料：一份2016年的調查，誤用了各種年份的資料。以穆斯林那一題為例，引用2010年的資料，當成「目前 （2016 ）的真實數據」。另外在房屋自有率一題引用的是2015年的資料。「每年有多少的國內生產總值 （GDP）是花費在醫療健康上」這一題，衛福部在2016/12/21日的資料僅更新民國103年，而且比例為6.19%，非Ipsos MORI（在2016/12/14）公佈的6.6%，請問Ipsos MORI是生活在平行時空嗎？
3. 資料連結不清楚：在調查收入後70%擁有的財產一題，全數引用了CREDIT SUISSE。但我實際點進去查看，並沒辦法找到這一題的資料。
4. 無法反映真實狀況的資料：「全台房屋自有率高達8成！」，相信大部分人是不會相信的。原因就出在目前計算的房屋自有率是「現住房屋所有權屬戶內經常居住成員所擁有者占總戶數比率」，也就是說一個有錢的家庭，如果全家人同住在一棟豪宅，然後另外投資了一堆豪宅，並暫時登記讓家裡的所有成員，一人一棟。那其他明明是閒置、用來投資的房子也被納入了自有宅的範圍。在貧富差距越大的國家，這種高住宅自有率對於老百姓來說其實非常無感（都給有錢人買就好啦！）。也難怪幾乎所有國家的人都低估了所謂的「房屋自有率」。
5. 預估值不能視作標準答案*(注)：無論是2020年的穆斯林比例，或者2050年的總人口數，其引用的資料也都是預估。憑什麼你的就是“actual projection”，說不定臺灣收復中國（？），人口瞬間暴增13億啊～未來的事沒人能說個準，更何況還要用這些未知的事情作為「無知」的判斷依據。
6. 不是每個國家都參與每一道問題：有些找不到資料的就直接打個N/A。這就好像，老師懶得改完所有考卷，那剩下的全部打個100分啦！

再來說說第二部分：「個人態度（Attitudinal ）觀點」與 「實際的情況」

>>>採樣、調查認知情況，與實際情況

這一部份超離奇喔！！！請大家沉住氣！！！
Ipsos MORI提供的問卷，第二部份為Attitudinal Questions，其中有得到臺灣數據的問題包括：

1. 在道德上，你接受同志族群的存在嗎？
2. 請預測，在你們國家中，有多少比例的人認為同志族群是道德上不可被接受的？
3. 在道德上，你接受婚前性行為嗎？
4. 請預測，在你們國家中，有多少比例的人認為婚前性行為是道德上不可被接受的？
5. 在道德上，你接受墮胎嗎？
6. 請預測，在你們國家中，有多少比例的人認為墮胎是道德上不可被接受的？

他們說第二部分的採樣方法是
Attitudinal data (where existing sources were not available) was collected in separate surveys conducted between September and November 2016. Data was collected using a combination of online, telephone or face-to-face methodologies. 而關於臺灣實際情況的資料來源，Ipsos MORI僅寫上Attitudinal survey……

因此我大膽猜測，Ipsos MORI先找一些人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道德上，你接受……），然後當作實際情況的資料來源。接著再問他們認知狀況（請預測，在你們國家中……），作為採樣認知狀況。而且這群受試者的人數、組成、來源，資料搜集的方法完全沒有畫面。這種一魚兩吃，用同一群人完成採樣、調查、搜集資料的高科技方法，我忘塵莫及！

不過換個角度想，如果一個英國市調機構Ipsos MORI可以輕鬆拿到「有多少比例接受同志族群、墮胎、婚前性行為」，那我們內政部統計處應該好好檢討才是。

重點整理：

1. 這份來自Ipsos MORI的調查原本在探討各國人認知與實際情況的差別，不過卻被臺灣媒體放大解讀他們最後的結論：Index of Ignorance，導出臺灣榮登最「無知」國家的第三名。
2. 調查的國家只有40個。所以頂多只能說臺灣是這40個國家中的第三名，而非全世界 （近200個國家 ）。採樣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且第一部分僅採樣500人。以500人作為2300百萬的代表（0.002%），我認為過於牽強。
3. 第一部分以英文網路問卷採樣，且受試者來源不清。我目前尚無法判定採樣具有代表性。已寫信給Ipsos MORI希望得到更詳細的採樣來源介紹。
4. 第二部分採樣對象、實際狀況調查對象推測為同一族群，且來源不清。完全無法評論調查結果，大家就當好玩好玩。
5. Ipsos MORI是一家英國市調公司。這是一篇英國研究XDD（驚驚！）

結語： 這一篇市調無論是採樣或者資料搜集都存有大量瑕疵，所以我對於其是否真能評斷出「無知」感到懷疑。如果我們真的相信媒體說的「臺灣人是全世界最無知國家的第三名」，甚至進一步延伸至最近很紅的「新竹光復中學納粹事件」去恥笑學生、老師多麼無知，或者妄自菲薄、感嘆「臺灣人不意外」，那麼這˙才˙是˙真˙正˙的˙無˙知！

無知的本質是不關心，媒體固然是我們可以脫罪的原因，但別忘了我們的閱讀習慣也反過來在助長了媒體報導的歪風。如果面對各種社會問題，大家都停下腳步想一想，這個說法真的正確嗎？導致這個現象的原因是什麼？該怎麼解決？那麼或許我們才能真正地脫離「無知」的包袱。

資料來源 ：
[1] Perils of Perception
[2] All panel members are screened meaning you can find ‘hard to reach groups’ as well as representative samples.
[3] It is also clear from our “Index of Ignorance” that the countries who tend to do worst have relatively low internet penetrations: given this is an online survey, this will reflect the fact that this more middle-class and connected population think the rest of their countries are more like them than they really are.
[4] 2015 年台灣寬頻網路使用調查報告

＊注：關於第五點「預估值不能視作標準答案」，我承認我講得有點太極端。我完全尊重別的單位的預估結果，也相信他們花心血蒐集到的資料比一般人可信程度還高。我只是很不認同這種給一個答案，就想把人依等級分類的作法。比起單一答案，我們更該了解每個答案背後的思考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