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關於讀者、編輯、寫作者的三向度反思
1. 身為(悲觀)讀者:這並不是娛樂至死的年代,而是「已死於娛樂」的年代
如今,我們真需要認真的(不限於新聞)評論嗎?
還是,我們始終所需的不過是一枚日復一日的健忘風向儀?
每當我們早上起床,一日之晨,所有消息資訊都是無法預測的天氣,氣象局已經廢棄,被生產與中介資訊的企業全面取代,成為你我生活的背景音樂、歡愉氣息、哀傷啜泣,所有喜怒哀樂全都化作空氣的一部分。
當代資訊溝通已全然成為感性與情緒的姿態:文字是雲、標點符號是雷、照片是雨滴、人的注意力則是整片天,天空無所不在,只要哪邊的風吹得特別響,就全往源頭移去。
哪怕是一張打上馬賽克的裸照、標題字句上的挑逗就能讓人顱內高潮、在螢幕前面捧腹大笑;危老大火、幾聲槍響的刺殺攻擊、一台列車意外撞入隧道便覺悲痛哀矜,站在最高地的人(或許根本不在意)望著,他們想要大家移動的足跡,足跡是世界上最賺錢的東西之一。
那些人表面上說,我跟你們一樣痛苦、一樣充滿喜悅,而內心潛台詞是:「反正人的情緒只要能過得去,那些看似堅硬又難以咀嚼的歷史和記憶又算得了什麼?」
沒有人說:「……所謂名為歷史、集體記憶、知識生產的種種,都不過都是高高在上、不懂人間疾苦的知識分子登高一呼的口號罷了。」
不少讀者面對恆河沙數般的社群訊息,最會採用的招數就是在留言裡雙手一攤,像極了迷因裡對著餐桌上的貓咪大鬧哭喊的女子們。貓咪一臉困惑,背後躲著為數不少的巨人。
他們的特色是,他們自始自終因為忙碌而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化為分享按鈕,因為如此一來,他們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2. 身為編輯的艱難:人人已成(社群)編輯,只是我們沒有多加留意
2–1.
在去年要開始從事編輯工作前,我翻到一本談論什麼人格特質適合擔任編輯的書,其中有個條件是:「你要無條件喜歡人(這個物種)」,而我最討厭的就是人。然而,我發現,從自身討厭的對象裡,反而更能挖掘出以往不為人知的洞察。這就好比你討厭中國,但當你有機會進入中國蹲點,你會「愛上」中國。(化用陳珊妮語 — — 其實正是:電影導演之於專輯製作人之於整合媒體(不只是文字)編輯)
2–2.
2020年代之後,作為當代編輯的艱難在於,當每個讀者都可能擁有成為自我(社群)編輯的潛力時,憑什麼別人要信服你作為媒體編輯的寫作力、企劃力,以及跨媒介的策展能力?而這背後唯一信服的可能在於媒體品牌的號召力,以及最終端出作品,這些作品的核心價值是否能回過頭符應品牌本身的形象與包裝。
正如先前在Podcast標題黨企劃的訪談內容所說,「社群編輯」只是一個邁向「整合型企劃/編輯」(我先用這個詞描述這個職業名稱,可能類似IMC)的過渡身分。作為(議題導向的)編輯,我們有義務「引起更多爭議」,不只是透過傳統的議題設定包裹內容,炎上(流量)指數不是唯一的KPI,而是必須想出一套新的方法論 — — 主動重塑「健忘風向儀」。
當日日夜夜的「數位落枕」成了編輯最頭疼且難以直接根除的「技術問題」時,「後文字時代」(意指人們逐漸不再以文字作為主要傳播溝通的媒介元素)已經隨著疫情走入末端(是嗎?)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那,我們還需要這麼多密密麻麻的文字評論嗎?還是評論形式應該力求「轉型」?那麼,「轉型」如何才能讓讀者固著(或者這一命題根本不存在)?
3. 寫作生產者的困頓:「過時的王者」危機
實際上,在疫情時期最困難的環節始終是編輯如何與不同寫作者溝通這一關,不要以為「溝通」只要以e-mail和社群媒體就能全面掌握。
當內容環境多重夾擊,寫作者的生存條件同時也跟著言論市場的變化消長。2020年代後,讀者已經不再需要這麼多的寫作者,尤其當言論市場跟物價一樣大幅膨脹,想像「注意力」是一種有限的貨幣資源,而疫情的物理阻絕也長時間大量耗損讀者對於接收資訊的熱度與耐心。那麼,編輯收緊寫作者的言論表達就成為另一種調整的可能(而且這是在媒體可控範圍能操作的事)。
其實「健忘風向儀」不就正是避免讓人們大腦過度運轉的機制嗎?
編輯最好能花上時間與寫作者密切溝通(這代價即是新聞工作者與寫作者相互的精神消耗與情緒勞動),(比起機械編稿)走出媒體公司的辦公室,腦力激盪和(有情緒的)對話更是必要之務 — — 只是,切勿不僅以熱情作為唯一的溝通籌碼。還是要好好掌握理想與務實之間的天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