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去你老師的「溫良恭儉讓」,被漠視的苦難們

C Yo Lin aka CY
Diskurs / Inschriften
6 min readMay 29, 2017

「如果我們舉止有禮、言談有善,我們就能粗暴地對待許多人而安然無恙。」──Arthur Schopenhauer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一個惡俗的語境──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齣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隱約明白的當下就會加以否認,否認人小小的和平就顯得壞心了。」(p.193)

4月16日,讀畢《房思琪》,只寫下幾句,同時也無心完全寫字。

4月27日傍晚時分,台北正下起一場傾盆大雨,從陳芳明老師臉書動態上得知林奕含逝世的消息。從那天開始為期超過數週的時間,社群網路媒體、傳統媒體皆鋪天蓋地覆滿了她離開的消息,也成了現實到虛擬世界交界之際裡的一場暴雨。

【媒體如何再現社會框架裡的優異女性】

媒體初報導裡的標題滿滿點出:「漂亮滿級分寶貝」、「才女作家」、「台南怪醫千金」,對於生理女性無數想像的社會溢美之詞,當標題群愈是凸顯了林奕含相較與其他平凡女性的突出之處,愈是更多閱聽眾觀看這些文字透過當代社會灌注對「優異」、「天才」、「資優生」的扁平想像,附上社會性別:女性的既定標籤,更不捨她的離世,我們全掉入萬劫不復的地方了。

反來,重新檢視社群上排山倒海的留言與惋惜,讓我想起在她離開之後的那幾天,不同人們對其許多共感與痛苦同時被重新考古,讓我想起Rene引了小苗說的一句話:「大家愛的是藝人們的才華,但不愛他們的生命。」

於是,眾人對於生命逝去的疼痛與不捨,事實上,穿透過去或許只是見了這些少數有才華的人類,透過創作重新藍圖造出面向大眾「美」的一面,但創作並不總是愉悅,書寫通透地將鏟子向自己體內挖掘的一瞬間,往愈深處走去,看見自己內裡世界的黑洞如此深遂,黑洞已然純黑極致,能將所有關乎希望至絕望的任何光譜的美全數洗淨。

人類將如何重新審視「美」與其他使人受苦和磨難,衍伸至受害的殺戮、暴力、死亡、屍骨無存的可能意象,以一種最不符合人類對於美──連同與這個社會連結至定義為醜陋、難看、傷害與等其他負面印象向外連結。我們最後會因為一個人因苦難所經歷之醜惡所形構的美感到驚嘆與重視,抑或是能看見此人背後包含如此眾多的邪惡與糖衣,看見其反差出現的美進而反思與同理:那樣的美與華麗應該被如此產製嗎,我們是如何看待這樣從苦難與疼痛誕生的美?

【救贖的文學,徒勞的文學】

如果文學並非使人走向救贖、解脫的路上,無疑地,映照在途中所見都是被摧折的屍骨,我們一步一步踏上別人的肉體與靈魂,得心懷愧疚地向前走去。

房思琪中以文學構成的語言,則是日常生活裡包裝極致的糖衣,而語言其後無法完全表意之處卻處處埋藏劇毒,攀爬其上盡是刀工華麗、雕琢至極的紋脈。這些語句不需要刻意創造新穎的語境,一個常在書寫過程誕生的情境,既是現實也同是日常生活中的常態。也正因為美好,而帶上相較於一般人們魔幻的生命環境,更能在這像沙漏緩慢的埋窒情境之際,理解反差的來回摩擦甚至損傷後所帶來的高度不適與乾嘔。

在小說人物視角裡,小至身體與身體之間的干涉與權力牽引,大至擴張區域間的殖民與被殖民延伸思考:

「臺灣沒有千年的虛構敘事文傳統,臺灣有的是什麼傳統?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換語言名姓的傳統。」(p.107)

其中常出現大量相同的語句結構,以突顯出從非單一視角觀看的方法,同時營造壓迫、高密度卻仍稍有律動的閱讀情境。

「他把如此龐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臺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p.46)

「乾杯。為阿扁七億元的監獄餐乾杯。為只有知識而沒有常識的臺獨分子乾杯。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乾杯。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乾杯。」(p.50)

「乾杯。敬臺海兩岸如師生戀般語焉不詳的抒情傳統。敬從電視機跳進客廳的第三者。敬從小旅館出來回到家還能開著燈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開學。」(p.51)

「乾杯。敬如鵝卵石般縮小老去的男人。敬河水般永遠新鮮地流過去的學年。敬河床的同志情。敬每一顆明知道即將需要威而鋼卻仍毫不膽怯地迎擊河水的卵石。敬如核彈倒數讀秒的威而鋼之千禧。敬同時擁有說中文的人口與合法的紅燈區的國度。敬家族獨裁卻不會裁掉紅燈區的政權。」(p.115)

之謂「初戀樂園」,「樂園」本是巨大無比的子宮,「初」次被進入的子宮,憂鬱又壓抑的子宮,失血無盡的子宮,與相差三十七歲的補教老師相「戀」。樂園讓社會叢林裡的各樣異物深入,讓一個實為龐大尖銳,外表卻看似和善溫馴,聲稱對你好,實以教育為名的陽物向前抵進。在句號之前掛上「我愛你」,無能為力感受它的匍匐。刺網倏地下墜,雷一般打入身軀。

夾帶著性與身份/政治、身體、權力階級,它們纏綁一起,沒有真實的臉孔得以辨識,只見莫名快速燃成一團闃黑的炭燼,小說便寫下了燃燒過程之間的火熱和餘燄。

這一刻,我們感覺到痛了嗎?

當一匙小說倒映在台灣社會的大鍋爐裡,不管是被聲稱情慾流動的輔大事件,日常在各大社群媒體上所見之大量厭女留言,街頭上來往的婚平抗爭,或是幾日之後將滿17年的葉永鋕事件,那些能夠推伸至攸關生命差異的種種暴力,從女性向外延展出去,他們都是受害者。

在作者林奕含的後記,一句提到:「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

使人內心一沉,猛然想起書裡李國華談著他與房思琪的結局:「不要說悲劇,反正一定不是喜劇的。」(p.109)

儘管林奕含似乎在小說裡透露面向著文學與現實世界之間抗衡的無能為力與失落,在她無數露出的訪談裡強調著絕望與陳述。然而《房思琪》的出版,卻也反面地帶來一些希望,不管如此渺小,它們都還存在。

這也算是對一個當代唐吉軻德般的半理想主義者而言,一個不能只是短暫不到幾個月的警醒與暗示,而是生命過程裡得不同反覆重新檢視的提攜,往這條路走去,身旁所有被無視的黑洞可能在一路上將我們緩緩抽盡。

一版初稿 2017/04/16
二版修正 20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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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Yo Lin aka CY
C Yo Lin aka CY

Written by C Yo Lin aka CY

以 CY 行走數位江湖,橫跨人文社科、科技與媒介研究的雜食者。內容與藝術工作者,手寫字視覺與電影評論是副業。曾任《鳴人堂》執行編輯、現為《大人學》的內容暨Podcast製作人。擅長將不同領域的知識整合為新系統、提出不同的思考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