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沒有滅,日沒有落,光只是流動到了其他去處:寫在鳴人堂熄燈前
備註:這篇文章是寫在《鳴人堂》熄燈前的部分感想,刊登於個人臉書。此外也請參照前主編許伯崧在個人臉書談述2014至2021年初的回顧文章。
在我梳理鳴人堂熄燈的想法之前,首先,我要先向沒有收到關站通知的作者致歉,我在前主編動態的留言裡看到有作者詢問未獲通知,因此也在這一併回答。
鳴人堂從 2021 年起歷經幾代編輯更迭,加上曾為鳴人堂撰寫文章的專欄作者與特約作者保守估計超過三百位以上,許多人誤以為鳴人堂是一個大型團隊,其實不是,自 2021 年中後,編輯室至多只有 2.5 人(有時候連那剩餘的 0.5 都不到),到熄燈前夕僅有 1.5 個編輯人力。
換句話說,如何在極其有限的編輯人力裡將各項環節顧得面面俱到,其中包含爭取最終稿件更新日(對於不斷調動最終更新日一事,我要再次向交了稿件卻吃了閉門羹的作者致歉,這是編輯要負的責任),如何一邊處理關站程序,一邊安頓整理日常編務都是每日挑戰。
因此,通知停更環節的考慮層面我們主要以近年來有與我們保持聯繫且維持提供稿件的作者優先,在兩、三百位作者為數不小的數量下,未能全面一一通知,還請沒有被通知到的作者諒解。
接下來,我要進入正題了。
一直要到完成結算最後一回的帳務,對我而言,那才是鳴人堂真正熄燈的一刻。
鳴人堂執行編輯是我畢業後的第一份正職工作,二年又一個月,說長不長卻說短不短,特別身為末代編輯或者說是送行者/關門人的角色,這份責任並非輕盈。然而這份工作所帶給我的收穫,遠遠比我預期之深且長。整體對我而言,毫無疑問是一場破壞力極強的震撼教育,但是卻也在這短短兩年多之間,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在這當中快速成長,如何在內外交迫的生態裡闢出一條新路。
從事這份工作,我常常丟給自己以下三個叩問:
1. 公共書寫可以「是」什麼,原本被認為「不是」的,我們能不能重新定義它「是」?(存有與方法論)
2. 我們是否對公共評論的理解與想像有所侷限?(知識論)
3. 以及,公共評論能夠把我們帶到多遠的地方去?(時空)
微妙的是,我真不曉得這是不是我這個世代(Y與Z世代的交際)注定要面對的試煉,當我進入鳴人堂工作時,台灣媒體經營公共書寫領域已步向繁華落盡的時代,一個談長篇文字閱讀已無紅利的時代。大家老生常談地談著短影音對注意力的侵蝕感到焦慮,社群上每個人均能「評論」的高度分眾已瓜分了綜合言論平台聚焦的力度,淺碟文章一讀即忘、一轉貼分享即忘的效應。「深度」是不是那麼重要,我想讀者們內心自有答案。
鳴人堂觸及的評論範疇極廣,舉凡法律、軍事、教育、政策、國內/國際政治、影評/劇評/書評與文化評論無所不包(偶爾還會出現科學普及文章,因為我發現讀者對科學傳播意外有著莫大興趣)。在我進來之後,我們一部分延續前任主編許伯崧長期耕耘的大型主題 — — 包含體育、法律、軍事評論、民俗議題,另一部分也嘗試自產延伸相對少數關注且十分敏感的議題 — — 李明哲回台之後的專訪、南加州槍擊案背後的統獨意義、習近平進入第三任期的攻台軍事專題、從各層面切入探討 2023 年爆發的#Metoo浪潮。
在「行人地獄」還沒成為公共焦點時,2021 年 12 月起我們開始擴張經營交通議題,在 Podcast 上偶有談論交通經驗的分享,體現台灣交通困境。藝文領域的議題也沒少過,意外鬧出影評茶壺風暴的《瀑布》、TIDF、女影、三金、電影史書寫、青鳥書店爭議等。有太多議題我沒有辦法在這篇文章裡一一點出。
2022 年的前半年,我們策劃了「原來我們都是標題黨」Podcast,邀請不同領域的媒體編輯與社群編輯,以編輯和編輯之間的跨界對話,揭開幕後編輯工作的面紗,為的就是強化媒體/社群編輯的主體性。
在近十年間,鳴人堂合計收錄了多達 8,600 餘篇文章,如果單篇文章平均以 3,500 字計算,鳴人堂至少累積超過三千多萬餘字的評論,如果一個字代表一個人,那麼這已遠遠超過台灣的總人口數,這些文字全然體現出這十年來台灣公共領域的變化過程,儼然是一個巨型文獻資料庫。從合約作者到過往至少合作一次的特約作者,共計約有三百至四百餘位作者。如果在這個年代,仍有人對評論無感、對書寫與文字閱讀感到無趣,我覺得最適切的回覆是,你的 IG 限時動態、Threads(現在還有人在用嗎)、臉書動態不都是大家正在「寫」的見證嗎?哪怕你一天只寫出兩句短廢文,道出你今日的心情,這都是「寫」的變形,這些都是「寫」的力量。
談評論寫作,最為過癮且令人振奮之事莫過於作者與編輯之間的溝通。
很多時候,我們可以為了一個標題要不要放引號而爭執不下,或為了一段翻譯譯文調整許久,為了要不要放上作者的註腳(認真當過研究生或從事研究的人一定明白,哪怕是一篇文章裡的某個註腳都可能成為你完成論文作品的重大關鍵)而苦惱,為了一段格式爭執不休,更重要的,每天都在練習如何與作者溝通彼此的不同意見。這就是編輯與編輯討論之間的偏執之必要,這就是作者與編輯之間透過書寫而炫起的刀光劍影。
嚴格說來,我算是看著鳴人堂文章長大的讀者,從318學運坐在馬路上的大學生,也曾與父母爭執過的種種,十年一瞬,我也從一個二十初頭的大學生變成即將邁向而立之人。對我來說,做公共寫作最核心的意義並不只是為了談論議題本身,而是嘗試把每一位原本彼此陌生、不熟識的人相互連接起來,公共寫作的追求是為了共同感受與理解我們所認知的生活,如此而已。
當我們開始願意理解生活,嘗試改善共同的生活,「公共」才有它的可能性,那才是公共的真諦。
另一方面,我感觸甚深的是「在場」與「見證」,鳴人堂熄燈的決定令我回想起 2014 年 3 月 20 日,營運長達二十年的《破報》宣布停刊,與此同時,三一八學運正風起雲湧,那時的鳴人堂也才正如幼苗一樣開始生長。儘管我對媒體生態大多抱持悲觀態度,但是我對熄燈的看法,並不認為這是公共領域書寫的失敗,因為真正的燈沒有滅,日沒有落,光只是流動到了別的地方,所有媒介內容與形式都有它成為歷史的去處,歷史並非殘敗的象徵,而是記憶的見證。
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永遠是公共評論的核心價值,儘管未必能完全理性,有時也會看見暴戾無比的氣息,溝通之艱難大家都明白。我曾經這麼自問,而這段話依舊可供借鏡:「自己讀傳播學院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在思考如何對外溝通,以及扮演觀察者的角色看社會怎麼溝通,但卻發現彼此鏈結的溝通往往才是最需要學習的,尤其原本屬於不同範疇的內部問題卻在社群媒體上成為公共討論的一部分時,溝通上的交雜、誤解與迷失更是難以解決。」
8 月 19 日,我們辦了一個極小型的告別聚會,受到空間與作者領域比例安排上的多重限制,僅能邀請極少部分在數個月還有與我們合作的作者一起同歡(我要向沒被邀請的作者致歉)。雖然那天我只有跟大約一半的作者聊到天,十分扼腕,但是很多作者還有現流冊店的店長兼前編輯潔珊都說這個活動辦得很成功,我覺得我在聚會裡看見了一大群從未見過面的人們把彼此相互連接起來的精神,而這就是公共領域。
最後,我要特別感謝一起共事的同事們:馨惠、筠涵、芮娣、人豪,還有鎮宏跟齊晧三不五時為鳴人堂勞心勞力,以及陪我一起熄燈的宜蘭,以及從前主編伯崧開始用心經營到現在這數百位的作者們,還有願意參與 Podcast 的所有受訪者,鳴人堂不是一個結束,它的精神才正要開始。
「新媒介並不會淘汰舊媒介,而是將它們分配到溝通系統的其他位置。」 — — Friedrich A. Kittler, 1996
首圖 Photo Credit: 洪沛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