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剜開:長在骨縫中那部分自己
不要去否認自己不是這種人,而是理解到自己也有可能是這種人。
回顧書寫作品《女神自助餐》(2020年)之前的自己,劉芷妤其實非常抗拒寫太貼近自己的事情。憶起大學時期得獎的小說作品,內容有段關於性的描寫,就曾被投射到自己身上,成為旁人揶揄她、往她身上貼標籤的素材。自此以後,寫小說時,她總會擔心自己會不會又被套在小說裡的某個角色上。作品直接被指涉到作者本人身上,是她非常不喜歡的。「作品遠離自身」成為劉芷妤的書寫原則,這也使她比較有安全感。
出版第一本著作《迷時回》(2011年)後,劉芷妤便漸漸地不再寫作,一方面是因為發現到自己偏好寫的奇幻類型,在那個時期並不受重視;一方面是因為在藝文相關行業的工作經歷,讓她對創作者與文字的關係愈來愈困惑,使得她漸漸無法再寫。因此,最初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兼好友陳夏民詢問劉芷妤,要不要寫一本關於女性經驗的散文,她認為這太靠近自身而一口回絕。經過一番討論與溝通之後,劉芷妤才決定以虛構小說的形式寫《女神自助餐》,既保留了女性經驗的主軸,又可以與自身拉開一些距離。
在小說中,劉芷妤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各種發生在女性身上的性別議題。然而,當被問到性別意識的啟蒙時,她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在寫《女神自助餐》之前,性別意識其實非常薄弱,甚至在想法跟行徑上,帶有許多反女性的成分。一邊寫小說,一邊才察覺到自己「厭女」的那部分,她說道:「『厭女』就像是骨刺,它長在骨縫中,摸是摸不出來的,你必須去把它挖開來才找得到。」
劉芷妤把自己身體裡厭女的觀察寫進小說裡,想讓大家發現女性的多面性,女性不僅容易變成加害者,也容易變成旁觀者,甚至是讓社會文化往厭女那個方向去的人。切身體會的她道出這樣的想法:「有些事情就是長在你身體裡,重要的是,不要去否認自己不是這種人,而是理解到自己也有可能是這種人。」
■ 女神們:雅典娜的日常,梅杜莎的難題
《女神自助餐》取自書籍同名短篇小說〈女神自助餐〉,當初書寫的發想便是想藉雅典娜與梅杜莎的典故,帶出角色性格以及人物關係的設置。直到成書之後,劉芷妤才從旁人口中意識到,除希臘神祇外,另外一位女神嫦娥的故事,其實充滿了濃烈的奇幻色彩,而奇幻正是她以往書寫小說偏好的類別。
除了「女神」的要素外,女神自助餐更有著其他深刻的含義。「女神自助餐」回應了現今常被普遍提及的「女權自助餐」,後者被用來嘲弄女性追求性別平權像在吃自助餐,避開不喜歡、對自身不利,而只追求想要、對自己有利的。
而《女神自助餐》中囊括了八篇短篇小說,這八篇就像是一道道「自助餐」的料理,帶出不同女性在生活日常上會面臨到的難題。劉芷妤說,既然那些人們說著女生在吃女權自助餐,那麼現在換他們來吃自助餐,這八樣女性處境中,有哪個是會讓人想要的呢?答案不言而喻。
■ 站出來:出版之後?交給讀者的事
劉芷妤認為好的小說,作品本身是能去推動讀者一些內心想法的,然後實踐於他們的生活中。
《女神自助餐》2020年出版以來,引發了許多共鳴和迴響,這是劉芷妤並未預期到的。她說其實自己在寫作時,並沒有習慣去思考讀者可能會想看什麼、看到哪些內容會是怎樣的反應等。但成書後收到每一則讀者的正向反饋,都帶給她莫大的支持與力量。
書籍出版後,劉芷妤知道自己開始被擺放在「說話者」的位置上,這是她即使有些抗拒卻又無法逃避的。在被問及「書籍出版後如何延續能量,持續影響社會、帶動議題」時,劉芷妤笑著給出這樣的回應:「坦白說在這之後,就是你們(讀者)的事了。」她認為好的小說,作品本身是能去推動讀者一些內心想法的,然後實踐於他們的生活中。
然而,這並不代表她真的在寫完小說後便再也什麼都沒做,將一切交予讀者。劉芷妤提及,上述「作品本身應該要能帶動讀者做些什麼」是理想狀況,但實際上往往難以達成。她發現在一些讀者回饋中,存在許多讀者接收到和作者想要傳遞的訊息相差甚遠,甚至背道而馳的情形。加上對於社會以及未來世代的焦慮,使其實並不喜歡站在太前線、更不喜歡說教的劉芷妤,意識到「啊,還是得要一直講才行」,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
持續「站出來」,不僅像接受包含此次在內的一場場訪談,劉芷妤也透過講座和參與「逗點學校」Podcast節目的方式持續發聲。除了能促成更多對話機會外,也能消減讀者解讀和作者本意間的歧異。讀者在閱讀後進行社會實踐,能量便能持續延續和擴散。
「我知道在出版這本書之後,我就站上了幕前的位置。逃避歸逃避,但這是我該做的事情,假設我有一點點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機會,那就去做吧。」
■ 字與人:落差,是哪裡出錯了?
文字,它就是一個人心裡所想的呈現。
劉芷妤談及過去在藝文圈的工作中,她意識到自己漸漸無法寫作,甚至連閱讀都變得困難。造成這些狀況的最大心魔,來自於感受到自己仰慕的創作者文字與言行間可能存在著極大的差距。深信文字的她沉重地說:「文字跟人不應該有落差,若說畫或是音樂這類技術性的藝術與創作者有差異,我還能理解,但文字不一樣,它就是一個人心裡所想的呈現。」
一再目睹到文字和作者本人之間存在的落差,帶給她極大的精神傷害,令她對文學既有的想像破滅。她也開始質疑自己和自己所寫的文章間,是不是也會有存在差異而自身並沒察覺的狀況。
這些煩憂的漩渦讓劉芷妤感到十分掙扎,後來她開始理解到,很多理念性的東西寫出來其實是類似的,只不過在實踐這件事情時,會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劉芷妤以「毋枉毋縱」作為例子:大家都同意毋枉毋縱,但是實際上,每個人在面對到毋枉毋縱時,內心一定會比較偏向「毋枉」或者是比較偏向「毋縱」,不會是完全中立的。而當每個人偏向的幅度不一時,在做選擇時就會有細微的差別,以致於有些人看似和自己秉持一樣的理念,但在實際行為上卻迥然不同。
此外,劉芷妤認為造成文字與人有所差距的原因,還牽涉到價值觀排序的不同,且在不一樣的情境下,價值觀排序是會隨之變動的。而對她來說,重點不是怎樣的價值觀排序是對、是錯,而是要清楚自己那時的價值觀排序是什麼、挺的是什麼,是事實?公平正義?還是交情?
■ 爽感社群:防止自己成為壓迫那一方
對於鋪天蓋地散播出去的貼文,無論跟我的立場是否一致,我的戒備心都是很重的,因為那種東西太危險了。
種種的顧慮深植在劉芷妤的寫作過程中,她時常擔心自己太過確信自身的價值觀,在無意間被慣有的思考模式所蒙蔽,傷害到其他人,甚至毫不自知。而面對文字的謹慎不僅反映在寫小說上,也呈現在言論的表達上。
除出版書籍外,劉芷妤也會在社群平台上發布貼文,她認為在這社群媒體盛行的時代,網路貼文的影響力又更甚小說。因此,在公開社群上寫東西時,她總會覺得自己必須負起責任,「每次寫的時候,我都有一種拳頭握起來的感覺。」
網路成了一種新興傳播方式,比起過去速度更快、範圍更廣,但資訊相對片面,且難以去辨識真假。對此,劉芷妤抱持相當防備的態度,「對於那種鋪天蓋地散播出去的貼文,無論跟我的立場是否一致,我的戒備心都是很重的,因為那種東西太危險了。」她說道。
網路貼文著重的往往是即時性和爽感,要有效果就必須引發他人的共鳴去按讚、留言與轉貼。然而,劉芷妤說當自己愈發體認到某些社群貼文為了夠好笑夠吸睛,或多或少都會稍稍傾斜去壓迫到某些群體時,便很難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相較於過去幽默且直爽的說話方式,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呈現比較僵硬的狀態,因為太緊張、太戒備,明明很討厭說教,卻把自己變成或許在旁人眼中看來善於說教的人。事實上,劉芷妤並不喜歡自己在社群媒體上呈現如此單一的樣貌,但又覺得這個狀態也未必是壞事,因為無論如何,至少可以防止自己成為壓迫他人的那一方。
■ 給下個世代:生活到處都是孩子
將焦慮和母性,投注在別人的孩子上,成了普遍地對於下一世代的擔心:「我們要給下個世代什麼樣的未來?」
從訪談過程中流露出的種種,都可以感受到劉芷妤在書寫和言談上的謹慎,這不僅來自於自身的生命經驗,以及不願成為壓迫他人的一員,更源自於對社會現狀和下一世代的焦慮。劉芷妤承認自己有些悲觀,這體現在《女神自助餐》的基調和情節設計上,也體現在她認為自己不適合當一個母親上。
她認為自己實在太焦慮、太有母性了,這對孩子並非是件好事。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母親,所以在小說中盡量避免用母親的角色去說些什麼。然而,即使自己沒有孩子,生活中卻到處都是別人的孩子,於是劉芷妤將這些焦慮和母性,投注在別人的孩子上,成了普遍地對於下一世代的擔心。
「我們要給下個世代什麼樣的未來?」在面對包含性別在內的社會議題時,劉芷妤時常提出這樣的叩問。對於這些議題和社會現狀,劉芷妤非常強調「結構」。如當提及網路貼文的「爽」和「快」性質,亟欲抓出一個加害者並批判、懲罰他,但這樣事情真的就解決了嗎?
劉芷妤認為性別等議題並不是改變單獨的個體就可以解決問題,上述的做法或許只能改變那個瞬間,但這遠遠不夠,那是結構性問題,不在於一個人、一種性別。而許多時候、許多狀況,加害者是無法被清楚明確地指認出來的,且隨著傷害他人的手法更加細緻化,這種做法的效果更加侷限。
面對社會現狀和各類議題的悲觀,使劉芷妤伴隨著無力的焦慮日漸增長。然而,種種的悲觀焦慮並沒有使她選擇遠離或退卻,而是在愈焦慮的同時,愈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女神自助餐》寫完也出版了,但這並不是結束,延續能量、推動社會議題和實踐改變的路途仍在繼續。
曾子軒。2002年生,臺南人。這個人很懶,什麼都沒有留下。
林書妤。2002年生,臺中人。大學主修教育心理與諮商,熱愛文學,花最多時間讀的卻是性別研究。中二病到21歲還沒好,夢想是拯救世界,不然就是自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