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與聲音:聽損者於團體討論

「數位民族誌」B組期末成果展

現今許多聽損者能夠使用電子耳或助聽器等輔具來改善聽力狀況,他們也因此能夠與聽人們一起就學、生活。我們訪問了兩位聽損者,分別為Ethan(化名)以及慕軒(化名),他們在嘗試著融入這聽人主導的世界時,卻也發現一切並不是聽得見後就變得簡單,當中還是有許多種挑戰,像是團體討論以聽人角度出發,並沒有考慮到聽損者無法一次承受多人講話的狀況,這也導致他們反而必須花費更多的努力以及作為去克服。也因此本展覽想要特別聚焦於團體討論中聽損者所會面臨的課題,而展覽名稱中所使用的「寂靜」,不一定代表他們物理上的聽不到,同時也能解釋成他們的心聲在與聽人的團體討論中是寂靜的。

本展覽「寂靜與聲音 — — 聽損者於團體討論」總共分為三個部分,分別為「嵌入我體內的耳朵」、「團體討論中的聽損者與聽人」以及「聽損者的一天」。本展覽透過與兩位聽損者的採訪,欲呈現聽損者在科技輔助的情況下,他們在團體討論仍會遇上的困難,以及作為聽人所能採取的作為。最終,我們透過訪談的內容拼湊一名聽損者的一天,並也為這個展覽做出總結。

第一部分:嵌入我體內的耳朵

「你們應該聽不出我是一位聽損者。」

Ethan不帶任何腔調的說著這句話,這也打破我們過往對於聽損者的印象,可能講話帶有著如同外國人的腔調,或是只會使用手語來進行溝通。Ethan表示他標準的口音在聽損者中可能屬於少數,但他也不得不倚賴人工電子耳來讓他講話能夠像是個「正常人」。

我們都是「賽伯格」

「賽伯格」,指的是擁有有機體與生物機電一體化的生物,在科幻小說中最常出現的典型形象就是人身上明顯裝配著機械零件。

但賽博格可不只出現在小說。如果我們將這個概念放到現實來看,當進入了近代,這個醫療技術蓬勃發展的時代,我們開始極力定義與追求什麼是「健康」、什麼是「正常」的這個時代中,那些旁邊緊密纏繞或隨身伺候的醫療科技物的「身體」,不也其實就是一種「賽伯格」?骨折者的鋼釘、裝在心臟上的支架、近視者的眼鏡、齒列不整者的牙套、以及我們接著要談的聽損者的輔具,或多或少都可以說是醫療論述意識形態下,為了矯正,所產出的賽伯格。

若提及聽損者所使用的輔具,很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應該是助聽器。不過助聽器的功效有限,僅是將所聽到的聲音放大而已,難以辨別出聲音的不同。不同於助聽器是一個配戴的裝置,而人工電子耳則是需要在耳蝸植入「電極束」,並於頭側配戴麥克風,麥克風收到聲音後會將聲音訊號轉為電子訊號,經由聽神經傳至腦幹和大腦。長期進行聽損研究的萬宗綸便將「電子耳」與「助聽器」的配戴比擬為眼睛的矯正,電子耳像是動了雷射手術,而助聽器則是戴了眼鏡,兩者之間有著巨大差異。[1]然而在有著環境音的地方,單靠人工電子耳並無法發揮功效,這時說話者便可以搭配FM調頻系統,聲音可以透過它直達電子耳的接收器,讓聽損者可以更專注於單一的聲源。

並非戴上了人工電子耳就能解決了聽力的問題,當中還因每個人的身體狀況而有所差異,衛生福利部網站中便指出有幾種情況下並不適合植入電子耳[2]

學習與機器共處

現在的人們各個人手一機,手機對於我們而言等同於第二生命,對於有些人而言沒有了這些科技物後生活就無法運轉。

Ethan以及慕軒都是配戴人工電子耳的聽損者,他們與人工電子耳的關係比起我們和科技物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不可或缺。不過並非開通人工電子耳之後就能聽清楚生活中的各種聲音,是還需要經過一段適應期的。聽損者在進行電極束的植入手術過後,其實聽不太懂人工電子耳傳來的聲音,這時候許多聽損者便會去進行語言治療,並習慣配戴這個裝置,來學習辨別所聽到的聲音。電子耳也終究是一台機器,總有耗損、故障的時候,像是慕軒總共進行了兩次電子耳的手術。第一次開通人工電子耳時是四歲的時候,到了16歲的時候植入的電極束發生了問題,聽到的聲音總附帶著「嗡嗡嗡」的聲音,由於這不舒服的感覺一直干擾著生活因此進行了第二次人工電子耳的手術。慕軒和Ethan都表示他們有時候會有耳鳴的感受,但也不確定是不是大腦的錯覺,他們形容這種感受就像是聽覺殘留一般。雖然偶爾會有耳鳴的感覺,但時間一久他們也就習慣了。

當我們詢問了他們如何看待他們與這個科技物的關係時,他們雖然不免還是會看待它為一個物品,但也衍生出了情感,並以正面的態度來看待它。Ethan表示人工電子耳讓他有機會發展自己的潛能,在這個聽人主導的世界中能夠進入醫學系,這樣的經歷讓他很鼓勵聽損者們能夠配戴電子耳來增加發揮自我潛能的機會。他們與人工電子耳的關係讓他們更加珍惜這個科技物,盡其所能不讓它受到損害。Ethan分享了大一參加大學宿營的經驗,當時有許多在外面跑動的活動,他就會擔心留下的汗會影響到人工電子耳,他時時注意著進水的狀況,一有空閒時間就會馬上把衛生紙揉成尖尖以便能夠擦乾浸入的水滴。當大家在宿營玩得開心的同時,他反而正擔心著人工電子耳因此受損。

看到這邊,我們或許能夠想一想如果今天植入一個科技裝置於你的體內後就能解決任何問題,如:路癡、美感、做事迷迷糊糊等等,你會願意嗎?

第二部分:團體討論中的聽損者與聽人

被迫「融入」的聽損者

聽損者在幼稚園到高中的就學期間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進入一般學校,與聽人的學生進行融入式的教育,以口語的溝通為主,二是就讀啟聰學校,學習手語、生活交友圈以聾人與聽損者為主。然而全台灣的啟聰學校只招收幼稚園到高中的學生,聽損者若想要繼續升學的話,他們勢必得選擇第一個選項,跟聽人們一同學習甚至是生活。

台灣從國小到高中的教育環境中雖然只有少數團體討論的機會,但是我們同時也發現,聽損者在國小到高中以聽人為主宰的學校所形成的交友圈與交際模式中,與團體討論中遇到的困境有很大的相似之處。而到了大學,除了社交以外,需要團體討論的時間更是提升不少。雖然團體討論的立意良善,對於聽人來說,是一個具有效率、能夠從中學習到許多溝通技巧的方法,但對於聽損者而言反而是個麻煩,現今很多聽損者們雖然開通了人工電子耳,然而因為電子耳無法同時接受來自多音源的聲音,它的功效仍無法達成一般聽人的效果,尤其是團體中的對話、許多不同人同時發話時,更是聽得吃力,聽損者不僅無法清楚了解誰是說話者,同時講話內容也有可能是缺漏的,這也導致聽損者無法清楚了解當下狀況。

接受我們採訪的Ethan與慕軒,兩人都是在聽損者當中較為融入聽人社會的,但也都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感受到一種「不太適應」的心情,Ethan是到了大學才感受到都是自己在做適應與改變,慕軒則是認為國小到高中的階段較不適應,而到了大學,這種感受才比較消失。「融入班級部分,調整的通常一直都是我們自己聽損者,當然那種不適跟外來者的感覺到大學才真的比較消失。」慕軒如此說道。

對於聽損者來說,融入式教育是一個「雖然不是很好,但有總比沒有好」的制度。這種想法,正是體現出了目前的教育體制對於聽損者來說具有一種壓迫與束縛性,看似給出很多種選項、看似很自由,但其實真正能選擇的只有一種,並只能在那唯一的選項中被迫面對一切、靠著自己單方面地去適應環境、孤軍奮戰解決遇到的一切問題。

聽人能夠做些什麼?

講到這裡,大家可能會認為,因為問題出在政策的制定面上,所以像我們一般平民老百姓的聽人知道這件事,即使無奈也束手無策。但即使沒辦法以最直接的方式「治本」,聽人還是有很多立刻就能做到的事,來改善這些聽損者在團體討論中遇到的問題。

● 盡可能在安靜的環境
與聽損者進行團體討論時,可以選擇在相對安靜的環境進行,例如學校的討論室、安靜的咖啡廳、無其他人使用的空教室、隔音良好的空間等等,避免戶外、吵雜的咖啡廳或餐廳、很多不同小組在進行討論的空間等。若真的無可避免的得在吵雜的教室裡進行,也應盡量遠離其他非必要的人聲、冷氣、電扇等噪音物,在教室角落之類的的地方進行討論。

● 意識到科技物的存在,與其進行配合
輔具、電子耳、助聽器都是有科技上的限制的,能夠達到的成效不可能真的完美,聽損者仍然對於多音源的收聽與讀取會有困難,例如在吵雜環境或是三人以上同時講話的狀況下,電子耳所接收到的訊息明顯會是模糊不清、不完整的。Ethan曾經透過信件詢問聽能復健及聽語輔具的專家,如何解決在吵雜環境中無法聽清楚的狀況?得到的回覆是:「因為聽覺輔具已經達到了相當好的效果了,因此若要在溝通的層面再更好,需善用『讀話技巧和溝通策略』,而非朝向聽覺的部份了。」
讀話技巧和溝通策略,指的是透過讀唇、透過讀取說話人表情、或是前後文等方法來推敲聽不到的訊息。但這些策略與技巧也需要耗費聽損者的腦力和心力。因此,聽人如果更意識到科技物的存在、與科技物進行配合(例如輪到自己的時候先手持FM調頻系統再進行發話、若有發言順序的話可以坐成一圈以便FM的傳遞),會讓與聽損者的團體討論更加順暢與愉快。

● 個人在說話上的小細節
在非必要的情況下,可以摘下口罩以便聽損者進行讀唇;如果是平常講話語速快的人,可以盡可能先以說話清楚為第一優先;此外也盡可能不要邊笑邊講出一句話。如果是有一個明確目標的團體討論,那麼就圍繞著該主題進行討論即可,不必在過程中進行太多與主題無關的閒聊,如果聊到笑得很大聲、或是尖叫、很多人想講話的情況發生的話,對於無法聽懂與加入討論的聽損者來說反而是一種困擾。

第三部分:聽損者的一天

7:30 起床

鬧鐘的震動聲,劃破了寧靜的早晨,我便馬上帶著疲憊地將鬧鐘關閉,準備一天的開始。每天睡覺前我都習慣摘下電子耳,戴著電子耳不僅耗電,不能除溼,影響最大的是會讓我保持清醒。我不得不使用震動鬧鐘把我叫醒,但每天床板的震動,也會連帶喚醒隔壁床的室友,也可能遭到室友白眼,讓我不禁想著如果有一個震動手錶該有多好。

起床洗漱後,我快速組裝好電子耳,確認有帶到我的FM調頻系統後,我就立即出門了。

9:00 上課

這堂課是學分佔比比較重的必修課,我詢問老師能不能在脖子上掛FM上課,老師一開始比較反彈,因為他不懂這些機器,而且擔心衛生、過敏的問題,於是我在他面前好好地進行消毒、噴酒精,他才勉為其難的接受戴上。其實大部分的老師在理解我們的需求後都會配合,但他們可能還是不懂機器運作的原理,所以有時候很有趣,有發生過老師在下課直接帶著我的FM系統去上廁所的情況,還有我可以聽到FM系統在老師衣服上摩擦的聲音、他跟其他老師說話的聲音,滿像竊聽器的。

但其實有時候遇到不適合自己的課,就會覺得聽到也沒什麼用、沒什麼好聽的。例如有些老師上課抑揚頓挫太明顯,一時大聲一時小聲,聲音的起伏太大;或是上課一直聊八卦,逗得其他同學時而大笑時而尖叫,這樣對我而言不是一個能夠好好聽課、聽清楚課的環境。

12:00 午餐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可以吃午餐了。今天,同學說要帶我去吃一家學校附近新開的馬來西亞餐廳,身為吃貨的我一定要嘗試看看。當我們抵達餐廳時,正處尖峰時刻,已經幾近客滿。身處這樣的環境,我總覺得要跟朋友聊天起來十分吃力。「人好多啊!」我用手機向同學傳了一則訊息。同學也大概能夠了解我的苦衷,雖然整頓飯下來,我們顯得十分安靜,但我們在通訊軟體可是聊得十分熱絡。

16:00 打工

下了課還要打工是一件疲憊的事情,不過有時候為了生計也無可奈何。今天的我狀況不太好,可能因為上了一整天的課讓我覺得不太舒服。這並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環境音太嘈雜,或是聚精會神太久,會讓我感覺帶著電子耳很不舒服。雖然我很想要把電子耳關掉,但我擔心老闆不了解我的狀況,也只能繼續戴著直到下班。

20:30 休息

吃完晚餐,在家用LINE群組和Facebook和朋友聊天。比起實際的見面交往,我們更喜歡用線上的社群媒體與朋友筆談。因為跟聽損者朋友聊天的時候,仍會有聽不清楚的問題,所以用文字的方式能更加自在的交流。

00:00 睡覺

睡覺前我不僅會摘除電子耳,也會把它拆解放入防潮箱。保養電子耳,是因為人的皮膚一定會散發水氣,一定程度會對電子耳造成破壞,透過保養,能夠延長電子耳使用壽命,也可以避免接觸不良、零件氧化等問題。聽損者與電子耳,不只是人類單一去使用機器的關係,這些珍惜、保養、照顧電子耳的過程,而是人類與機器的互動與相處。

電子耳拆解

結語

以上是我們的展覽,期許大家在看完我們的展覽後能夠對聽損者有更多面向的了解,以後也更知道如何與他們接觸與交流。最後,我們也必須聲明我們所採訪的聽損者或許不能代表整個聽損族群,然而他們卻也反應了聽損族群在配戴電子耳,與聽人相處或是進行團體討論會遇到的狀況。在這次展覽中所進行的採訪,我們深刻瞭解到這個以聽人主導的社會對於聽損者而言仍是十分不友善的。改變整個環境並不是一時之間能夠做到,但我們也希望這一刻不再是聽損者們努力融入社會,而是我們嘗試去理解他們便也足矣。

[1] 萬宗綸,〈助聽器還是電子耳?聽障者們:我要什麼樣的身體〉2017年5月26日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9881/2482551,查閱於2021年6月18日

[2] 衛生福利部,〈感受聲音的美妙 — 人工電子耳(人工耳蝸植入器)〉2018年4月25日

https://www.mohw.gov.tw/cp-16-40872-1.html,查閱於2021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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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u-kai Liu 劉子愷
聽‧見:走入聽損、身障和長者的日常

帶著人類學的視野和關懷探尋人/人、人/科技物、人/多物種間眾聲喧嘩般的互動和溝通,以及其間的糾葛、緊張、衝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