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與生活 × 香港反送中 × 選擇的自由 — 31 歲的自我人生重開機
站在 31 歲不能繼續幼稚任性但又看似仍有最後一搏機會的人生重大關卡、交織著香港過去長達超過半年的民主自由抗爭、上至自己國家下至公司內部受到來自中國的各種打壓，在工作上埋頭苦幹、無怨無悔付出這麼多年後卻一夕間被打醒⋯⋯加上即將誕生的小布丁，直到今年經歷過這一切之後才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究竟想要過怎麼樣的生活、該為什麼價值與信念奮鬥、還有我們應該打造什麼樣的世界給自己的下一代。
過去一年來遭逢了各種難以想像的衝擊，從上半年因為自己一連串錯誤決策以及外部廠商合約問題搞砸了一個大的宣傳專案、到過去幾個月那些強而有力企圖干涉一切的黑手，幾乎要全然失去對這份工作曾有的一切信念；然而在這些極端無理的事件背後，卻又諷刺地感激公司可以有勇氣一口氣延期旗下 4 款產品、取消多場大型活動，換得了難得的半年喘息空間去好好重新思考一切同時迎接新生命。
第一次好好全盤檢視自己、認真傾聽其他人從不同面向對我的看法、反省並努力改善、跳出舒適圈嘗試更多交流學習與認識新朋友、反覆與自己對話，找回走上這段電玩職涯冒險的初衷。同時也修正自己過去某些方面橫衝直撞、缺乏妥善溝通、進而導致同事甚至主管處在高風險上的單打獨鬥做事方式 — 希望能多顧及身旁他人的感受、珍惜自己所愛的一切，在當前亂世下做好當爸爸的準備。
「祈求民主與自由，萬世都不朽。我願榮光歸香港」 — 【願榮光歸香港】
身為一名過去 9 年都隸屬於香港分公司旗下的員工，進出這座城市不下 20 次，今年 8 月底我甚至自費飛了一趟香港。除了想為當地的同事、朋友、一直很支持我們卻反而受到很多委屈的廠商與夥伴帶來一點點來自台灣的支持外，也嘗試走上街頭參與幾個聲援活動，從第一線實地、自己眼見為憑、面對面傾聽當地同事朋友不論正面或反面的想法來更深入理解當地情勢；在這個資訊爆炸、潛伏網軍威脅的時代，不讓自己受限於單方面吸收特定媒體經處理的內容就妄下定論或提出批判。
在香港街頭與當地民眾一起牽手舉起手機的 LED 燈加入「823 香港之路」人鍊、瀏覽著整座城市四處可見的連儂牆，為了不被無所不在的科技監控事後追究而戴著口罩或頭巾的香港人大聲高唱著支持著這場運動的樂聲，舉起不同語言標語與國旗的標語尋求國際社會的關注；也曾嘗試在確保自己安全狀況下盡量接近警署等抗爭前線、再隨著催淚瓦斯發射後衝出速龍逮人的黑旗清場局面跟著群眾拔腿狂奔在街頭巷弄間散去，一同感受這個正在面臨激烈改變的城市中的絕望感。
逼不得已下香港人吸取了多年前雨傘運動的一切經驗，曾經他們的行動有領導人物、有核心組織，但那些他們早就曾經嘗試過的和平抗爭，在面對厚顏無恥的中共政權卻只讓他們更容易被滲透瓦解。如今完全去中心化的抗爭網絡，使得這場「無大台」（沒有組織領導或代表性人物）的社會運動已經完全從過去由「上至下」的老模式，轉換成「下至上」的群眾力量，在科技的發展下不斷重新定義著社群的意義。小至每一個勇武派戰鬥小組、不同任務導向的 Telegram 加密群組，到大型本地論壇中透過開放參與所自然淬鍊出的「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甚至是歌曲 MV 海報等共同藝術創作、不同產業人士遮住識別證上名字的默默相挺，一場場集會、靜坐遊行不斷接力上演，在香港街頭巷弄遍地開花，最終凝聚出 200 萬人一起走上街頭震撼人心的黑潮，但這亦完全無法撼動港府與背後更可怕的勢力。
現場看著走在前線的勇武派（台灣叫衝組）跟希望能靠和平遊行就能改變的「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彼此雖用不同的方式進行著抗爭，但卻也互不切割。一場完全和平、也獲得政府批准的遊行中會自然而然的兵分兩路 — 「兄弟登山，各自努力」 — 中間有著自發的民眾協助指引，一條是全家老小走上街頭，用實際站出來的人頭數表達支持跟作為勇武派的堅強後盾，集結點旁會有人發放免費的口罩來降低無所不在的監控風險、路上有著民眾自發搬來的一箱箱礦泉水甚至是充電站提供補給；然而只要你翻過需要人伸手拉你一把才能翻越的馬路分隔島後，另一側就是截然不同的面貌。
「面具之下，不只是個血肉之軀，還有理念，而這個理念，是刀槍不入的。」 — 【V 怪客】
在和平抗爭的「掩護」下，小規模數百上千名勇武派整裝待發，全副武裝穿戴完全就是《全境封鎖》中特工同款式的 3M 防毒面具、代表本次抗爭顏色的黃色安全頭盔、以及跟鎮暴盾牌完全無法不對稱但卻是香港人近年革命最大象徵的「雨傘」；在眾人張起傘陣的遮蔽掩護下，有人會拆除路燈上的智慧型監控鏡頭，在天橋、牆壁、人行道與馬路上噴漆表達訴求，運用柵欄、竹竿或任何雜物堆疊出大型路障設立起層層防線，包圍在遊行核准路線以外的沿線警署據點。這群我曾經認為「相對冷漠」 — 或白話點可說比較只顧自己的香港人（對不起香港朋友們），如今卻願意不顧性命的挺身而出，共同捍衛這座城市。同時他們貫徹了李小龍「Be Water」哲學的高度彈性，該衝上第一線時就衝、苗頭不對該撤時就撤，因為「活下去，才有希望」。這群來自社會中不同身分、地位、背景，也絕對不只是「被利用的年輕學子」（不信的話你自己飛去香港街頭看！），他們靠著持續在不同岡位上努力、甚至白天工作努力做好份內工作，晚上與週末時間則踏上街頭繼續這場長期抗戰，不是靠著金錢利益或是任何外國勢力，這一切才是推動這場資源與裝備均不對稱的民主運動真正能持續長達 5 個月之久背後真正力量。
「在戰爭與屈辱面前，你選擇了屈辱。但屈辱過後，你仍得面對戰爭 」 — 前任美國總統邱吉爾
當有些人還在講著「警察或許有錯，但抗議不該暴力」、「我其實支持香港人，但 _____」時，卻根本無法理解香港其實早已走上爭自由民主的革命之路，他們爭取的從來就不是中共官方、媒體、國家級網軍所企圖洗腦的「港獨」，而只是中共早就承諾要給香港的一國兩制、高度自治、生活方式 50 年不變以及早已無數次跳票的立法會與特首雙普選；若你還在嘲笑香港人把自己的城市或經濟給搞砸後將未來永遠無法回頭、只會害死自己的話，香港人在本次抗爭的核心戰略早就已是「攬炒」（玉石俱焚）了，因為他們清楚知道那是他們手中唯一還握有的最強力武器、是他們過去埋頭苦幹不理會政治只拚經濟所得出的惡果 — 他們現在唯有徹底毀滅香港經濟、甚至誘使解放軍強勢進場後去換得國際社會介入，才能真正改變眼前的一切困境，每天我們也就在希望事件持續升級、但又同時擔心香港朋友安危的矛盾中度過了這段不短的日子。
但在這最令人絕望的時代，卻同時也有著更多無數動人的微小故事無時無刻發生著。當警民間的信任在 721 元朗黑夜後變成警方與黑道掛勾、聽不懂廣東話的中共武警喬裝港警、政府藉由封鎖大眾運輸工具企圖箝制抗爭人潮匯集、甚至理念不合的親中家長透過斷絕對孩子的金援甚至將孩子趕出家門時，瀕臨全然瓦解的社會同時卻又以不同的方式維繫起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地人們在整個運動中用各種不同方式彼此相互扶持、伸出援手，《全境封鎖》遊戲中「當社會崩壞瓦解，我們將挺身而出」— 人人都可以是獨立運作的特工設定正在這裡真實上演，為追求相同的終極目標盡一份心力，即使這個目標非常漫長、傷亡代價或許慘重，但他們早已認清已經沒有其它退路，只能奮力最後一搏捍衛自己的家園。
「任何事都可商量，唯有我們的自由及未來不能讓步 」 — 前任美國總統雷根
或許仍有很多人覺得這些事情離我們很遠、與我們無關，有些人口中所說的「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或是所謂「亡國感」也只是恐嚇台灣人的選舉操作，並不會真的發生在有著民主選舉的台灣。然而事實上，台灣至今其實也尚未在國際間取得真正的「正常國家」定位，對於這個世界上多數國家實體與多數群眾來說，台灣和香港其實是處於相同地位、依然夾雜在「正統中國之爭」的歷史恩怨中 — 即便我們當前確實擁有人民、領土、主權政府及外交這四項教科書上所讀的國家構成基本要件，卻還是得天天看著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說幹話。
中共官方去年底開始更從各個面向都進一步加深了對台統戰的壓力，在中共政府（直到現今，我依然選擇將其與一般中國人民獨立分開來看）眼裡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在台灣、台灣正名、台灣獨立建國的不同程度的政治光譜都早已一樣通通視為台獨勢力，誰也無法置身事外；當仍有人繼續天真的說著「○○ 歸政治、遊戲歸遊戲」時，全球知名大型品牌與企業到最底層的連鎖手搖飲料店早已跪成一片，今年更再有【還願】因為一張圖搞到整款遊戲下架與中國代理商倒閉、暴雪聰哥遭禁賽與電競主播賽評遭連坐禁播、NBA 事件也燒遍全球種種世界連番上演，唯一還有種跟中國直接幹上的大概也就只剩下【南方四賤客】動畫了吧！
身為解嚴後誕生的世代，早就呼吸著自由民主的空氣慣了，或許現在連國民黨跟其支持者自己都忘記過去是如何說要反共了吧？依然抱持大中國主義的那些長輩或人們，也早已忘記過去是如何聲援天安門事件、歷史上與中共的恩怨糾葛 — 「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 自由、民主、人權的普世價值從來就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在今年先後看了讓人淚水不斷滴落、對白字句揪心的【返校】電影版、【小丑】甚至是小眾的【雨港基隆】音樂劇之後，還請大家銘記我們現在所享有的一切都是前人流血換來的，那段歷史並不遙遠、而又是多麼得來不易，沒有任何人會希望在 2019 年的現代社會還必須投身街頭自製汽油彈來抵抗試圖攻入大學校園的裝甲車，只為捍衛自己能保有做出選擇的權利 — 但今年卻還是有如此多我們完全不曾認為會發生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我們的底線。
究竟誰才是中國真正的審查者？比遊戲審查更可怕的，是層層自我審查
我曾經以服務公司的多元文化包容性引以為傲，在這裡各種不同想法都能有很大的發揮空間；但倘若一間公司逐漸喪失中心思想與內部文化，就只會留下更多沒有靈魂的員工、沒有方向與願景下所打造出更多沒有靈魂的作品。當組織結構龐大到員工會以擺爛照領薪水引以為豪、當總部寧願為了不裁員也要把因時代轉換而消失的職位人力硬塞去完全不相干也不同專業的部門、高層需要靠員工問卷才能驚覺公司的重大問題，過去在多款遊戲品牌中宣揚揭竿起義、對抗科技監控、對抗強權、終結迫害、奪回你的未來這些崇高理想，對比如今肖想中國市場而要做的內容和諧與層層自我審查，更顯格外諷刺。
這確實是份人人稱羨的工作、到目前為止也依然還是間好公司（其實倒是萬萬沒想到先自爆的反而是暴雪）。能真正實踐將興趣當成工作、能過不錯生活的薪水、不要自己多做太多事想準時下班就真的可以準時下班、想在淡季休長假就休長假。身為一個從社群草根出身而實際投入遊戲產業工作的玩家，從最初社群工作和線上遊戲營運專員等各種打雜做起，我曾經什麼都願意做、公司缺什麼我就學什麼，到現在做到遊戲品牌經理，甚至多花兩年打了一個電競副本支線，對我而言依然相當感念這裡曾經有的超高自由度（縱使最後發現其實只是以前亞洲市場太小沒人在乎，做大了就恢復正常公司型態綁手綁腳了 XD），讓整個團隊能盡情地實踐啟發自社群思維搞出來的獨門行銷策略、只將預算資源花在有顯著效果的刀口上，我們曾竭盡所能的貼近玩家、提供最好品質的新聞稿給媒體、誠懇的直接面對 KOL / 遊戲實況主 / YouTuber（或是一般俗稱但我其實不太愛用的「網紅」）並用心溝通 — 而做出的實際成績也證明了這非常有效，我們在短短數年間用相對少的資源打出了市場上亮眼的市占表現與來自各方的高度肯定（呃，至於遊戲作業感重跟馬鈴薯伺服器問題就不能算在我們行銷團隊頭上了）。
「你怎麼做，你怎麼活，就決定了，你是誰……What’s your story?」 — 五月天【人生無限公司】
隨著日前同事成功申請轉調即將叛逃至日本分公司，中秋節前嘴砲一下後意外真的成行的兩天一夜露營牽起了同事間的情誼，好巧不巧又在行前當天凌晨公司才正式公開 4 款產品推遲到下個會計年度的重大變化，而這第一次的家庭日才真正讓我好好思索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看到主管陪著兩個可愛女兒認真的跳著《Just Dance 舞力全開》、吃到同事直接提來連同打氣機整袋活蝦並全神貫注親自烹調出的超好吃的胡椒蝦、晚上大家輕輕鬆鬆的烤肉喝酒談天，才發現人生其實有更多除了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外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 — 我們或許都改變不了公司高層的意志、暫時迷失的中心思想，但至少還有能力可以決定要怎麼先過好我們自己的有限人生。
回顧過往、理清思緒、反省改進，重新找回自我，過去幾個月以來的沉澱後得出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其實是必須勾勒出「自己對於未來生活的想像」，才能回過頭來用更宏觀的角度拉出當下、未來數年到更長遠時間點的人生藍圖，而不是只埋首在眼前的枝微末節小事中走不出來。開始列出自己人生目標完成的「終極夢想清單」、重啟塵封高中時期才有在寫的「伊比鴨鴨伊比伊比鴨」部落格，試著留下更多有意義的內容文字、多回明明住很近卻又很少回去的老家陪陪家人、什麼攝影技術設定都還不懂但用寶寶預算偷渡了單眼相機開始每天揹相機亂拍、那些原本戲稱排在退休後才要玩的遊戲現在可以提前開始趕進度、年底前要騎 Gogoro 機車環島一圈、重新去感受人與人間的真實連結…… 在工作、職涯發展以外繼續摸索自己的人生志業 — 並優先保留下足夠的時間給家庭生活，和我的小布丁 — 以及他未來的妹妹。
其實本篇沒什麼重點的流水帳同時還想感謝過去無數年來在工作或其它事情上對我百般包容與容忍的人、每一位過去幾個月或是未來任何日子還願意跟我喝上一杯的人，對不起我曾經是個無趣的工作狂，開口閉口都是工作、甚至只會用工作表現論斷一個人的一切，進而錯過了與周遭人們共享生活體驗、打鬧時光，和周遭更美麗的風景。不論我曾經在哪件事上得罪過你們，希望還願意再給我一次證明改變的機會。
一轉眼就快滿 10 年的職涯說長不長但說短也絕對不短，中間曾幾度茫然失去方向，甚至渾渾噩噩度過了當中兩三年的時光停滯不前，直到今年一接連遭逢了這麼多事件後才停下腳步認真思考、感謝很多人的深談與幫忙，才能讓我最終得以看透全局；也終於抬得起頭搭新幹線跑去東京找最初引領我踏進電玩產業的一位職場前輩、也是我的人生導師，在幼稚之後做足勇氣與全盤規劃來繼續面對人生的下一階段挑戰。
「做自己之前，你先要有選擇的自由」 — 不論自己的未來、家的未來、公司的未來、還是這個國家的未來都是如此，獻給每一個在不同工作或人生岡位的你。在埋首於工作之外，也別忘記適時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 — 你，還記得當年的夢想嗎？你現在還在做著那些自己發自內心喜歡的事嗎？安逸平穩的道路一向是多數台灣人所追求或至少說是我們過去的教育所灌輸的，但你有考慮過在可以承擔一定程度失敗風險下更多的冒險犯難精神去挑戰更好的未來想像嗎？ — 我們是不是有機會可以轉個念頭、試圖翻轉這一切，重新拿回自己對於人生的主導權。
回首過去 31 年這段或許稱得上充實但又或許還只是 1/3 的人生，只求自己一直能「豪情不減，嘻笑當年」下去，同時向自己所想像的新人生啟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