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e Gelände-火光猶亮的德國反煤行動

Elaine Huang
Elaine 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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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in readOct 31, 2018

0.

友人在列車上哼起「島嶼天光」。

儘管台語唱得零零落落,卻也挑起那早已行駛至遠方的記憶,關於自己身上負擔的行囊,那座島嶼的歷史與見證,血液中汩汩流動的情感,學運的激情在我們這一輩成為多少人深刻的烙印……這兩天我們不斷轉換著列車,腳下踏過一個個異鄉異地的月台,但心底似乎也有那不隨風景流失的土壤,它一直是鬆軟富饒的,容易被遺落,卻始終如一,它成為腳下隱密的游標,我看不見它,卻仰賴它帶我行走在黑暗的森林裡。

陽光照進列車廂內,窗外是大片的農田與平原,再遠一些,是雲團覆蓋的晦暗之處,底下矗立著幾座燃煤電廠,煙囪吐出的煙霧和雲團沒有界線,地面連結著天際,吹散到所有能到達的角落,傾訴著這般親密又疏離的人地關係。我想這座列車上,也正坐著許多和我們擁有相同情感的旅人,打包各自奇形怪狀的愧疚、無助和歡愉聚在這裡,唱著歌,呼著氣候正義,心裡再下雨,也要在寒冬中吐著白氣隨樂曲搖擺,為了我們心底那草原、那森林、那澄淨的島嶼與夜空。

島嶼天光的樂聲在這班德國列車的小角落裡行進著。

1.

「Solid as a rock, rooted like a tree.

We are here, we are strong,

in our rightful place!」

這次友人邀請我去的是一個叫Ende Gelände的德國反煤抗議行動,德語的意思是讓煤炭留在地下,德國燃煤公司RWE預計剷平100公頃並擁有12,000年歷史的漢巴赫森林(Hambacher forest)來擴建燃煤礦場和開採煤礦,計畫引來眾多氣候倡議者抗議,認為取得更多煤礦不僅不符德國除煤委員會的時程,也不符合氣候正義的價值。

活動一開始,我們跟著長長的遊行隊伍走在鄉間的道路上,沒有任何車輛,道路兩側是廣大的農田,也能看見遠處被切割得很方正的樹林區。

遊行隊伍中有許多穿著白布套裝的行動者,服裝的背後是Ende Gelände的logo,這些人就是所謂的衝組,不同顏色象徵不同的衝組,兵分五路試圖阻撓燃煤開採的過程,策略包括衝進燃煤礦坑、到開採機器前肉身阻擋、臥軌阻止煤碳運送列車等。遊行隊伍中八成都是年輕人,當然也有一些老人與小孩,甚至是整個家庭,但從抗議行動的官方網站裡能察覺到所有在統籌規劃的,大多都是年輕人,這概略有六千多人次的抗爭活動。這些都是我難以想像的,如此強大的動能到底從何而來?台灣社會能允許這樣激烈的抗爭手法還不導致社會分裂嗎(不代表德國社會都支持這個行動)?看得越多,聽得越多,更多的問題盤旋,就如同再上週於阿姆斯特丹舉行氣候營隊Local Youth of Conference (LCOY),這些人對於氣候變遷與環境議題的點子和動能,源頭究竟是什麼?

我總是失落著,在這些議題和事件裡遊走,但和這些人每一次的談話,我卻也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的失落在燃燒,燒在他們猶亮的瞳孔深處。

遊行隊伍中拿著反煤旗幟的人

粉色的煙霧彈開啟序幕。

白色套裝的衝組離開道路踏上草地,蜂擁向森林奔去,後面還落著放風箏的孩子與母親,孩子看著風箏,邊走邊跳的往漢巴赫森林去。

眼看著衝組消失在森林裡,我和友人決定不跟著老弱婦孺的遊行隊伍,轉往衝組去的森林看看,只是後來我們就沒再看到那些人,一直經過了火車被警方要求停駛、漫長等待然後當天疲憊的返回住處,查看手機才發現有1,500人的衝組跑去臥軌擋運煤列車,徹夜忍受著三度的低溫守在鐵軌上,也有一定人數的抗爭者遭到警方帶走。

我們晃到燃煤礦坑的地方,據說之前都有非常多警察駐守在那,但這次不曉得什麼原因完全沒有警察在擋人接近礦坑。爬上高高的土堆,沿著兩個腳掌寬的路線走,爬上爬下地靠近礦坑,走到終點看到的是一整片開闊的視野。

煤礦機械坐落在比我們站的位子還要深很多很多的地方,卻仍然高聳入雲,我掃視了一會這台機器,像座巨型坦克,載著沉重的鋼樑柱體,那是挖掘煤炭的輸送帶。遠遠的看見器械上的站台站著幾個人影,他們顯得非常渺小。鋼樑再向左延伸,它配備著巨大的金屬鑽頭,它切出了我眼前看到的這深陷的凹洞以及蕭條的山丘,我站的這個位置,竟是這一大片土地最原始的高度啊。

刮除了所有,餘留荒蕪。

嘴角不自覺的上揚。我想起國小時大家盤腿坐在教室左側的電腦桌附近,看著老師撥放的那部「明天過後」(那部殘害兒童的電影),如果從小駐紮的恐懼能夠具象化,那這台器械和那尖利的鑽頭一定是最能夠代表那種恐懼的實體,它真真實實地站在那裏,我是全然弱勢的,我只能俯首,就像在紅沙塵揚的地方被它審判著聽聞某種罪狀,然後我看著它,理解到原來它是屬於我的,屬於那種看到如此景色會有點想哭的人。

我拉著友人爬到別的地方環顧四周,是月世界,友人說。隔天和我們共乘車回火車站的德國青年也和他說了一樣的話:「Looks like moon.」

2.

那天我來歐洲感覺最冷的一天,濛濛的天空和凜冬的氣溫,只想用圍巾把整張疼痛的臉捆起來。

我和友人回到Ende Gelände活動的營區收拾他前幾天的行李,營區位於相當偏遠的郊區,坐落在臨時借到的牧地上,偶爾會見到牛糞的那種。

營區的主帳篷是用馬戲團的帳篷搭建的,紅白條紋相間的俏皮感,裡面有許多人坐在長椅上,吃著乾冷的麵包配著不知名的抹醬。整座營區於我而言,有種不協調的氛圍,我到食物區從滿堆的麵包裡拿起其中一塊,在人群身後排著隊,等著舀那消耗快速的紅色抹醬,友人和我提到,幾天前他為了一個可麗餅,排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的隊伍。我走進一個標示著「Quiet area」的帳篷,地上擺著三四個裝著熱水大鐵鍋,人們坐在小凳子上圍在鐵鍋四周,有些人拿著大湯杓把熱水舀至隔壁的鐵鍋,有些人急忙從外頭搬著沉重的熱水桶進來,寒冬裡,大家把腳在熱水裡泡足浴,汲取得來不易的溫暖。人民公社和大鍋飯大概相當適合形容營區的情況,更遑論快要滿溢而出的公共廁所。而在這樣的天氣裡,還有幾千人在鐵軌上等待,沒有帳篷,沒有熱水。

帳篷外鼓聲響起。在LCOY教我們唱氣候歌曲的樂團也來了,指揮吹著哨,用盡力氣揮舞著手臂指導,十幾個背著鼓的行動者擊奏起來,人群開始聚集,隨節奏搖擺起來。他們都是尚未乾涸的人,我在他們的擺動裡隨波逐流,我只是很想知道,這些人的心裡正在唱著怎麼樣的曲調?是哀婉的小調?還是狂放的搖滾?要怎麼樣才能不讓心中的火苗消失?

總是在人群中思量這種旁觀者的囈語,實在令人清醒又令人痛苦。

3.

我們去印度餐廳吃了很辣的香料炒飯,我們覺得歐洲人應該都會受不了的那種。喝了一些啤酒,在餐廳裡笑的很大聲,說了很多關於氣候暴民的話題,很多再生能源(他醉酒後會變再生能源大師狂開講),很多環境議題,很多有的沒有的腦洞和蠢話。我說歐洲的氣候暴民很會調適自己,你看做完議題,卧完鐵軌就是要去喝酒開趴呀(營區的角落可是成堆成箱的啤酒!),就算是苦中作樂也要讓自己有動力再做下去呀。他則說,明年可能再進階去當氣候暴民,直接加入衝組的行列……酒杯的泡沫浮動著,閃爍著餐廳裡昏黃的燈光,最好的時光大概就是如此。

也許會更好,也許會更壞,我想起在營區帳篷裡依偎在一起的人們,卻一點也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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