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核電主義 1:核電城鎮下的「核電緊急應變計畫區」
核電廠被視為只要不發生核災,就是個乾淨又有效率的發電方式,然而,為了維持一座核電廠的日常運轉,周圍衍申出許多相應的規劃。這些建設與規劃形塑了鄰近城鎮的樣貌,甚至成為當地居民的日常實踐。透過這些在地居民的觀點,說明即使核災並未真正發生,核電廠的日常運作都已經對當地造成影響,且是鑲嵌在社會中而不易被察覺的。
這是台灣核一、二廠所座落的北海岸的「日常核電主義」,正如 Michael Billing 所說的「日常生活的國族主義 (Banal Nationalism)」,成為日常生活與行為中自然存在的一部分。
依照「核子事故緊急應變法」之定義,緊急應變計畫區(Emergency Planning Zone, 下文以EPZ指稱)係指「核子事故發生時,必須實施緊急應變計畫及即時採取民眾防護措施之區域」。即核電廠若發生核子事故時,為減緩事故對於電廠鄰近民眾之健康安全影響所劃定的整備區域。
回顧台灣EPZ的出現與各階段的調整,可見其受到國際核災事故的影響。1979 年美國三哩島核子事故發生後,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於1981年頒布「核子事故緊急應變計畫」,以加強政府與台電之安全整備,並定期舉辦核電廠內部的緊急應變演習,不過因考量核子事故涉及民眾安全,2003年則將緊急應變規範法制化,公布「核子事故緊急應變法」,要求台電規劃EPZ,並須定期提出計畫區內民眾防護措施之分析與規劃。2011年,日本福島核災發生後,台灣認為目前運轉中的三座核電廠與一座興建中的核電廠應進行總體檢討,認為既有的EPZ範圍必須以「雙機組同時發生事故之情況」重新進行評估,原能會最後公告「核一、二、三廠緊急應變計畫區為 8 公里」。以核一、二廠來說,石門、金山、萬里,與基隆部分區域都涵蓋在EPZ範圍內。
台灣EPZ的民眾防護措施採取的方式以掩蔽為主,疏散與服用碘片為輔。EPZ內之相關規劃包含:預警系統、定期核災演習、碘片發放、輻射偵測、集結與疏散收容規劃等,亦即該計畫捲入了不同的物、技術與行政單位,例如:村里與災防的廣播系統、電廠鄰近的某些道路被預先規劃為疏散道路、學校或社區活動中心等空間被規劃為集結收容點等。
荒謬核安疏散計畫?
核安演習始自1989年,每兩年舉辦一次,2001年後改為每年一次,動員中央、地方政府,以及台電進行聯合演習,以檢視核電廠與各個相關單位應變核災的能力,項目包括廠內機組搶救、輻射偵測、劑量評估、民眾掩蔽、疏散及收容、碘片發放、輻傷醫療救護與污染清除等。
1994年8月舉辦的第四次核安演習,以三浬島核電廠爐心熔毀的核災為底本,假設輻射外洩,緊急疏散電廠員工並完成救災中心與收容所的建置,然而,核一廠當時約有六百名員工,卻只疏散了六、七十名,而石門鄉有將近一萬人,但只疏散了三百位,其餘在電廠外的鄉民仍一如往常作息。被環保團體批評只是台電在自導自演。鄉長練國義表示,核一廠在石門鄉已十多年,但這是頭一回受邀參觀核災演習。鄉代會主席蔡潘賢藏表示,電廠人員很少拜訪地方,也不太主動參與地方活動。他們皆期許台電應該多與民眾接近。國際經濟合作發展組織下的原子能署經理在經過兩天的演習後表示,演習雖符合標準,不過核災防護不是只有台電盡一己之力就可以防範的。
鄉代會副主席許金池說,「目前吹的是東北風,如果核一廠發生核災,核輻射在兩個小時左右就會飄到台北市,而這次演習範圍只有五公里,根本不切實際。」他認為應該針對不同風向規劃不同的疏散路線。這不只反映了核災現場各種可能的不確定性,也反映了輻射隨著風移動的特性。同時,面對這樣一場「不可見」的災害,風成為當地居民重要的感知方式。
「碘片事件」
不過其中仍以碘片定期的發放與民眾最直接關聯。碘片屬於衛生福利部制定藥品,不可自行購買取得,位於EPZ內範圍之居民會定期收到地方行政單位發放的碘片。曾在萬里國小附設幼兒園教書的賴先生說自己曾差點將碘片誤認為感冒藥餵給孩童,他說當時正好是感冒盛行的季節,每天都需要餵生病的小朋友吃感冒藥,因為怕小孩會忘記把帶來的藥拿出來,所以老師也會去檢查書包,當天他在一位小孩的書包裡看到一顆藥錠,準備要餵給他,直到同事察覺,才趕緊阻止他;賴先生不是當地人,看到碘片只是直覺地聯想到小朋友吃的喉糖,而他的同事從小在萬里長大,所以很清楚那是什麼,告訴他那是碘片而非感冒藥。
政府部門雖有碘片管制的相關規範,規定政府通知時才能服用,且平時應放在兒童觸摸不到的地點,但實際執行上仍有落差,賴先生認為政府的管制充滿漏洞:「我說的危險是,像那天,如果我同事沒有告訴我,我就真的給他吃了,那吃下去之後,後果會怎麼樣?因為它(碘片)看起來很輕易取得、隨手可得,對小孩來說很有機會吃下去,這是真的啊(笑)。這件事情,我就會聯想到說怎麼政府會主導發碘片管理孩這麼鬆散。」
此外,原能會於「碘片儲存、發放、補發及銷毀作業要點」中指出,「緊急應變計畫區所在地之直轄市及縣市政府應編列經費採購前項足額之碘片,對設籍於緊急應變計畫區內之40歲以下民眾,先行發放二日份的碘片,由民眾自行保管;另二日份碘片由地方政府衛生機關集中保管。」這也說明了,未設籍萬里但是仍在當地工作的賴先生並不可能收到碘片。
讓核電廠「現身」的碘片
因為「碘片事件」,開啟了賴先生對於核電廠「就在這裡」的意識:「一開始完全不知道核電廠就在那裡……,它就非常安靜。當時住在那邊,我會開著車到處亂跑,沿著北海岸,從萬里跑去金山吃東西、去逛街,一定會經過核電廠,每天來回跑來跑去,也沒有意識到我其實一直經過核電廠。它沒有聲音沒有味道,它就一直在那個地方。直到發現那顆藥(碘片)開始,我才意識到,阿!原來有核電廠這回事。」
住在核一廠附近的賴小姐說,福島核災那陣子,是她覺得距離核災最近的時刻,平時總覺得離這件事很遙遠。不過定期的核災演練,以及現場發放的碘片,會讓她在那個當下重新想起核災的風險,但過了那一天,就又淡忘掉。她說:「碘片很微妙,你問所有人,誰會知道碘片?沒有啊,但是在核電廠旁的人就知道,碘片是在輻射發生的時候,什麼程度必須要吞多少。」
服用碘片的目的,是透過讓身體先吸收這種穩定的碘,避免再去吸收放射性碘。Kate Brown於《鈽托邦》(p.77)中提到:「甲狀腺會貪得無厭地吸光放射性碘,鈽和鍶-89則會仿效鈣,迅速移至骨骼……醫學主任約翰.威爾斯對於放射性同位素究竟如何進入生物過程,感到震懾,它錯愕地看著「它(放射線)穿梭自如,彷彿有自己的生命,試圖在各處落地生根」。」
「不可見」的核災
核電廠相對於其他發電廠是一個無色無味又無聲響的存在。它隱身在地景之中,輻射則是一個難以用五感去感受到的存在。因此人們平時根本難以意識到核電廠的存在,對於核電廠潛在的風險也難以感知。
這是一場「不可見」的核災,不可見因為輻射的無色無味,也因為那是一個對外來預期、尚未發生的情況。不過面對這樣的核災,風成為一個在地居民得以感知或質疑官方規劃的媒介;碘片本身以及定期發放碘片,作為一種預期核災可能發生的行為,不斷提醒著居民核電廠就在身邊。這正是輻射的特性:它隨著風移動,而我們可以透過風去感知它,同時它也會聚集在體內,碘片因此可以避免它被身體吸收。這些都讓預期的核災以及輻射顯性化。
EPZ在台灣的出現,以及幾十年間政策的改變都反映了國際核災的發生如何影響台灣政策的制定,而核災的演習更時常是以他過核災為底本進形。這些對於「核災可能發生」的預期,以及所進行的相關防護措施不只在電廠內部或行政體系中進行,而是成為當地居民生活中的一部分,碘片更是成為入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成為平時會定期收到的、隨時就可在家中看見的物。這揭示了核電的日常,那些為了回應核災可能發生所做的各式規劃。即使核災並未發生,都已經對當地造成的影響,且形塑了當地的日常。
【參考資料】
- 台灣電力公司(2009)核能電廠緊急應變計畫區(EPZ) 檢討及緊急疏散道路。https://reurl.cc/X4WdgE。2022/01/11上線。
- 台灣電力公司(2016),「核一、二、三廠緊急應變計畫區檢討修正」。https://reurl.cc/Gom9Od。2022/01/11上線。
- 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2011)「我國核電廠緊急應變計畫區範圍檢討修正現況」。https://reurl.cc/WXeV6e。2022/01/11上線。
- 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2012)「 碘片儲存、發放、補發及銷毀作業要點」。https://reurl.cc/k7ZRgK。2022/01/11上線。
- 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2019)如何「知道發生核子事故?含碘片使用說明」。https://reurl.cc/rQgmDk。2022/01/11上線。
- 新北市政府,2014,「新北市核子事故區域民眾防護應變計畫。」https://reurl.cc/Wk35Xe。2022/01/11上線。
- 陳慶華(1994.08.19),「核災演習未喚醒當地居民共同意識」。中國時報,第14版。
- 萬仁奎、劉清渭(1994.08.19),「核災演習 軍警民聯合賣力出演」。中國時報,第5版。
- Kate Brown (2019)《鈽托邦:失去選擇的幸福與核子競賽下的世界墳場》。行人文化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