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水中的大山
許久未下水,每一次潛水,都相隔大概一年。這樣的說法聽起來像是個玩潛水很久的人,但其實也不過就是這兩三年的事,而我在這期間,也就潛了八支,五支是前年考證期間完成的,另一支是去年在綠島,最近兩支則是上個月在蘭嶼。總之,我的潛水經驗值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
前一年,因為擔心自己把潛水技能全忘光,決定多請個教練帶著我,不只牽著我走過碎浪區,甚至在海面上幫我穿脫蛙鞋,簡直像個水中廢人。嚴格說起來,今年的這兩潛是我第一次在外面體驗「放呆」,雖然有兩位讓人放心的潛伴,但我對自己仍不太放心,下水的前一晚甚至緊張地問之前的教練們,「我已經一年沒潛水了,我真的可以去那種一對四的團嗎?還是我就回去體驗潛水就好?」
教練阿慈在收到我的訊息後,從小琉球撥了電話給人在蘭嶼的我,先是幫我複習一些基礎知識,接著一一告訴我可能會遇到的狀況,以及回應方法。他的故事裡有,上升到海面上但因沒有建立正浮力而死亡的女子,也有準備游回岸上但沒留意四周而被打到消波塊中死亡的男子。阿慈說,「聽完這些,是不是更不敢下水了?」「沒錯…」我笑著回應。
那晚,我夢到大安區淹大水,洪水沖破地面,我死命逃出宿舍往前跑,只差一步,就會被大水捲走。我心想,會不會是宇宙留給我的sign?該不會是要我別去潛水了吧?但我有教練(周圍還有快十位帶體驗潛水的教練),還有潛伴,一定沒問題的對吧,我這樣說服自己。而且阿慈也告訴我,要相信考過證照的自己是個合格的潛水員。
另外,當然也是因為對於水下世界的好奇,不知道蘭嶼的水下長的是什麼樣?
找鰻的人與找角鴞的人
揹起十幾公斤的裝備,拎著面鏡與蛙鞋走進礁岩區,採到海水後,我戴起面鏡,將裡頭的頭髮一一撥出,深怕面鏡進水,接著將BCD充飽氣,轉身,讓腹部朝向天空,漂浮在海面上,一邊穿起蛙鞋,雖然花了一點時間才完成所有動作,但仍慶幸,身體的記憶竟然都還在。下午兩點半左右,於朗島的玉女岩一帶下第一支氣瓶。
下水前,導潛阿宗為我們進行簡報,他告訴我們,會往玉女岩的東側過去,事實上,下水後我仍然失去所有方向感,接著又說了一些下水後主要會看到的魚種,但我一種也沒有記得,除了海鰻。
第一潛,花了比較多心力在重新適應水下,同時一一拾回那些應該做好的動作:踢水、耳壓平衡、面鏡排水,並收好我那雙在水中亂揮舞、不小心就會揮到潛伴的雙手。所以似乎沒有看到太多東西,除了那隻在海中舞動的、有著紅色斑點的扁蟲(然後原來中學實驗課用的渦蟲也是扁蟲的一種嗎);以及躲在洞穴中,只露出半顆頭的海鰻。
簡報時,阿宗說會帶我們去海鰻常待的洞穴找牠。阿宗就像是前一晚帶我們在山林中找角鴞的黑妞哥,「這是其中一隻角鴞的家。咦,牠昨天明明在這,今天怎麼又不見了。」黑妞哥指著一個小樹洞說道。「你們應該再早一點來,那時候牠們都在覓食,很容易看到牠們。」在水下找鰻的人、在樹叢中找角鴞的人,都是對這一帶熟悉的人們,知道牠們的家在哪、知道牠們幾點出門覓食,因此了解必須在何時何地碰見牠們。就像是自己在村莊做田野時,知道幾點之前可以在哪個涼亭遇見A,或者幾點到幾點之間可以在誰家的門口埕碰到B。
當下,我看著前方握著叮叮棒、指著海中某一處的教練阿宗,雖然嘴咬二級頭無法說話,但仍知道他是要我們看仔細,在那處好像有東西又好像沒東西的地方看到些「什麼」。此時,我也好想要成為水中的找鰻的人,能夠輕易看見水中的各種神祕生物。我認為自己在陸地上已經慢慢長出那雙看的到各種生物的眼睛,但在水下仍困難,有時連某些東西是海底垃圾還是有著美麗顏色的貝類?是海蟲還是海葵抑或珊瑚的觸手?都分不清楚。
現在我才知道,那雙「看得到」牠們的眼,未必越看就能越眼熟,還必須建立在對於牠們各種生活習慣的了解。
潛入水底下的一座山
第二潛,則是往玉女岩的西側,前十分鐘,花了一些時間處理面鏡進水的問題,之後的三十分鐘,則試圖在海中「解放」。我以為只要在腦海中想像小時候魚缸中邊游動邊排便的孔雀魚,就能自然地排出尿液,我還以為我只是在試圖克服腳一邊「出力」踢動、下腹一邊「放鬆」準備解放的衝突,上岸後才意識到,還需要克服水下的壓力問題,跟平衡耳壓一樣的道理。
除了試圖在海中小便是初體驗外,也在逆流回到陸地時,經歷到迎面而來的小魚苗們,此外,也第一次看見海蛇。看著牠從我底下游過,也看見牠上升到海面呼吸,有趣的是,平常若在陸地上遇到蛇或蟑螂,我肯定怕得要死,但此刻卻一點也不擔心,大概是因為身處量體世界,牠游牠的,我游我的,互不相干,但若是在陸地上,當牠們開始移動,身處同個平面的我們很輕易地就會撞在一起。
另一個初體驗,是見到蘭嶼水下壯觀的火山地形。潛到一半,導潛阿宗用叮叮棒敲了敲金屬器瓶,引起我們的注意後,他透過叮叮棒將我們的視線引導到前方,抬頭一看,那確實就像是水底下的一座大山。接著,阿宗帶我們游進一些像是峽灣的地形,以及一個長約15米的海底洞窟,那裡頭很暖,是因為曬不到陽光的緣故嗎?此處甚至黑到必須開手電筒才能看見一些東西。
這次下水,我以較快的速度穿好蛙鞋,開始倒著踢向外海,教練提醒,往我的右後方踢,因為左側有一處礁岩,現在正在退潮,有可能撞上。我馬上想起前一晚教練阿慈告訴我的,一名潛水男子在教練的指示下提前上升並游回岸上,但一個不注意,卻被浪帶到消波塊群中,卡在裡頭,之後身亡。我馬上浮現一先恐怖的畫面,因此邊踢邊留意左後方的礁岩,以及教練所在的右後方。同時,也意識到此刻的自己能夠冷靜地想像這一切的重要性。
在聽完阿慈告訴我的各種真實但又可怕的故事後,確實擔心自己是否可以安全地潛完兩支氣瓶。
一兩天後,看到張元植山難的消息,以及他曾經寫下的文字,我才懂了,阿慈口中的那些恐怖故事,不是故意要嚇唬我,或甚至將我逼退離開海水,而是要我意識到,這些地方真的存在著危險,一個選擇就可能將我們帶向死亡,而這確實也不是一項百分之百安全或可控的運動。
我們常常有個自己不知的預設:只要準備得夠充分,登山是個安全的活動。意即:如果今天發生了一場山難,丟失了一條人命,那一定是哪裡做錯了什麼。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這世界往往不太跟你講理,在山上尤其。有些時候你就是能感受到來自山的惡意,好像是山神不屑的鼻息,對你耳語著:「我就是要收掉你!」
—— 〈張元植/登山中的死亡,對生命的凝視〉
我很喜歡張元植說的,我們必須全神貫注地接受環境給予我們的各種微小的訊息,而這樣的專注以及對於全身感官的使用,也將帶我們在這座山裡遇見更多更多的一些「什麼」。
某程度上,登上山巔之途,就是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動用自身全部的感官與技藝,設法避開那些遭致危機的陷阱。這樣的經驗本身,就是一種回報,高處的風景與抵達最高點的滿足,則是額外的嘉獎。
第二潛上岸後不久,前方出現兩道非常完整的彩虹,此時雨越下越大,阿宗見到後,也跳下那台小發財車,拍了照後才躲回車上,離開潛,他不斷叮嚀:「以後要多潛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