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我早已坐在長途巴士上靠窗的位子，望著被雨滴與砂石沖刷過的車窗外，正要向雅典這座城市道別。

車窗外滿是精神抖擻的遊客們，雅典城活像一座大型博物館，這個以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為招牌的國度，每年向幾千萬名觀光客招手。但是當巴士駛向都市的邊緣，彷彿又從千年的歷史迴廊墜回現實之境，取而代之是憤怒的油漆發洩在斑白的花牆上，鮮豔刺眼的布條在電線杆上飄搖，用希臘字幕拼貼出對現實世界的控訴。因為2009年的國債危機使得這個國家正走上崩潰邊緣，不得不實施的撙節政策縮減了社會福利預算，然而勒緊褲帶過苦日子卻換不來往日的光景，激怒了百姓，隨之而來的罷工、抗爭、騷亂，更為停滯的經濟雪上加霜。

深厚的歷史土壤一直以來都是希臘的立國基石，西方文明由此開支散葉，但千年後的今天，西方文明卻又以另一種形式反噬，因此我想從這裡當做探索歐洲的起點再適合不過了，從這一班早發巴士駛入歐洲大陸的核心，當白雪覆蓋的山稜圍繞著公路，也漸漸接近了北希臘的第一站，古老的谷地美特拉（Metéora）。

西元十四世紀，土耳其人的鐵蹄踏進了巴爾幹半島，土耳其人佔領了希臘，並且將位在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帝國團團包圍，信奉基督的東正教徒面臨信奉伊斯蘭教的土耳其人驅逐，為了生存有一群傳教士發現了位處希臘內陸的美特拉谷地，這個谷地內地形特殊，高聳的石柱拔地而起直入雲端，彷彿一座座漂浮之島，難道這裡就是上帝指引而來的避世所嗎？傳教士們紛紛逃來這裡，在猶如通天之塔的石柱上建起修道院，用繩索運補物資與人力，無法搭建道路的石柱成了躲避土耳其人追擊的城垛，最多有26座修道院同時存在在26座石柱上。這是上帝對基督徒的試煉，也是對人子們的庇護，山嵐繚繞時更可見到修道院在雲端上若隱若現，因此人們稱這裡為「天空之城」。

昏黃色的修道院垛牆與石柱本身連為一體，好似卑微的向大自然企求一方土地生存，在山谷中他們卻如同巨人般的聳立在大地中，即使是流亡的教會仍不失其在世人眼中的尊尚地位，有意無意的與地表保持距離，石柱又多一層含意－「黑暗世代中的光明之塔」，向俗人們展現神權在人間的壯大，得以庇護所有上帝的子。大大小小的修道院佇立在石柱上彼此對望，他們可是比任何地方還要靠近上帝。

相對於美特拉的天空之城，不論是視覺或心理上都顯露居高臨下的避世之所，讓我想到兩個多月前造訪位在土耳其卡帕杜西亞的「地下之城」，它的聚落成形遠早於美特拉的天空之城，一群基督徒為逃離新興穆斯林政權的迫害而遁入地底，以蟻居在姿態在無止盡的黑暗中爭得自由心靈的些許縫隙，神父帶領流亡教眾生活在煉獄般的地下之城以企求天父救贖，與傳教士登上孤獨的雲端以等待神的庇護。我想對於兩種不同的聚落，基於相同的自由意志，改變了自己與上帝之間的關係距離，對於「信仰」與「生存」的意義或許早已大不相同吧！

當我繼續循著五百多年前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席捲歐洲的路線前進，漸漸我將明白，這條古典歐洲通往當代歐洲的道路上，阻礙途中的磨難與矛盾，都被世人刻意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