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傳統音樂的當代敘事】北管藝生的文化實驗:專訪楊易修

Evoked承誌
Evoked 承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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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in readJul 18, 2018
將傳統元素放入當代創作中似乎是現下很潮又能迅速奪人眼球的創作手法。
但怎麼樣的跨界才能不失文化本來風貌,又進一步面向時代的轉換?其中的難處和矛盾為何?跨界之後就真的是文化的理解嗎?

如同許多人的音樂歷程,1993年出生的易修自幼學習鋼琴、小提琴、吉他,不論古典、流行、搖滾、爵士到電子、聲音藝術都有涉略。熟識西方樂器與樂理的他,直到歐洲交換學生時,在異國之中深刻地認知到自己怎麼會對原生文化如此地陌生,這才開始積極探索關於臺灣的在地聲響。我們聽過不少像易修這樣年紀的人訴說著類似的故事,他們共享著文化認同上的徬徨,博物館中供奉的文化離他們太遠,生活場域中的文化他們成長過程又鮮少參與,直至長成大人才猛然一覺長期藏於心中對於自己身份的迷惘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回台後,易修因緣際會地進入大龍峒保安宮的北管班,師事吳千卉老師,這才逐步地從北管中節奏單純的曲牌開始建構起有別於過往所學,屬於台灣的聲音文化系統。今年也正式以頭手鼓和樂手身份個別參與了農曆三月的保生文化祭的宴王與遶境兩項活動,在參與中重新了解文化中的聲響,這份認識廣至文化實踐的鮮活情境(各大宮廟、軒社間的互動模式,民間信仰跟社群的關係),細至音樂本身的賞析方式(同一首曲牌詮釋手法的差異),最後轉化為他自身的跨界創作。

如同Evoked一直在詢問的,年輕世代究竟要如何銜接我們的文化?易修反身回顧文化的個人經歷,是這輩的縮影,我們試圖從他個人經歷中看見這段旅程有哪些曲折、矛盾,對他自身的創作又有何影響?

工尺譜是演奏北管的樂譜。對於從小受西方音樂教育的學生來說,是全然地重新學習。攝影:楊易修提供

面對沒有「邏輯」、沒有絕對音準的在地聲響

只能破壞過往西方的音樂訓練,重新認識

E(Evoked,以下簡稱E):從西方正統的音樂教育出發,再回到東方思維的傳統音樂的過程中,你擔任了兩個角色,樂手和聽眾。這當中除了身份切換,我相信也有著文化價值觀的切換,請問以這兩種角色來看你現在正在學習的北管,它與西方音樂的差異為何?

楊(楊易修,以下簡稱楊):作為聽眾,當然剛開始很不習慣,因為段落、旋律、節奏,雖然都很好聽,但是很難抓到「邏輯」的。西方音樂會有很明顯的旋律讓你記得,但東方的音樂比較不會有這樣的模式,常常是我還不確定音樂是否已經正式開始就結束了。

具體來說,初次欣賞北管音樂──以牌子為例──不如流行音樂中常有的「前奏」,牌子多以節奏開場,隨即進入被稱為「弄吹」的嗩吶引子片段,當觀眾還在嘗試尋找「主歌」、「副歌」或是「呈示部」、「發展部」之類的段落切割點,可能已經錯過一整首聯章之單曲甚至聯套。加上若是不熟習旋律,難免從頭到尾摸不著樂曲的抑揚頓挫,進而在輪番出現的嗩吶旋律與相似度極高的鑼鼓片段間迷失。

現代人所接觸的音樂類型多半受西方音樂影響,在旋律與節奏上變得較容易辨識,音樂的力度動態差異亦十分明顯,更遑論以現代大眾口味為直接導向的流行音樂,故北管音樂的聆賞,必然需要一段時間培養聽覺,才逐漸進入能夠仔細聆賞的階段。

作為樂手的話,我覺得在某部份來說,跟作為聽眾的感受是很類似的,它是很有機的、有生命力的、自然的東西。會這麼說是因為實際演出時,音樂的反覆次數跟速度是可以被容許不同的,這也是其中一個與西方音樂有所差異之處。在遶境場合中,有的時候為了等紅綠燈拖時間,還可以拉長樂句或重複某些片段,這樣的演出情境讓北管不一定得要照譜演出,完全端看帶頭指揮想怎麼做,但若是照我過去西方音樂的訓練,樂手一定是演奏至休止符就結束。

然而,在學習階段,光是從看譜開始就得重頭學習。北管以工尺譜為主要記譜方式,與五線譜、數字簡譜毫不相干,傳統的工尺譜多以手寫流傳。不過我現在待的保安宮北管班因為使用電腦重新排版的樂譜,格式工整,也能另外補上傳統譜上缺乏的詳細註解,學習速度大幅提升;鼓介也用簡譜形式記錄節奏與相對應之樂器,與傳統主要以口傳教導,存在明顯區別。

易修參與農曆三月的保生文化祭的宴王儀式,攝影:劉育辰

北管與西方音樂演奏情境和文化背景不同,也造就其差異。例如不講求絕對音準,演出長度更可視狀況調整。學習時,不可強冠西方音樂的邏輯。

E:在這樣重新學習北管的過程中,給你最大的震撼是什麼?可否跟我們分享一下經驗。

楊:作為一個學小提琴的人來說,一開始會覺得北管的音準亂七八糟,這是一開始很大的震撼。不論是以嗩吶為主體的鼓吹樂,還是吹拉彈打等文場樂器組成之絲竹樂,在調整音準的議題上,方向皆與西方相異:相對音準是傳統音樂追求的重點,例如笛、簫等吹奏樂器,音高需視樂器本體特質而定,加上不同環境溫、濕度差異,不見得有所謂世界通用的音高標準。此時,其餘得以弦長等方式調整音高的樂器,常須以其為標準進行調整;換言之,同一首曲子,在不同樂團、不同場合、甚至不同場的演奏中,都可能是以不同音高作呈現。

會造就這樣情形的原因,我認為是由於北管是為了同時演奏同一旋律而存在的音樂,不像西方會在意和聲。白話來說,今天如果全體都吹同一個音,那當中有人高一點或低一點是不會有影響的,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這樣的演奏美學與西方音樂是截然不同的,若是強冠以西方現行通用的十二平均律論之,則傳統音樂本身的樂律顯然是不能被接受的。

文化銜接的真實場域:宮廟、軒社、學院班級

與聲音緊密相連的信仰社群,各有不同的傳承目標

E:在學習的過程,跟你同輩的年輕人多嗎?大家又是基於什麼原因來學習這項樂器?

楊:確切比例我不清楚,只能從我待過的地方去闡述。我現在的北管班年輕人不是太多,還是以中老年的樂手為主,但也並非是說這領域完全沒新血加入。在宮廟遶境中,你還是會看到許多年輕人加入隊伍演奏。至於北藝大中則有相當多學生對傳統音樂有所投入,如戲曲學院跟傳統音樂系的學生,但這兩者的學習管道就跟我很不一樣。

大家學習的原因,在正統學院的學生我想各自有其理由,這邊先不討論。而在宮廟或是軒社裡我自己觀察很多還是因為興趣才決定投入。軒社是相對於我在的北管班,一個更為緊密的長期社群,在那裡很多是從小學到大,或是在家庭與廟宇間的社群連結下加入的人,也因此軒社著重的是北管的傳統型態,和社群的延續,而非拓展群眾的認識;北管班則是可以被視作一個來學習音樂的班級,只要想學北管音樂的都可以來參與,兩者的目的和參與群眾有些微不同。考量到我還是想做跨界音樂,以及不確定是否能長期參與同一個社群,因此最初在選擇學習管道時,才會選擇加入北管班。

E:在你的北管班大家對於跨界音樂的看法?

楊:我曾經多次因為不同原因邀請北藝大的同學來參北管班旁聽,其實大家都很歡迎,也非常希望能用不同形式推廣北管音樂。不過,就如方才說明的各社群的差別,不同老師跟派別對於傳統和現代音樂這樣的結合還是會有不同的觀點。

楊易修試圖在自己編制的創作中加入傳統聲響元素。攝影:Uncle Photography

好的融合應是讓光譜兩端──

傳統與非傳統的兩方都能敞開胸懷接受

E:其實很多年輕創作者都很積極嘗試融合傳統和現代曲風的創作,雖然這樣對音樂的感受很主觀的,但我們想了解從你的觀點來說,怎麼樣的跨界融合才是成功的?

楊:因為我平時從事音樂製作,主要包括配樂與編曲,我觀察到亞洲(尤其印度、日本等地)不乏運用成功後、重新發揚其傳統文化的案例。

不過在我的經驗中會發現跨界音樂作品有很大的機率,會面臨市場不願意接納,或是希望維護一切傳統元素之人士的反彈。如果問我怎樣才是好的融合,我認為能讓光譜兩端──傳統與非傳統兩方越高比例的人們接受,並且感染興趣或進行反思的,就是最好的創作。

E:所以你認為群眾的接受度是成功的指標嗎?

楊:當然如果只是取某些樂器,或隨意擷取樂曲的元素,而非延續音樂本身的搭配意義,對我來說這樣的跨界就不是很成功。以我的創作來說,鑼鼓有固定的打法,他一定是群體演奏的,我將這樣的傳統節奏跟現代旋律融合,讓重音對重音,讓點跟點接在一起,這是其中一種做法。我另外一個創作則是選擇管樂,這是因為我認為管樂特別能跟嗩吶有對話,所以其中一首我完全採用傳統的曲牌旋律跟節奏,再加入西方的管樂重疊,讓兩種類型的樂器對話。

E:你自己也嘗試了很多跨界創作,可以舉例說明一下你自己是怎麼處理傳統跟現代兩種元素的衝突和矛盾呢?

楊:思考如何將傳統音樂與廣義的現代音樂融合的過程中,首先要決定的關鍵,在於兩者之間比重的拿捏。試想若是刻意使兩者比例各半,則樂曲本身難免失焦、甚至雜亂不堪,在我的經驗中,唯有選擇以傳統元素輔助現代的呈現、或者用現代元素重新詮釋傳統,才能獲得顯著的成效,其中又以前者較為普遍、技術門檻較低,創作者僅需知曉樂器性質便可即刻使用,後者則多須具備長期傳統音樂訓練,以駕馭一般人不瞭解的旋律、曲式、乃至樂曲背後的文化意涵。以下舉兩首我的創作為例:

案例一:〈風入松〉

〈風入松〉可謂北管最著名的牌子,形式多變,我所創作的同名曲目以放克融合樂(Funk Fusion)呈現,將原先固定之嗩吶旋律延伸,並且重新排列組合傳統鼓介(並不打破每一個鼓介內既定的節奏型態),安排另一段薩克斯風主旋律與嗩吶銜接,輪番上陣,互相交換樂句、來回對話。

案例二:〈浮世〉

另一首,於友人創作、我擔任編曲之〈浮世〉中,我安排鼓介「哭相思」插「跌馬介」為整段尾奏的骨幹:從西方的角度檢視,樂曲頻繁地在二拍與四拍間沒有依據地更迭,卻因憑著傳統的規則而合理化;再將嗩吶旋律以西方手法新編和聲,交由能夠處理和聲的鍵盤、吉他類樂器,以及整個爵士管樂組(Horn Section)呈現,讓原先的直線條的齊奏得以增添新的色彩,重新為現代人的耳朵記憶。

然而執行此般湊合傳統與現代的作法,在製作或演出上仍會碰到許多繁瑣的細節問題。好比兩方樂手溝通上的障礙:包括先前提及的樂譜差異、音準問題,其他不論是在編曲、錄音等環節,都會遭遇由音樂語彙不足、經驗不足、學習方式之根本性差異所導致的隔閡。

E:可否分享一些你欣賞的創作案例?

楊:同根生重新詮釋扮仙祝賀劇碼《三仙會》的〈鬧三仙Dance Party of Gods 〉,也是保留了許多元素。生祥樂隊有一首也是使用曲牌〈風入松〉。不過他的做法剛好跟我相反,是完全把旋律架在原本曲牌概念下,旋律以外全都重寫。

《鬧三仙Dance Party of Gods 》

《風入松 》

成為一位文化譯者-

先深度挖掘文化,再翻譯成平易近人的內容

E:在持續嘗試跨界音樂的路上你有什麼目標嗎?

楊:文化的變遷必然是有機的過程,傳統音樂走在這條路上也不例外。

在這個資訊快速流通的時代,傳統音樂正快速地受外來音樂稀釋,我認為先求確認樂種得以留存、永續發展,再來竭力維持最大限度的傳統元素,好達到教育民眾欣賞自身傳統之目的。對我來說你是哪裡人就是哪裡人,這樣的文化認同是騙不了人的,也讓我選擇先行深度挖掘傳統,並且把這些內容翻譯成平易近人的版本,期望日後在散播過程中,能以不同形式讓更多人認識這些文化寶藏。

三郎是楊易修於北藝大跨藝合創音樂學程所參與的跨界音樂製作,集結眾多樂手希望讓台灣傳統音樂與主流西方音樂對話。攝影:Uncle Photography

採訪、文字/王婉璇

編輯/謝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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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oked」以專題方式,紀錄不同領域的當代創作者/行動者如何回應從過去而來的召喚,從博物館、部落、社會實踐家到創作者,盼望能讓更多人意識到,唯有經過深度思考跟同理的行動,才能真正讓文化穿透皮相、趨近本質。FB:https://www.facebook.com/Evokedzine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