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 Stories

性別失衡的職場—建築女工的困境

黃馨慧|新北市營造業職業工會秘書長

我在新北市營造業職業工會擔任秘書長的工作,眾所周知,職業工會是勞方的工會,專門承辦無一定雇主與自營作勞工的勞保健保業務,但若有心關照,不難發現接觸的勞工朋友們中,常有職災權益、勞資調解、隔代教養的情形,而重組家庭、外配家庭更加需要相關資訊與協助,特別在我們營造建築業裡,男女勞工性別比例相差懸殊,民宅工地中男女比例約15:1 至20:1,大型營造工地裡女性勞工更少,甚至低於30:1,所以凡是遇到女性勞工前來徵詢,我都會特別多聊一下,如果她願意聊工作以外的事情,我也願意聽聽這些人生百味的故事。

女性的堅毅與韌性:從髮型設計師轉職營造小工的阿芬

某次電訪,才聽完阿芬(化名)短暫的回覆,我便很驚訝地說:「甚麼?我不是跟妳說,妳已經被確診為職業病,勞保有薪資補償,妳不用擔心家計,多休息幾天,好好復健,才不會影響未來工作能力,多留點骨本,賺錢有術,身體要顧嗎?

沒想到,電話一端的阿芬接著快人快語說:「唉喲!秘書長妳不知道啦!我當我先生的小工這麼多年,沒有我他根本無法做工。我休息這個月我老公估價都嘛失準,多做可能多賠,他個性急又固執,講話又大聲,已經跟屋主吵過幾次架,以前他只要拿『土捧』過來,我就會鍬拌好的水泥給他,他只負責抹土,現在他沒我這小工根本忘了甚麼時間要先幫磚頭淋水,也常常做到忘記要幫剛剛抹好的水泥地澆水,事情怎麼做,就是怎麼不順。最近我兒子跟他一起工作,父子已經好幾次氣到晚上無法坐同桌吃飯了,妳叫我怎麼辦,我只好帶著板凳到工地坐鎮指揮啊!我跟他做牛做馬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嘴巴放軟承認,沒有我差很多,其他一起做的師傅也都這麼說!

阿芬雖然說得一副我真命苦的模樣,其實我聽得出來內心是有些自豪與驕傲,實情也確實如此。阿芬結婚以前是一位在室內吹冷氣,嬌滴滴的髮型設計師,婚後因為不忍心先生自己一人工作辛苦,加上營造業報酬相對不錯,幾經考量下就開始邊做邊學,夫妻一起上工,於是阿芬原本拿剪刀梳子的雙手,捲起了袖子,改拿圓鍬,轉身變成每天要徒手搬運磁磚、蹲揹建築材料,而且完工後還要清運廢棄磚塊,什麼都做的建築女工。就這樣,二十多年來,阿芬從一位妖嬌的少女,練成了開喜婆婆的身板,不讓鬚眉地撐起家裡經濟的半邊天。

像阿芬這樣的夫妻檔能一起在工地上工,對女性工作者來說是相對幸運的,但即使如此,先生也多習慣這樣的工作分配生態,頂多是陪自己的太太多搬運一些。像阿芬這樣堅毅、有韌性、有企圖心的女性,自然不願擔任師傅永遠的小工,阿芬說:「有些師傅懶得教或者其實是不會用嘴教你,我就是看著學,然後問。」如此經過二十多年,阿芬累積了很多的經驗,也磨練了自己溝通的心性,師傅工與女工之間的關係早就翻轉,沒了阿芬的師傅兼老公,還有與她一同工作的老手師傅們簡直像缺了手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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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不友善的職場:逆來順受的女工玉鳳

但另一位我追蹤的個案玉鳳(化名)就相對命運多舛,坎坷許多了。在建築工地裡如果不是夫妻檔一起上工的女工,背後常有很多難以對外人訴說的辛酸,諸如家暴、單親、隔代教養、酗酒嗜賭等等複合的問題,實很常見。

某天玉鳳發生職災,兩週後她神情不安地來到辦公室,聊開之後,她開始哀哀切切地跟我訴說著自己勞碌的前半生。玉鳳很年輕時就因意外懷孕而輟學,還因此走入短暫婚姻,最後成了單親媽媽,原生家庭也早就不待見玉鳳這個女兒,雖然她年紀才四十出頭,兒子卻已經大學畢業,母子間因為玉鳳長期忙於工作營生,關係緊密卻又非常淡薄疏離。她曾經做過很多種工作,之所以會進入建築這一行,是因為某位男友的牽領,而且營造業收入相對不錯,加上她輟學得早,沒有其他專長,建築女工成了她不得不向命運低頭的選擇。

她擔任營造小工也已超過十年,可能因為生平遭遇使她失去自信,效能感較低,也可能是因為疲於營生已經勞累不堪,沒能提升技術性的技能,所以玉鳳一直在體力粗工中浮沉,並且對歲月體能的流失,感到焦慮。單身許久的她,在工地跌跌撞撞謀生,也在此尋覓自身情感歸屬多年,吃了很多類型的悶虧。像玉鳳這樣的單身女性在營造工地文化中顯然更為辛苦,因為這樣經濟弱勢的女工根本不太敢抱怨,凡事盡量逆來順受,下個月甚至明天還能不能排到班,全看工頭領班的好惡,但這還不是最難忍受的部分,她最討厭的是,他人沒有口德的輕浮玩笑,甚至動作的滋擾,而她卻只能把這些當成工作的一部分,自己也在這情境中,扮演著自己不喜歡的角色。玉鳳有點無奈地說:「大家都習慣這樣,這些都算沒有惡意!有的人更可惡,欺負我是女人。」但她顯然不願再往下聊。

玉鳳受傷當天,工頭叫她回家休息看醫生,接著只請她收集就醫收據來申請工地意外險。其實工頭與同事們都大約知道玉鳳的經濟情況,一旦沒了工作收入,房屋租金就是個大問題,但半個月過去了,她只收到一個六百元的紅包,甚至申請勞保傷病給付也被刁難,工頭拖拖拉拉嫌麻煩不願意簽名。我很明白這是種歧視,因為我剛好知曉這位工頭先生,之前曾有其他男性工人們受傷,但他不曾拒絕簽名過,唯獨這次,受傷的是位女工,他在玉鳳面前是在顯擺著一種主事者的優越。

不同於先前抱怨卻平淡的口氣,當我想去電與對方溝通之時,玉鳳突然神色驚慌地阻止我:「秘書長不要啦!妳不知道,做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受傷自己『塗牛屎』,是自己倒楣,妳打電話去,如果他生氣,以後不讓我去工作,我顛倒慘⋯⋯」我還想跟她解釋勞基法及勞保條例中職災勞工的權益,但她完全聽不下去,最後在我再三保證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首肯,請我溝通申請勞保給付的部分就好,她一直小聲說:「這樣就很好了,我趕快好起來,可以工作比較實在。」聽著她說「這樣就很好了」,但明明一切都很糟,她的處境與自抑,讓我有些鼻酸,我了解長期不舒服的工作環境讓她心理也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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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職業經驗:從跌撞、挫折到融入建築勞工

玉鳳讓我想起,剛來此上班的情境。我在營造工會擔任秘書長至今已滿十年,但永遠記得剛到職時,我每天感受到來自很多層面的衝擊,這些工作環境文化上的不舒服,當然不足以和玉鳳類比,但我也曾經覺得難以調適,感到受傷,萌生放棄的念頭。我的工作場域,每天最常接觸的都是營造建築業最基層的勞工,他們的想法觀念、使用的語言風格,當時的我全都感到非常陌生、錯愕,常常語塞無法適時反應過來,類似的人際互動方式翻遍我的原生家庭、親戚、同學、朋友,能給我經驗談的人幾乎付之闕如。如果我不是在此工作,我想我永遠難以了解台灣有這麼多的一群人,過著跟我和我的朋友們如此不同的生活。坦白說,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無法與我工作的主體們順利對話溝通,儘管當時我很主觀地想傳達我的想法與觀念給對方,卻永遠高隔一道無形的牆。

記得初時我最惱怒的是,營造業這行的師傅工,彷彿是天生帶著看不起女性的基因,很多人在家慣性叨罵老婆、上班常常看輕女工,普遍有著性別影響能力的偏見,而這偏見連帶使我受到波及,很多男性師傅也沿用這樣的思考模式,來看待我與我的工作表現。剛開始可能因為剛畢業,我一副書呆樣,很多人很直白地問我:「幫我們做工的人辦事,有需要讀冊讀到碩士嗎?」不小心講到專有名詞時,可能冷不防地被頂一句:「汝讀冊人講這,搵攏聽譕啦!」也好常遇到師傅們用訓問的口吻跟我說:「妳有沒有在聽廣播、看政論節目,外面都在傳什麼什麼了,我們工地大家都知道,妳還說沒有,妳們查某人甚麼都不懂!」完全沒有耐性聽超過十句話以上的解釋,令我為之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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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心情鬱結困頓的時候,我常自問:為什麼我在這裡工作? 如果這裡的人需要我,而我也需要這份工作,那我就應該再換個方式,再試試看。很欣慰自己跟這些勞工溝通時雖然一路跌跌撞撞,有時還感到很挫折,但我常很快地振作起來,繼續做一些很多工會不太會主動協助的事,也因此逐步累積了一些爭議審議成功的個案、陪職災勞工出席調解會幫他們發聲、耐性地跟他們解釋法扶律師們的專業用語,努力讓他們在理解資訊的情況下,做出選擇。這過程讓我越來越能熟稔地使用他們願意繼續聽下去的話術,我也越來越能掌握跟他們溝通的眉角,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我才有融入建築勞工跟他們成為一體的感覺。

如前所述,我的工作性質屬內勤行政,服務對象則是營造建築業裡最辛苦、最基層的勞工。很幸運,我工作職場對於母親一職相當友善,辦公室內的同仁,都有孩子上學半天課後,下午接到辦公室來一起工作的默契,我也是在此任職後,一邊融入工作環境,一邊調適母親一職的角色。

在這職場中,接觸的層面除了勞工之外,更多的是勞工的家屬們。比較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當夫妻共同面臨家庭生計困境、長輩老年照護問題,或者驟來的意外變故時,女性在謀職時較能展現出堅毅與柔軟度,奮力撐起家計、母職、女兒、媳婦等多樣的角色。但遺憾的是,儘管多年來飽受家庭中重男輕女觀念的不平等對待,但是有些女性當自己擁有對待其他親人態度的主導權時,越弱勢者,顯得越為傳統,並且堅持守護令她一生受苦的傳統,女人繼續難為女人之事,仍是常見,尤其跨國婚姻下外籍配偶的處境,常常更是艱辛。

因此,當我的孩子與我的工作一同成長的過程中,首先因為工作的認同,我絕不會跟我的小孩說:「不愛唸書,你將來去做工好了。」相反的,我不排斥他從事這行業,做名有專業技能、能掌握自己工作時間陪伴小孩成長的勞動者;其次,因為他常陪同我上班,接觸面廣,更有機會詢問我很多名詞,例如:「外配」、「離婚」、「勞資爭議」、「家暴」、「特教生」、「歧視」…等,使得他進入校園後,對同學家庭間的特殊情況,有比較健康的心態、同理心與挺身而出的正義感,這真是我們母子寶貴的收穫。

結語

曾經在工地細細撫視一大面牆,牆的水平與直角角度完美,泥水垂直粉刷得非常均勻細緻,說句玩笑話,這與我臉上自己塗抹的粉底相比,師傅們施作的水泥牆無疑完勝,很難想像這麼漂亮、氣孔細緻的牆面,砌磚粉刷的技術絕大多數來自性格非常粗獷的男性建築師傅。

然而,這十年營造建築業在工法、輔助工具與建材上實有長足的進步,很多耗費體力的粗重工作,有很多小型機械可以代勞,以往令女性望之卻步的累、苦、髒已逐漸改善,女性要勝任這工作,可能性越來越高。

目前營造業勞動者性別比例嚴重失衡,職場文化有很多需要兩性勞工的自省與自覺,如果能夠更友善女性勞工,嚴肅申誡不當行為,有計畫性地輔導就業,熬過小工階段,務必往技術工精進。這一個行業,長期來看明顯缺工,薪水相對較高,上班時間固定,通常是早上八點至下午五點,沒有加班或下班責任制的問題,相對其他行業的正職工作,更能兼顧家庭其他成員,是亟需疏解經濟壓力的女性可以考慮的工作項目之一。

衷心希望在更多女性投入這項工作下,營造建築女工在職場上面臨的各類困境,能喚起更多人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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