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劃 / 百工流轉 ── 女科技人和她們的無限宇宙

用微笑迎接未知 ──薛文珍博士的跨界人生

採訪/洪文玲(海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立高雄科技大學造船及海洋工程系副教授)
撰文/程佳德(台灣女科技人電子報編輯助理)、編輯/李耘衣(本刊助理編輯)

薛文珍博士,一位跨產官學的工程師,後來成為連結科技與藝術合作的跨界製作人。她目前擔任中國工程師學會女性工程師委員會主委、行政院性平會委員、台灣女科技人學會監事,同時也是「微笑頻率研究室」創辦人。熱心參與公共事務的薛文珍,是在男性相對多數的「中國工程師學會」(下稱:中工會)的首位女性理事,並推動成立「女性工程師委員會」,2023年獲選中工會會士。

薛文珍原是一個單純的理工人,從小科班出身,因緣際會展開跨界人生。本專訪由洪文玲親自主持,邀請薛文珍分享自身如何從一位純粹的工程師,開啟她精彩的跨界人生。

張大眼睛看世界,機械工程師的驚奇旅程

薛文珍畢業於臺大農業機械工程學系(現為生物機電工程學系),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簡稱Caltech或CIT)取得機械工程博士學位後,1993年即到美國奇異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mpany,簡稱GE)位於紐約的研發中心工作,參與巨型發電廠與飛航引擎的監視診斷專家系統開發。工作3年後回到臺灣,進入工業技術研究院光電工業研究所(下稱:工研院光電所)擔任工程師。此時期,她輔佐所長帶領工研院創新前瞻計畫的規劃,負責協助單位間的溝通與整合;爾後,又有幸參與工研院光電所與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簡稱MIT)合作計畫,並擔任計畫主持人,合作研發裸眼立體顯示器與3D相機,該計畫榮獲工研院前瞻研究傑出獎。之後,薛文珍擔任工研院光電所一級單位數位影像技術組組長,負責研發與推廣,團隊因此有機會密切地與業界合作,包括大家現今所熟悉的數位相機與攝錄影機、3D影像技術、色彩技術等,應用到20餘種不同產業。

一段機緣,也為薛文珍的職涯帶來巨大的影響,讓她有機會張大眼睛看世界,開啟職涯的驚奇旅程。1999–2010年在與MIT合作的11年間,她得以深入認識了媒體實驗室(MIT Media Lab),這個實驗室的研發工作整合了科技、人文、藝術與設計等不同領域的概念,藉著計畫合作、每年參訪兩次,帶給她許多啟發。正好當時臺灣業界有不少聲音希望有更多的創新,她遂建議工研院組成「創意中心」,沒想到工研院接受了這個建議,並任命薛文珍擔任中心主任。她回憶,「這真是個驚奇旅程,從建議該有人做,到接受這件事就由我來做,重新認識自己、徹底改造,一做就是近10年。」創意中心的定位是「結合科技與人文」,從科技人的角度出發,以人為本、洞察需求,深掘內在能量,結合藝術家、設計師以及市場行銷的觀念,同時讓艱深的科技與大眾更靠近。

薛文珍(前排中白套裝者)與工研院創意中心夥伴(薛文珍提供)

當時創意中心與MIT Media Lab及產業界組成「新世代創意聯盟」,開創了以體驗反饋科技研發的產品創新與應用平臺。其中城市車網概念與專家網絡,成為臺灣電動機車跨國團隊之雛型。另一方面,創意中心與工程師及藝術家百人團隊共同策劃執行「2010臺北國際花博夢想館」,吸引了百餘萬觀眾,讓想像力透過科技擴展延伸,加速新媒體藝術進入城市生活,更為新一代跨界整合人才創造了許多歷練的機會。同時透過大型科技藝術整合創作受到國際推崇,衍生生理訊號分析技術於身心覺察領域的應用,例如舒眠、駕駛瞌睡及早偵測等,讓創意成為在研發概念形成前端的探測器與斥候兵。

這階段的薛文珍面臨了兩次重要轉折。一是從美國返臺,她回想這段經驗,配合另一半到清華大學任教並非是最關鍵的原因,而是作為工程師的她,心中的文化歸屬感對自己竟有決定性的影響;第二個轉折,是在工研院能有創辦創意中心的經驗,對她而言,能夠深入科技文化、產業文化、社會文化是工程師最大的福氣。在擔任創意中心主任的過程中,很幸運地上級放手讓她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10年使她從一位工程師,轉化成跨領域整合的專家。

從科技創「心」到藝術創「新」

薛文珍人生的第三個重要轉折,是在2016年,她受邀到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簡稱:臺藝大)擔任副校長,在完全陌生的環境,從零開始認識許多藝術家和學者們,讓人生有了完全不一樣卻極端豐富的體驗與友誼。她是臺藝大創校以來首位來自科技界的副校長,對她來說藝術完全是新的領域,「在臺藝大4年半的時間,很幸運能接觸到幾乎涵蓋所有藝術領域的系所,跟老師、同學們學習互動,等於把我重新地洗禮,同時也把科技界的思維與做事方法帶進來。

在擔任副校長期間,她扮演了科技、藝術、學術及產業的橋樑,並促成更多科技於藝術的整合應用。同時期,她也受到藝術教育回到「內探」的影響,再加上創意中心的經驗,不斷提醒她關注身心覺察領域的發展。薛文珍發現,現今的大學有越來越多學生為憂鬱症所苦,社會上心理亞健康的人也在增加,是不是有機會在狀況還沒有惡化前,幫助他們自我覺察、找到方法遠離負面的漩渦?

於是,2021年她決定離開學校的全職工作,投入目前正在執行的「微笑頻率」。「微笑頻率」為一非營利研究室,與來自多元領域的朋友們合作,透過生理訊號的量測分析探討音樂與藝術和心理狀態的關係,如何對生命產生影響。

這是她近期最重要的決定,薛文珍打趣地說,「『微笑頻率』是她離開規律的全職工作,成為自由人,為自己定題目,不再有任何藉口抱怨,自己扛起責任決定未來。

關鍵少數──身為「女性」的使命

此時,同是身為女性,也在理工科領域任職的洪文玲向薛文珍問道,「我們如何定義自己的成功?」尤其科學工程領域中,有一個很大的運作體系存在,其中大多數又都是以男性為主,生成較趨向男性思維的文化與規則,這使得女性在裡面相對弱勢。她看見薛文珍在個人的職涯歷程,慢慢積累自己的成就與行動,然而在這過程中,她何時感到「女性」或是「性別」成為自己思考的成分呢?

在職場上,薛文珍直言「『性別』這問題過去似乎沒有進入我的雷達幕!」。她認為自己在GE、工研院以及臺藝大,在同儕間,沒有特別感受到差別對待,反而碰到很多好機會。「因緣際會,竟成為我現在社會服務工作的重心。

被看見的女力,樂意創造「強迫連結」

2012年,薛文珍突然接到當選中工會理事的通知,從被提名到當選都是驚奇。後來才知道,臺灣的工程界近年有兩個越來越大的壓力,第一個是社會觀念漸漸開放、選擇更多元化,女性讀理工的人數漸增,男性卻漸減,中工會認為組織體質也需要與時俱進,以吸引更多人才加入工程行業;另一方面,自1968年起中工會即代表我國成為「世界工程組織聯盟」(World Federation of Engineering Organizations,簡稱WFEO)¹創始會員,歷年來中工會代表臺灣參與WFEO大會,組織內卻沒有適合參與「女性工程師委員會」的代表。此事讓薛文珍頗有感觸,「這才發現,我竟然是中工會101年歷史以來,第一個女性理事。過往已經有多少優秀傑出的女性,我怎麼可以是第一個!」原來自己成為中工會理事是被賦予任務的,這讓她有了使命感,積極引薦更多女性參與。

[1]WFEO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外圍組織,關心工程與科技如何應用於人類之永續發展,是國際工程界交流與發言的平台,聯合國的17項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是現今焦點。(引自中國工程師學會網站,黃國強〈WFEO 2022出國報告〉,http://www.cie.org.tw/ActivityFocus/ActFocusDetail/5)

從畢業到職場在比例上少了一半,而晉升過程又遞減,發生管漏現象(leaky pipeline)²。再透過量化與後續的質化調查不斷追問,一步步挖掘問題根源,確認女性較容易因為需要照顧家庭而選擇或被迫放棄工作。由於這是嚴謹調查所獲得的結論,薛文珍認為,「這樣說明時就更能擲地有聲,做任何事情就能理直氣壯。」可以更明確地去檢討臺灣職場現況與聯合國SDG-5性別平等的相應程度。

[2]1983年洛克斐勒研究中心出版的研究報告中,教育研究者SueE. Berryman以水管譬喻成升學渠道,女性及少數族裔在高等教育中的學士、碩士、博士的各層級就學比例,一路往上一路漏失。管漏現象(leaky pipeline)在性別與科技研究中成了常用的譬喻,用以描述女性在理工學科以及科技專業領域中,越往高層比例越少的現象。引自陳明秀(2017,6月15日)。尋訪堵住管漏的「高」手。台灣女科技人電子報,114。http://www.twepress.net/new/seminar/item/158-seminar-114-1

因此,薛文珍更進一步在新任理監事與各委員會主委出爐時,主動寫信推薦優秀女性進入委員會,大部分的推薦被主委們接受,這讓委員會的組成中,女性人數大幅增加,朝向反映職場的實際比例。同時,因為中工會在女科技人大會的籌組扮演關鍵角色,使得在工程科技之女力議題上產生領導力與影響力。同時全面回應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包括SDG-5),經由她的倡議,被寫入了中工會120年白皮書。

過去11年來,薛文珍曾多次擔任領隊代表中工會出席WFEO。WFEO就像工程界的聯合國,她認為自己幸運地能夠與WFEO的國際朋友們建立互信,也由於大部分理監事都很忙碌,使得她被徵召有了服務的機會。

2017年開始,有112年歷史的中工會開始舉辦會士遴選,一方面是給予歷屆理事長及對工程界與中工會有重大貢獻者的表揚,另一方面也吸引優秀人才加入中工會。前5個年度(2017–2021)皆由男性獲選,直到2022年,洪瑞華教授成為首度獲選的女性會士。2023年,薛文珍是第二位獲選的女性會士。

薛文珍解釋,「會士」應該是從英文“Fellow”翻譯過來,如同院士之於中研院,國內外學會已行之多年,「會士」的概念,一方面在工程領域中有所貢獻,另外很重要的,是對中工會有所貢獻。

▲ 中工會第一屆女性工程師委員會成員合影(薛文珍提供)
▲ 2022 女科技人大會工作團隊(李耘衣拍攝)

所以我想頒發會士給我,是肯定我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哈哈。」薛文珍自嘲在工程與科技界的工作是「強迫連結」,但我們都知道跨領域的連結與整合實屬不易,通常做的事情很前端,不見得當下會有明確的成果與實質的獲益,卻可以開啟許多創新未來的可能性。

洪文玲打趣說:「看來需要頒獎給中工會理監事會才行。」因為這個決定是對中工會本質上的改變,也是通過各種內外策略促成體制及社群的改變。薛文珍認同中工會先進們的「察覺」,由於他們意識到性別平等的重要及需求,刻意地創造女性參與的機會,才能讓女性在中工會一起努力、耕耘未來。

「女科技人大會」擴大影響力

2020年「台灣女科技人學會」已故創辦人吳嘉麗教授邀請中工會參與INWES-APNN國際女科技人研討會籌辦。而近兩年薛文珍也積極地推動臺灣「女科技人大會」辦理及運作,減少語言障礙,創造交流連結機會。她頗有感觸的說:「這段期間我強烈地意識到這事情也必須本土化,在國內擴大舉辦,讓工程與科技界普遍參與其中,用我們自己的語言深度剖析並且溝通珍貴經驗與問題,深化認知、擴大影響力,這是中工會可以扮演的角色。這成為女科技人大會的開頭。

後來,她碰到中華民國光電學會副理事長洪瑞華教授,一拍即合地一起投入。做事細膩認真的薛文珍,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邀請的學會、協會、公會,她想:「既然是大會,一定要很多人共同參與,我就從中工會的合作學會開始邀請,不知不覺從20幾個到50幾個,後來許多人都回饋覺得不可思議。

這似乎是一條不歸路,每次我做這些事都自問,我為什麼要做?我為什麼還在做?」薛文珍說完忍不住與洪文玲相視而笑。

我想這就是文珍的特質!」洪文玲回應。她眼中的薛文珍,擁有平和、正向的特質,容易專注地把每件事情做好,不會流露出太多的情緒,尤其在跨領域的工作上,薛文珍「連結」彼此的能力相當受到肯定。

薛文珍長年來的用心與能力,以及對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讓她也被公部門看見。2022年7月,她被賦予新的身分──第6屆行政院性別平等會委員。這讓她有機會將多年來的觀察和經驗,轉換為促進臺灣政府在性平政策和目標制定的建議,成為民間與官方重要的連結橋樑。

Open mind,不自我設限

近幾年,薛文珍在台灣女科技人學會交流的經驗,使她得以認識目前臺灣中小學生所面對的狀況,「雖然社會開放很多,也願意讓女性作自己,但好像還有許多家長不支持自己的女兒進入理工行業。

對於求學階段焦慮的孩子與家長,她鼓勵大家敞開心胸,Open Mind。「不用有壓力,不管你決定要念文組還是理組、你想做什麼而父母親不准,或反過來你想要孩子做什麼而小孩不願意,這些衝突即使存在,也不用失望、覺得它一定是不好的。小孩即使現在照你的想法做,還是有可能在未來改變。同樣的,你想做的事爸媽不讓你做,未來還是有機會轉換跑道。不一定今天讀了文組,未來就不能讀理組,反之亦然,我們有許多兩邊轉來轉去的案例。像我就可以算是腳踏兩條船,努力地取得平衡。

永遠保持開放的心、接受各種可能性,因為當下的經驗都可以應用到未來的任何道路上。隨遇而安,好好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很重要。她自認為38歲之前都在找尋人生的目標,忽然有一天機會就掉到了身上,越來越明朗。「所以不要焦急,把眼前的學習做好,享受當下,這些都會成為你的養分。

從小科班出身的薛文珍,因緣際會展開跨界人生,她認為事情自然而然找上門,是因為自己有興趣,「我對藝術有興趣,不會把自己限制在工程或科技領域,跟藝術家合作這件事讓我感到嚮往。」她想告訴讀者,如果現在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興趣,也不用以為一時的決定彷彿就是一生。「我高中選自然組,其實不是很明確想要,當是因緣際會。一生很長,路上的決定都有可能帶領你朝向真心嚮往的地方,像我38歲當作創意中心主任時,才彷彿找到自己的興趣與使命,至今仍在不斷更新中,永遠都不會嫌晚。

人會一直改變,現在的薛文珍與創意中心的她也不一樣了。她說當時的自己根本想不到未來竟然會投入製作音樂藝術節目、唱起歌來,個人小小的興趣怎麼可能變成工作裡面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現在卻是了。人的經驗是總合的,但又是有機而多變的。

微笑頻率研究室官網 https://www.tuneup.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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