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新知/跨世代的性平教育

性別平等教育的經驗、問題與反思: 一位師培生的觀點

胡思玄/國立高雄師範大學教育學系學生

一、 性別意識初長成:性別教育的重要性

你的性別之眼打開了嗎?」隨著性別意識不斷提升,我們現在愈來愈常聽到這個問題,除了表面的提問之意,其實還隱含著「性別之眼」人皆有之,是開是闔卻不太一定,而且有機會透過某種方式打開的意味。

大學階段的性別教育,是讓筆者張開「性別之眼」的關鍵歷程。二年級選修了系上開設的「性別教育」,隨即浸淫於豐富的單元規劃、多元的指定閱讀教材、教授批判式的教學風格、重反思討論的作業與活動設計。這一切不僅猶如當頭棒喝,促使筆者看見性別不平等是如此平實地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亦覺察性別壓迫竟是多元性別群體的日常,更從一次次對話、反思、回顧自身經驗的過程,重新找到、定義自己。

筆者自認是性別氣質相對陰柔的異性戀生理男性,或許是因為講話較小聲、生性害羞內向、身材較瘦小、手腳沒有布滿體毛、幾乎不會參與同儕的「men’s talk」,在不夠符合父權社會對生理男性規範的理想樣態,也不曾積極「做性別¹」的狀況下,自小不乏被朋友、家人半開玩笑地說「娘」或「不夠男生」。「雖未因此『走心』或感受到被霸凌」,但不時會困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太像男生?這樣是好的嗎?我需要改變嗎?我可以繼續做自己嗎?直到大學修習性別相關課程,才令我意識到此乃整個社會、制度與結構層面的問題。

[1]「做性別」(doing gender)意指性別並非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生理特徵,而是個人與他人在特定的社會情境互動中,透過日常生活每天重複發生的例行工作和所作所為實現出來的(游美惠,2009)。例如:俗諺「男兒有淚不輕彈」教導男性不該輕易表露情緒、展現脆弱的一面,因此,即使悲傷難過,積極做性別的男性仍會強忍淚水,以免不符合社會對男性設下的性別規範。

然而,〈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綱要〉中的性別平等教育(下稱:性平教育),已明訂「辨識性別特質的刻板化對個人的影響」、「探究社會建構下,性別歧視與偏見所造成的困境」、「反思社會環境中,性別關係的權力結構」等能力指標,筆者卻直到大學才具備這些能力,為何如此?值得進一步討論。

二、性平教育經驗與現行制度的問題反思

筆者非108新課綱下的學生,回顧自己從國中小,甚至到高中階段受的性平教育,大多著重於帶我們認識男女的生理特徵,以及一些性別基本概念、專有名詞,對多元性別的看見和了解仍甚少。舉例而言,雖然教師介紹了性別光譜(有些甚至完全跳過),卻未進一步引導我們思考其背後的意涵,例如:性傾向、性別認同是否具流動性?性別光譜是否仍在強化性別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而忽視更多元、超越兩性的可能?⋯⋯等;此外,理解性別刻板印象、玻璃天花板、性別角色等名詞固然重要,但這種只看見現象本身,見樹不見林的性平教育足夠嗎?檢視《性別平等教育法》(下稱:性平法)的立法理由:「為促進性別地位之實質平等,消除性別歧視,維護人格尊嚴,厚植並建立性別平等之教育資源與環境」,前述經驗真的有助於促進性別地位之實質平等、消除性別歧視嗎?筆者認為「思考」在性別意識覺醒的歷程尤其重要,否則性平教育可能流於形式與表面;而在國中小階段,無論是針對問題與現象、現象背後系統與結構性問題,還是自身經驗的思考,都特別仰賴教師的引導,誠如郭麗安等人(2019,頁18)所言:「消弭民眾的性別偏見與歧視,教師顯然是關鍵角色。

要引導學生進一步思考與討論性別議題,甚至具備性別敏感度,對教師的性別意識有更高的要求,那教師的性別意識從何而來?郭麗安等(2019)認為唯有在師資培育的養成訓練過程中,培養、習得性別平等意識與素養,未來才可能將其融入教學;換言之,師培階段是教師性別意識的主要來源。筆者身為師培生,感到弔詭的是即使《性平法》第18條已明訂國中小每學期應至少實施4小時的性平教育相關課程,還強調要將其融入課程,但到目前為止,性平教育卻不是師培階段的必修課程,僅只是「『選修』的『參考』科目之一,師資生在其師資職前教育的過程中未必都有機會修習(楊巧玲,2015,頁3)」,而「師資培育課程欠缺女性主義的理論觀點或性別議題的探究討論,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難以養成具有性別意識的基層教師(楊巧玲,2015,頁10)」,這表示實施性平教育的教師自己都未必具備充分的性別意識,那又如何確保其品質?

雖然在教育部於2013年發布的〈師資職前教育課程教育專業課程科目及學分對照表實施要點〉中,性平教育是中小學師資職前教育專業科目的選修課程之一;然而,2018年發布的〈中華民國教師專業素養指引-師資職前教育階段暨師資職前教育課程基準〉,性平教育卻被從教育專業科目的選修課程中拿掉,直至2021年修正的版本,才重新以備註的形式出現在附錄,明言針對各級學校師資類科所列之「課程核心內容與參考科目」,應適切融入包含性別平等在內的19大議題,或新增科目開設(2022年之修正版亦然)(教育部,2021、2022a),可見性平教育在師培階段非但不是必修,甚至未必會獨立開設課程。

事實上,獨立開設的性平教育相關課程在各師培機構並不普遍(楊巧玲,2015、2022),以104、105學年度來說,大約只有三成的師培機構開過(郭麗安等,2019);除此之外,性平教育議題便只在兩學分的「教育議題專題」必選修課程被提及(教育部,2022b),但一學期的時數不到4小時(郭麗安等,2019),明顯太短。再說,關於師培課程融入性平教育,筆者可謂感觸良多,大三修的其中一門課²所使用的教科書,雖由該領域的大師級人物編撰,全書卻充斥性別刻板印象、異性戀中心的論述,甚至將同性戀病理化。感到憤慨之餘,筆者覺得這是融入性平教育的絕佳機會,因為轉化取向是最理想的融入式課程(楊巧玲,2022),可惜的是,該教師沒這麼做,而是草草帶過。這反映了性平教育融入課程在實務上有其難處,包括教師可能沒時間融入(有進度壓力)、沒想到融入(缺乏性別敏感度)、沒能力融入(缺乏知識基礎),又或是沒勇氣融入,因為教育學門的科目有其界線,而跨越領域邊界實屬不易(楊巧玲,2022)等。以上在在顯示性平教育邊緣化 — — 獨立開課不多,其他科目教師則因為各種困難而不碰 — — 因此在師培階段被忽略或「缺席」(楊巧玲,2015);也就是說,欲推動性平教育、啟發教師性別意識,光期待融入是不夠的。

[2]為保護授課教師與筆者,在此不直接寫出課程名稱。

如欲實現/踐《性平法》的立法理由,在筆者看來,師培階段獨立開設的性平教育課程可以作為起點。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同步性別化(gender typing),學校則是促使個體社會化的主要管道之一,因此,具有性別意識的教師進入中小學後,有可能落實兼具深度、廣度,以及批判性思考觀點的性平教育,使學生得以培力(empower),張開性別之眼。除此之外,家庭亦是個體社會化的主要場域。當學生逐漸培養起性別意識後,經過學校教育、長大成人,或許會為人父母、養育後代,此時就有機會營造性別平等的家庭氣氛,形成一個教育與家庭不斷循環的歷程,進而逐漸鬆動父權社會結構和思想,因此筆者主張性平教育在師培課程裡邊緣化的問題應受重視,推動其轉為必修課程亦有必要性和迫切性。

三、性平教育,從生活做起

生活、人生無處不性別」(姜貞吟,2018;游美惠,2016)。這句話提醒關心性別議題的我們張開性別之眼,藉性別觀點看待生活中似乎再平常不過的大小事,因為在父權社會下,處處皆有性別政治、性別權力運作的空間,是故,筆者認為性平教育宜從生活落實、實踐。

以親身經驗為例,筆者大三修的另外一門性別通識課程,授課教師(生理男性)某次上課前發現投影機無法正常投影,嘗試各種方法終於排解問題後,還特地將解決問題的思路與方法跟大家分享,而不是若無其事地開始上課,這對筆者而言是相當特別、新鮮的經驗,也是難能可貴的性平教育。其實,「修繕」(簡單修理東西)在傳統家務分工模式中,被視為「男性的家事」,許多調查研究結果(唐先梅,2016;葉上嘉,2020)皆顯示男性承擔較多修繕工作。雖然,從某方面而言,該教師的做法有再製傳統性別分工,以及加強男性扮演工具性角色的可能;然而,另一方面就筆者現場的觀察,他並不吝於向在場的同學求助,甚至多次詢問大家知不知道怎麼辦,後來真的有位同學試圖幫忙,只是未能排解問題,最後仍由教師自己找到解決方法。

回看過去的求學經驗,如果老師遇到這類問題,在請處室的專職人員協助前,多半會直接將尋求幫助的範圍限縮在男同學,例如:「有沒有男生會用的?上來處理一下。」諸如此類的話,更不可能在解決問題後,還詳細說明可以怎麼做、為什麼這麼做;怪不得有人說:「我們的教育一向就是性別教育。」「無時無刻不在教導學生接受(而非開拓)此刻的性別角色規劃,鼓勵學生模仿(而非改變)兩性的刻板表現」(何春蕤,1998,頁5–6)。因此,筆者以為該性別通識課教師的做法,是將原本幾乎專屬於男性的經驗、能力傳遞給男性以外的人,產生培力的作用。以上是筆者自身的觀察、詮釋與推論,或許該教師當下並沒有想那麼多,但這反倒恰恰證明了性別議題的無處不在。在正式課程中,潛在課程(hidden curriculum)是實施性平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而該教師不單求助於特定性別同學、有意無意跟同學分享問題解決方法的行為,都代表著「修繕」並非只有單一性別能做,並以潛在課程的形式傳遞著性別平等的價值,培力各種性別的學生,當未來遇到類似問題時,可望掙脫性別刻板印象的枷鎖,不再仰賴特定性別的人,具體行動、獨自解決問題,進一步自我培力;試想若是缺乏性別意識的教師,是否可能跟筆者之前的經驗一樣,在言行間再製、強化了性別刻板印象而不自覺呢?

如果性別平等是值得追求的價值,那麼性別平等教育的推動就是關鍵」(楊巧玲,2015,頁35)。性平教育離我們並不遠,除了前述經驗,生活中值得性平教育施展的地方俯拾皆是,例如:帶學生探討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的「打巴掌事件」,及其新聞底下的部分留言如何強化了霸權陽剛特質(hegemonic masculinity)與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並將女性視為天生需要受保護的弱者、置於男性的從屬地位;「玩具反斗城」是否企圖透過以顏色、玩具類型劃分男、女生玩具區域的方式,深化性別刻板印象與二元對立?筆者認為此種機會式的性平教育十分寶貴,有賴具性別意識的教師帶領學生揭露和批判。性別議題無孔不入且與時俱進(例如新興議題,像是數位性別暴力),涉及面向愈廣,愈突顯性平教育不可或缺,既然如此,那我們更應當重新評估師培階段的性平教育課程之重要性。

圖 / Alexander Grey / pexels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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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貞吟(2018)。性別化的習俗與文化。輯於黃淑玲、游美惠(主編 ),性別向度與臺灣社會(第三版 )(頁 4–23)。 巨流圖書公司。

唐先梅(2016)。家務分工。輯於張瓊玲、王如玄、王麗容、唐先梅、李雪菱、張菁芬,性別:人口、 婚姻與家庭(頁 87–115)。行政院。

教育部(2021)。中華民國教師專業素養指引-師資職前教育階段暨師資職前教育課程基準。https://edu.law. moe.gov.tw/LawContentHistory.aspx?hid=194463

教育部(2022a)。中華民國教師專業素養指引-師資職前教育階段暨師資職前教育課程基準。https://edu.law. moe.gov.tw/LawContent.aspx?id=GL002163

教育部(2022b)。性別平等教育白皮書 2.0。教育部。

郭麗安、王大維、李星謙、楊艾恩、徐子宸(2019)。大學師資培育中性別平等教育的實施現況與反省。 性別平等教育季刊,86,18–23。

游美惠(2009)。做性別(doing gender)。性別平等教育季刊,48,98–102。

游美惠(2016)。看見性別政治,開展性別意識。人事月刊,375,54–58。

楊巧玲(2015)。邊緣與跨界:中等師資培育性別教育課程知識 / 權力關係之女性主義分析。台灣教育社會學研 究,15(2),1–43。

楊巧玲(2022)。性別平等教育議題融入課程與教學之意義與爭議及對師資培育之啟示。課程與教學季刊, 25(2),1–28。

葉上嘉(2020)。臺灣雙薪家庭夫妻家務分工研究(未出版的碩士論文)。國立臺北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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