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新知/跨世代的性平教育

為小學生設計一場性別議題戲劇工作坊

李博泓/劇場工作者

本文主要記錄了筆者曾經在臺灣一所國小帶領的一場性別議題戲劇工作坊經驗。該所國小以原住民學生居多,工作坊參與者中有8名五年級的學生,6名六年級的學生,其中有10名學生是泰雅族,4名學生是漢人,女生與男生的比例是9:5。此次工作坊是與該校劉郁婷老師合作,郁婷老師是高師大性別所的碩士畢業生。我則是自2014年以來一直致力在戲劇中做性別教育,主導的戲劇項目主題涉及「偏鄉兒童性別意識提升」、「提升女同志社會能見度」、「中老年婦女的家庭勞動負擔及慢性疾病」等,並曾作為交換學生在高師大性別所研習性別理論。

本文詳述如何為小學生設計性別議題的戲劇工作坊,以及教學過程和實作方法。從備課、落實教學內容到最後總結,郁婷老師和我有許多討論和反思,逐一記錄;同時,我亦結合之前在中國服務中小學生的經驗進行補充說明,期待透過分享這些經驗,讓更多夥伴有信心在性別教學實踐中引入不同的藝術媒介,豐富性別教育的可能性。

一、 備課

在討論的議題選定上,大致上有兩種不同的方向可以參考:一種是由講師選定議題,比如是講師認為學生需要掌握的知識;另一種則是針對學生關注的問題,或是在學生群體中出現的問題。對於固定陪伴學生的在校老師,往往會交替使用不同的議題選定策略。但對於如我一般的外來講師,尤其授課次數有限,則需要謹慎思考,並挑選在有限時間內所要展現的議題範圍。

我往往傾向於後者,所以並沒有拿出任何場所皆適用的固定課程講綱,而是參考與我合作的學校或機構的意見後,結合對參與者群體的觀察,對每次的課程內容進行特別設計。比如,即使處在同一年齡階段,但不同地域、文化脈絡下的群體會有不同的議題/問題要去面對。因此,我作為一個外來的講師,需要在課前向合作的老師/社工了解他們觀察到的性別現象/問題。同樣面對小五、小六的學生,有的社工會反映他所服務的群體中,女生普遍對她們來月經、長乳房的經驗有負面情緒,而有的老師主要關心的是男生和女生之間區隔明顯,難以融合。一方面,在短短兩個小時的工作坊中,不一定都能夠對所有的問題進行回應;另一方面,這些由老師/社工回報的問題,也不意味著已經涵蓋了學生群體遇到的所有性別議題。

在我以往的經驗中,進入教學現場後,往往會發現更嚴重的性別問題,或是學生更感興趣的性別議題。因此,在備課階段,需要思考如何以開放與包容的心態規劃課程內容,讓這些問題在工作坊中有可能浮現出來,並得到一些回應/處理。

在備課前期,郁婷老師分享了她的觀察:「學生身體界線超級模糊,很容易就亂抱別人,不分男女。」作為老師,會擔心逾越規矩,可是儘管她講了很多次,小朋友仍很難控制不去抱別人。郁婷反思,這是否與原住民的文化有關,所以也許如此四處擁抱也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踰矩,除非這個過程讓被抱的一方感到不適。在這樣的思考下,因此規劃了談「性教育」的課程。另外,郁婷也提到:「泰雅族的傳統性別分工明顯,小朋友可以藉此機會翻轉性別刻板印象」。

考慮到要服務一群與我幾乎處在完全不同文化脈絡下的學生,我認為在自己對原住民的狀況尚不了解的情況,貿然去談當地的社會性別分工也許會有些牽強。另一方面,當時的我在青少年性教育這一領域雖然有一些實踐,但自我評估經驗不是很成熟,比如對於「不分性別,喜歡互相抱來抱去」的行為,並不好判斷這是「小朋友的天性」、還是「原住民的文化」,抑或是「社會規訓應該介入的地方」,所以不敢在較為陌生的群體中去處理這個議題。

因此,我建議從討論「性別刻板印象」和「性別規訓」出發,聯結他們自身經驗,從而延伸討論;根據之前的工作經驗,從參與者的經驗出發,就比較不容易流於膚淺,往往會在這個過程中連結到協作者希望去觸及的更深入的議題,比如「性別分工」等。

二、 在戲劇工作坊,我們玩了什麼?

(一)熱身

在確定目標是談論「性別刻板印象」及「性別規訓」之後,圍繞這兩個目標設計了一些參與式環節。

由於是小五、小六兩個年級的學生合班上課,課前我便詢問了郁婷老師:「五年級學生和六年級學生會玩在一起嗎」,因為在中國的教學經驗中,常常發現小學生的年級區隔很明顯,五年級學生「看不起」四年級學生,往往是因為高年級學生會認為低年級學生「比較幼稚」,因此不願意有所交往(這種情況多發生在小學四年級以上)。郁婷也回應:「五六年級好像不太會玩在一起,不過聚在同一空間可能會玩也不一定」。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往往會給工作坊帶領者帶來挑戰。我曾經遇到一個國中女生因為拒絕跟男生一起玩戲劇遊戲,全程都只是站著,聽到遊戲指令也一動不動,自然也不開口參與任何議題討論。

因此,我在熱身環節設計需要集體共同完成一些目標的活動,藉此調動每個人的參與度。這些活動需要每個人都做出努力,而不是由某些在能力上佔優勢的學生獨攬任務就可以。我選擇了「傳遞遊戲」。一開始,我讓學生面向圓心圍成一個大圓圈,圓圈意味著我們能互相看到彼此,沒有人是特別/優越的。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身體要90度轉向左邊,對左手邊的夥伴拍一次手掌,依次傳遞這個動作,第二個任務則是俯身在地,兩手著地,兩隻手要分別放在左右邊夥伴的兩隻手中間,形成手掌的圓圈,然後每個手掌依次擊地一次,這兩個遊戲都作計時,直至整個圓圈內每個人都完成行動,看團體合作完成任務的時間總長是多少,並且在整個活動結束的結尾會再做一遍,看看團體配合的時間是否加速了。

圖/李博泓提供,沈軒宇拍攝

傳遞遊戲還有其他內容,比如我會「抓住」一隻鴿子,放飛鴿子,讓它沿著圓圈在大家的胸前、肚前、背上等位置依次飛過,要求每個人在鴿子飛過時做出反應。這些部位的選擇不一定都是由老師來下指令。我詢問學生想要讓鴿子從他們身體的哪個部位飛過,請他們自由發言來決定,將老師的權力分散、下移。另外,傳遞遊戲也有其他傳遞原則,比如不一定是依圓圈次序進行,而是可由參加者自行指定下一個接收者進行亂序傳遞。這些依照協作者目的作出選擇,比如我作為一個外來的講師,對團體的狀況不熟悉,通過亂序傳遞,往往可以觀察出參加者之間的關係,比如男生與女生之間是否願意有所交流,或者這裡面是否有「女生小團體」之類的存在,但也可能因為以上的情況的發生,影響團體氣氛。由於我的目標設定是盡量吸引每個人平等參與,不懼怕在這個空間表達自己,所以這次沒有選擇亂序。

(二)性別,我們有什麼不同?

在熱身之後,我請學生分成兩隊,分別站在兩張大白紙前面,請他們在限定時間內,依次上前,一組寫出「跟男生有關的一個詞」,另一組則寫「跟女生有關的一個詞」,並鼓勵他們寫得越多越好。在男生組得到了「美麗、很帥、上士、帥氣、可愛、平頭、頑皮、壯、很醜、很土、很高、當兵」等詞,在女生組得到「綁頭髮、可愛、喜歡花、溫柔、開心、美麗、跳舞、唱歌」等詞。隨後,我帶著學生,請他們用自己的經驗逐一檢查這些詞有沒有哪些是「單一性別獨有的特徵」,若是不同性別都有該行為/特徵,則將詞劃去,最後再一起思考剩下的詞都是描述什麼的。寫詞只是「敲門磚」,後面如何做延伸討論才是重點,基礎目標是要在最後讓學生理解「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不同。

在「唱歌、跳舞」的討論裡,我處理得較為粗糙。現場大家都告訴我:「男生也可以跳舞」,雖然我當下有點意外,因為在中國還是會有許多小朋友會認為「跳舞是女生的事情」,但我沒有多想,以為只是臺灣在這方面觀念上比較進步。後來與郁婷老師交流,才知道這與部落身分有關,學生們剛剛以泰雅族的舞蹈參加完比賽回來。郁婷老師進一步闡述:「儘管男生也跳舞,但是舞蹈的編排是有性別刻板印象的,比如男生的舞蹈是拉弓等一類顯示男性氣概和能力的動作,而女生則是織布等照顧家庭,顯示溫柔的動作」。說到「唱歌」,有個男生說:「部落裡的伯伯喝醉了就會大聲唱歌」。我認為「處理得粗糙」,是因為我們只是談到不同性別有同樣的行為,卻沒有看到「不同性別在進行同樣的行為時,會有不一樣的社會評價」。比如如果「部落裡的姊姊、阿姨喝醉酒了,大聲唱歌」,那會是給人一樣的感覺嗎?當我們想起需要文娛活動便會想起要找女性來承擔這個功能,跟「部落裡的伯伯喝醉酒後大聲唱歌」,這兩者的社會理解是截然不同的。

有趣的是,因為學生們對「自己想出的詞語被劃掉」感到失望,在討論的過程中依然不斷地提出新的詞語,有的意味著他們更為根深蒂固的性別刻板印象,比如在女生組增加了「玩娃娃、空姐、模特」這些詞,男生組則增加了「喜歡車、開飛機、打獵」,因此我們便在這個地方討論了社會性別分工,提出是由於性別刻板印象,剝奪了不同性別自由發展不同能力的機會,回應了郁婷老師備課時的考慮。比如在談到「是不是做空姐工作的只有女性」時,指出「空姐」的具體意涵是「在飛機上進行服務乘客工作的人」,那麼,「如果男生也有同樣的服務能力與質素,是不是也可以進入這個行業工作」;同樣,如果一個女生受過專業培訓,能夠有駕駛飛機的能力,那麼航空公司是否能夠設定同等的招聘條件,使得女性也有機會開飛機?甚至「追溯源頭」,如果現在沒有男生可以勝任「空乘服務」的工作,沒有女生懂得怎麼駕駛飛機,那我們是不是能夠做到在教育、培訓機會上,讓不同性別的人都有同等機會接觸到他們感興趣的學習領域?

有的意味著他們從思考氣質、行為轉為想到生理特徵,比如女生組增加了「生殖器(胸部)」,這時老師就可以介紹「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概念。雖然學生不斷的補充使得這個環節的討論時間加長,但他們的回答使得討論的深度不斷加大。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和臺灣,小朋友都寫到了「美麗/漂亮」這樣的詞語。在中國的討論經驗中,小五、小六的學生會直接用「偽娘」的例子說明「男生也可以是漂亮/美麗的」,反映出他們所接收的文化資訊的樣態,也讓我發現我們要去對話的性別觀念開始因為二次元等次文化的流行,已經不同於以往的想像;而在這所原住民為主的小學裡,大部分學生不接受「男生可以是漂亮的」,男孩子顯得尤為拒絕。但事實上,都是將「漂亮」與「陰柔」、「女性」進行聯結,而不能把「壯碩」這一類形象視為「漂亮」。不同的是,這群臺灣學生會在這個地方提出「如果一個男孩子,他的身體是男生,但他心裡是個女生,這是什麼意思?」,因而我有機會跟學生討論到「跨性別」的概念。這樣的提問在中國是難以想像的,對大部分人而言,「理解同性戀」已經需要費上好大功夫,「理解跨性別」就更為困難。我想,這個疑問能從小學生口中提出,應該歸功於性別教育在臺灣落實、發展多年。

出於劇場工作的經驗,我對「身體的行動」尤為看重。當我們根據紙上的詞語在討論「男生有沒有綁頭髮的」,有個小男生馬上說「有」,然後用手將額頭附近的頭髮抓起來,說:「日本有些男生就是這樣扎頭髮的」。我馬上請他展示給所有人看。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受到鼓勵之後,他越來越自信地向同伴展示「男生扎頭髮」的形象。如果現場可以直接做展示,就要及時讓這個行動發生。一方面,對於現場其他學生而言,有「眼見為實」的作用,從「男生有扎頭髮的」這樣一個概念,變成一個具體的行動和形象,加強他們對這件事的印象,另一方面,通過同伴的展示,以及這個空間中大家的肯定,讓學生進一步去除「只有女生扎頭髮」的這一性別刻板印象。

原先只是將這個環節設計為「更深入討論之前」的一個準備活動,但意外地在這個部分收到了豐富的討論與回饋,遂臨時將設計好的後面的一些環節刪去,在這個環節花時間進行深入討論。在以往的經驗中,這個環節很受小學生歡迎,他們可以暢所欲言地向同伴分享他們認識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而教師也可以藉此環節了解到學生接收到的文化資訊是什麼樣的,往往會打破教師對學生的想像。

(三)什麼是「好女生/好男生」?

在前面的討論的基礎上,我帶學生一起思考「好女生/好男生」的定義,討論「社會文化中對模範/主流女生/男生的想像」。不過,在課前郁婷老師便提醒我「不同於中國的慣用概念,臺灣較少有這兩種說法」。我請大家寫下社會/家庭對「好女生/好男生」的定義,再請他們寫下自己對這兩個詞語的理解/定義。

之後,我請一位學生坐在椅子上,其他人排成一列,依次上前,拍這個具有象徵意味的學生的肩膀,說出他們對「好女生/好男生」的認識與思考。在這個戲劇表演中,呈現社會/家庭以及學生自己對這兩個詞語的不同思考。

在這短短的戲劇展演中,每個人對這兩類人的理解有不一樣的地方,所謂的「主流」也只是想像。學生會提到「好女生」要「漂亮、溫柔、體貼、聰明、勤勞、會做菜、說話不會很大聲、喜歡幫助別人、替別人著想、苗條」等,「好男生」要「帥、高、有錢、聰明、壯、勇敢、勤勞、開朗、活潑、頑皮、可以保護人、可以搬很重的東西」,這些較為貼近對不同性別的傳統刻板印象,但也有不同的聲音,比如「社會/家庭認為女生是溫柔的,也是勤勞的,我覺得每個都不一樣,他們都是獨一無二,有不同的優點。不要特別去針對;這個社會認為男生認為要有力量、要強勢,我覺得每個男生都是獨一無二,各有各的優點,不用特別要求」這樣跳脫性別二元框架的有力思考,也有「女生在社會可能會有家庭希望自己的女兒去當職業軍人,我覺得現在的女生大部分不喜歡聽從家人的話;男生是喜歡自由自在的。有些人可能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得帥,又賺到很多金錢,我覺得男生喜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喜歡被管」這樣有獨立個體意識的內心話。遺憾的是,由於時間的關係,我們沒有時間展開更深入的對話和討論,只能將這個任務交給學校的老師做後續的工作。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學生提到「女生要很強壯,才可以保護自己。也要漂亮、善良、勤勞,這樣男生才會喜歡」,一方面,既呈現出對獨立的女性形象的認可,另一方,則顯示學生在異性戀框架下受到的「模範性別形象」的束縛;有的女生會提到「女生是一個魔鬼」,課後與任課老師交流,才知道這反映的是學生目前受到「同儕團體互相排擠」的困擾;而有的則提到「男生要比女生高,這樣別人才不會笑」,表明這個年齡段的男生可能正在受著性別刻板印象「男生就是要高」帶來的壓力;其中,有不少提到「好男生不會打人」,郁婷老師反映在上一個環節的討論中,學生在現場是說出「不會打家人」,這可能意味著他們對家庭暴力有所耳聞/目睹/經歷,班導老師可沿著這個信息繼續追蹤具體的情況。

三、結語

誠如學姊所言,「這個工作坊主要在破除孩子們的性別刻板印象⋯⋯讓他們對這些性別刻板印象有更擴大的想像,不見得立刻破除,但是知道有鬆動的空間」。在工作坊的有限時間內,也許能讓一些議題在輕鬆的、偏向肢體表達的環境中暴露出來,但若論及「觀念的改變」,則必須要有學校老師再進一步追蹤或延伸/深化議題討論,對學生進行持續的陪伴和教育。

在工作坊中,我意識到常有疏忽或一時無法想到較好的回應/處理方式的時刻,遂將這些粗淺的經驗逐一記錄、反思,以期得到同行者的經驗分享、回饋、啟發。

圖 /by Freepik/pikisuperst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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