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未知吹響存在的號角黃彥勳的繪畫

Huang Yu Jie
ARTSPIRE 鴻梅藝術評論平台
9 min readAug 19, 2020

撰文/黃郁捷(2020年度鴻梅文化藝術基金會特約藝評人)・圖版提供/黃彥勳

「這世上分為已知和未知,處於中間地帶的就是感知之門」 — 阿道斯・赫胥黎 (Aldous Huxley)

● 向未知吹響存在的號角

1957年,蘇聯發射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普尼克1號;1969年,人類首次登陸月球,首位登月的美國太空人邁出第一步時說:「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美蘇兩國這場鬥上外太空的冷戰,是當時兩國劍拔駑張的證明,卻也大大滿足了一般百姓對地球以外世界的好奇心,更是向未知宇宙宣示人類存在所吹響的號角。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是這樣描述好奇心的:「它(好奇心)喚醒人類去關心現存和可能存在的東西;隨時準備好去探索發現我們周遭奇異特別的事物;決心突破熟悉固有的思維,以截然不同的視角來看待相同事物」。隨著太空科技的長足進步,外太空不再是想像的遠方,而是可以企及的領土。人類漸漸不耐安分,開始向外太空投擲想像和期待,尋找下一個可能對話的對象,希望藉此定義存在於地球的我們。正如科幻電影〈異星入境〉中,主角拋棄人類熟悉的思維框架,在陌生的語言裡,尋找新的思考邏輯;在角力辯證中,試圖跟外星生物溝通,建構「你」跟「我」的相對關係。

(圖1)〈在那之後〉, 2019, 木板、碳酸鈣、壓克力、炭精筆、亮光漆, 162×120 cm。

對於「我是誰?」、「人類何以成為人類?」、「我們在哪裡?」的提問,是黃彥勳在創作過程中反覆思考的問題。自幼對科幻故事與科普的熱愛和廣泛涉略,故事中呈現的異質世界觀、宇宙觀深深吸引著他。有了畫筆之後,他對世界的好奇心開始轉為畫面中的各種元素。然而,這好奇心卻不若正向積極,反而帶著一絲敬畏和憂鬱,一如他在畫作中佈局的物件:畫布上緣向外航行的太空船、在一片不毛之地獨自投影一方生機盎然的太空人、被困在透明缸內、瘦骨嶙峋的長毛象、不明遠古植物蔓生等等(圖1&2)。低彩度的畫面調性,使得整體氣氛神秘不安;來自不同地質年代的文明產物並置在同一背景,讓相異時空匯流,觀眾彷彿誤入一個曾有生命居住的星球,但已錯過那星球最輝煌燦爛的時刻,只來得及凝望文明的衰敗。

(圖2)〈一片風景〉, 2020, 木板、碳酸鈣、壓克力、鉛筆、亮光漆, 100×50 cm。

類似的超現實氛圍營造,同樣能自另外三件作品:〈滅・重生〉(圖3)、〈奇觀三敘〉(圖4)以及〈缸〉(圖5) 的構圖得到驗證:縮小過頭的人類單隻形影,景仰眼前龐大的不明黑暗物體;失衡的比例大小,不免使人感到蚍蜉之於大樹一般的無力。介於抽象跟具象之間的黑暗量體佔據大部分的畫布空間,也因此觀者得先對量體進行「觀看」,才能「獲得」作品本身。畫面中色彩、形狀、光度、背景的變化,左右觀眾的視覺感知,亦同時製造觀眾和畫作的重要連結。

(圖3)〈滅・重生〉, 2017, 木板、碳酸鈣、壓克力、炭精筆、亮光漆, 100×100 cm。
(圖4)〈奇觀三敘〉, 2018, 木板、碳酸鈣、壓克力、炭精筆、亮光漆, 330x80 cm。
(圖5)〈缸〉, 2018, 木板、碳酸鈣、壓克力、炭精筆、亮光漆,110×60 cm。

〈滅・重生〉 中的三角錐體讓人聯想到為了不朽而存在的金字塔,三幅聯作並列,其形狀由完整的立體角錐,塌毀成平地,表現抽象時間對於巨大實體帶來的塌毀與重生,暗喻人類窮極生命追求的永恆,其實不敵時間的消磨,反而存於無盡的循環中;〈奇觀三敘〉也採聯作的方式,將日常之景:街上民宅、自然景觀建物,以黑色顏料表現,抹去其中細節,僅剩輪廓描繪,宛若佇立在一片荒蕪中的沈重紀念碑,供四周渺小的人類景仰;而〈缸〉則是大膽地指涉人類社會中「觀看他者」的行為。「缸」原先是監視結構下的衍伸物,象徵著絕對的權力,在這裡因為比例大小的懸殊,直接瓦解觀看的結構,打破人類社會習以為常的意識型態,凸顯了現實人類嘗試宰制周遭環境的荒誕與無奈。

日常物件極端放大後的奇觀化,讓熟悉的觀看關係附帶一層信仰的意義。紀念碑紀錄,但不會記憶,佇立在前的人類,究竟是在凝望已逝的歷史,還是洞見未來的命運?如此一來,站在畫前的觀者,想的又是哪段故事?在「已知」和「未知」之間,是一片混沌不明的灰色地帶,雖然難以得知眼前物體的本質,但是「個人經驗」所形成的表象世界,除了幫助解讀「眼前未知」,更是淺藏了自我的反射。個體意識在這裡隨著觀察的行為而逐漸高漲,但是,僅仰賴眼球的觀看,讓觀眾在畫作面前仍屬被動的一方。

出走平面,走向立體

(圖6)〈仿原〉,2017,光、水、生物維生系統、影像,尺寸依場地而定。

畢業自台灣藝術大學的黃彥勳,一路以來都在學院體制內學習藝術創作,在繪畫技法上運用自如。但是,自覺繪畫這項媒材的特性限縮了主題發展,他除了不斷深化相關議題的研究,更積極探索其他媒材及創作方法。黃彥勳在2016年的作品〈仿原〉(圖6) 可說是首次走出扁平畫面,開始以裝置形式表現。〈仿原〉一作,在數個透明塑膠袋中種植不同種類的蕨類,以人造、人控的方式打造微型生態圈,於一段時間內觀察其生長變化,試圖擬仿造物者的角色,更對於人類與生物之間的生存迴圈、生命價值觀提出深切的反省,探問:「人類究竟可以操控自然到什麼程度?」。

裝置作品〈SCP黑方體〉(圖7) 正是將過去數次出現在平面繪畫裡的黑色量體,轉成立體裝置的計畫。展場中唯一的繪畫作品〈人類遺存〉(圖8),其實是黃彥勳2016年的舊作,更是以黑色量體作為系列主題的首作。相較於後期作品,在〈人類遺存〉裡,黑色方體被置於一個空間感確立的室內背景,而非一片漫煙的荒原;黑色方體也不只有純粹外型表現,而是標註著黃彥勳對於外太空初始的好奇心:1972年先鋒10號的數據資料。「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先鋒10號,作為第一個離開太陽系的飛行器,攜帶刻畫有男女和地球位置的金屬板,期待有朝一日外星生命的發現解讀。

兩年後再回溯這件作品,象徵著回到原點。自認為自己沒有所謂的創作方法論,多數創作都是直覺反應後的行動,高頻率的產出,難免偏離主軸。重新拆解舊作,從中找出細節,為的正是反問自己最初思考的起點 —「人類是什麼?」。黃彥勳延伸畫作中的空間感,打造一個彷彿是考古研究發表的場景,以類博物館的方式陳列黑色方體、相關說明圖像、物件、檔案和影像等,將部分事實與虛擬事件重新編排,創造謎團,成為新文本。這些在現實中可辨別的物件,在新文本裡喪失原先的指涉功能,成為單純的量體,觀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按圖索驥,推測關於黑色方體的可能行為、它與周遭的關係。縱然,展覽並沒有給出最終的解答,但黃彥勳認為,目的不在於答案,而是藉由它「可以」是什麼,來瞭解自我是什麼。

(圖7)〈SCP黑方體〉,2018,光、水、物件、金屬、文檔、影像,尺寸依場地而定 。
(圖8)〈人類遺存〉,2016,木板、碳酸鈣、壓克力、炭精筆、亮光漆,100×100 cm。

如果說,〈仿原〉是利用簡單的實驗操作提問,藝術家扮演如同在繪畫中主導的角色,操控、釋放可被解讀的信息;那麼〈SCP黑方體〉則是以故事結構,作為試問方式,並將結果開放給觀眾。不可否認,訊息的傳達與轉譯的偏差成了藝術家必然要面對的現實,甚至也很難看出實際效果;但是現場留下的片簡,給予觀眾自我想像和探索的自由。這一設計,也確實驅動觀眾擺脫被動的角色,將個人經驗透過展場內不同層次、種類、量級的物件拼湊組裝。媒介的轉換不僅改變了藝術家和作品之間的產出關係,同時也改變觀眾和欣賞作品之間的關係。筆者認為,在複合裝置這一領域,藝術家雖尚處摸索階段,但也更加讓人期待未來在媒材的實驗上,黃彥勳會帶來哪些驚喜的突破。

● 小結

「我是誰?」、「人類是什麼?」、「 人類在哪裡?」,這些問題似乎大到讓人不敢抱回答的希望。2020年至此,人類面臨著疫情擴散帶來的嚴峻考驗,還難以適應全新的生活方式;與此同時,人類也被迫停下腳步,重新審視肆無忌憚消耗自然導致的嚴重後果。未來究竟會如何,黃彥勳的畫面,或許有些誇大,但此時此刻似乎給出一個讓人無法否認的畫面。

筆者二度拜訪工作室時,開玩笑地問道:「你是不是對地球與人類的未來有些悲觀?」,黃彥勳也不避諱地承認:「但你有看到飛往外太空的太空船嗎?那正是代表著一絲希望。」。或許在黃彥勳的作品中,並非要使人類失去對未來樂觀的勇氣,而是讓我們忖思著那些關於人類、關於自我、關於宇宙自然的大哉問,重新找到與地球互動配合的節奏,定位人類之於其他生物、星球的新關係,然後再次帶著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搭上太空船,航向那未知的宇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