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能為力的攝影(者):汪正翔《台北民宿藏畫》

Desdemain
ARTSPIRE 鴻梅藝術評論平台
8 min readMay 30, 2020

文/ 許楚君| 2020 鴻梅年度特約藝評人

《台北民宿藏畫》展出的一系列作品,是汪正翔為接案工作大量拍下的台北民宿。依據他的自述,這些民宿多半位於台北市中心的精華地段,以「民宿」包裝起老舊的傳統旅社,卻鮮見真正的觀光客,而是在城市縫隙裡提供外籍勞工、外籍配偶,或者僅能要求較低生存條件的弱勢族群一處休憩之所。這些房間多半宛如囚室,沒有對外窗也看不到自然景觀,僅靠著抽風扇勉強維持空氣流通,昏暗的屋內僅有簡陋的傢俱和裝潢,以及屋主刻意佈置的壁紙、檯燈和盆栽。某些房間裡懸掛著名畫仿作,這些名畫多半是印象派或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被以俗麗的畫框裝裱起來,相對於房間裡粗劣的陳設顯得突兀,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由此出發,他在其他的民宿房間牆上也後製了類似的名畫,而成為一系列「民宿藏畫」的偽記錄。

有別於2016年同系列作品在「城市消逝之際,我們來談談現代性」【1】的展出,此次「台北民宿藏畫」中,汪正翔並非僅是以數位輸出形式展示攝影,而是將這些影像佈置成案發現場,以「類AR」裝置、纏繞著樓梯扶手的封鎖線以及導覽者的刑警扮裝,在牆上的畫框內外、裝置投影的內外、「案發現場」的內外、導覽展演的內外,形成層層疊疊的複多文本,民宿的影像就以各種形式被鑲嵌其中。置身在這仿擬的「現場」中,觀者位處在作品的內部,看著投影中的投影、畫框裡的畫框同時,又位處在作品的外部。在這裡,文本內外的對應關係始終落空,遊走其間的觀者期待在畫框裡找到圖象,或者在畫框之外找到現實,卻發現框與框彼此交錯、內外無分,堆成了一座沒有出路的迷宮。

【1】「城市消逝之際,我們來談談現代性」為兩位海外台灣人宋若彤和李于一共同創辦的實驗性策展團體HATCH,於2016年舉辦為期三天的限定展演。除汪正翔,亦包含陳以軒、黃大維、劉航煜、李佳祐、齊子涵×發條鼻子等創作者,各自以攝影、現地雕塑、舞蹈、劇場等不同形式,以城市為單位,以藝術家個別經驗重省「現代性」的命題。

展覽中文本內外的後設關係,就建立在汪正翔對於「在場」的充分意識之上。在攝影作品裡,民宿的居住者、民宿的主人、民宿的拍攝者與被虛構出來的「案件」都成了缺席的幽靈,以其「不在」為展覽現場的觀者帶來惘惘的不安。

在展覽現場,我們所能見到的僅僅是牆上掛置的攝影、樓梯上的封鎖線、展台上有待細察、做為「證物」的民宿現場照片,而無從知道此處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所謂案件僅留下含混不清的暗示,我們僅可從中隱約「感覺」事件的發生,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具體的線索,事後的事後、遺跡的遺跡則糾纏著當下:畫框裡的「現場」曾經存在嗎?觀者所立足之處又如何成為「現場」?

照片裡那被創作者拼貼進去、異常清晰的框中名畫,彷彿在畫框的另一端凝視著觀者,裂解了在場的確定性,被加上畫框的名畫則構成一道攝影本質的反題:影像的指稱物並不曾經存在。原本應該界定出文本的畫框反倒成為懸缺的界線,創作者在框內嵌上不曾存在之物,就如同民宿以各種對中產階級生活的想像,拼裝出沒有對外窗與自然光的封閉空間,懸浮在城市中心的一處角落,構成一則則虛構的謊言。在這一間間虛構的房間裡,沙發壁紙檯燈,種種都市中產階級典型的室內裝潢元素一應具全,觀者卻只能看見指稱的落空,這些精心堆砌的符號並不真的指向想像中不虞匱乏的舒適生活,而正是名畫,那最後被拼上的一塊,提醒了觀者這個事實。

做為此次展覽的核心,所謂「類AR」裝置形成了另一重製造落空的機制。這件貌似複雜的裝置是以相當單純的工具構組而成,乍看是透過AR介面間接觀看眼前的影像,實則是以方便視障者閱讀的擴視機,把圖像透過投影機投放到牆上。創作者將十二張民宿影像以紙膠帶黏貼在桌上,觀者可以自由移動桌上的擴視機,把桌上的任一角落放大投映到裝著空畫框的白牆。常有觀者直覺地試圖將影像裡的帶框名畫對準畫框,並且發現那總是對不準的,照片裡的名畫或者尷尬地突出框外,或者僅能以九十度倒放以便配合畫框的方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美嵌合。擴視機在檯面上來回逡巡,並且在牆面上將「案發現場」的照片放大縮小,彷彿真的煞有介事地進行著「證物鑑定」或者「名畫鑑賞」,但對著不知從何成立的「案件」,以及輸出照片的複製「名畫」,這一切都成了沒有意義也沒有目的的假動作,畫作或者攝影本身做為文本,其美感形式或內部意義當然也不再是重點。

這堵白牆不由得讓人想起汪正翔近期作品《台灣聖山》【2】裡觀景台前方那道只寫著「台灣聖山」的牆面。它做為意義的終點,讓可能從此端被投射出去的各種指涉、隱喻與聯想全都被一一反彈,阻擋了對作品的詮釋,並且回頭投向觀者。面對這道消解意義的牆面,我們也只能放下理所當然的解釋慣性,讓對於影像的理解一路朝著反方向岔開,所有的詮釋也就在這道牆的前面全面失效。

【2】「台灣聖山─汪正翔個展」,2019年12月11日至2020年2月2日展出於台北當代藝術館。汪正翔在美術館的MOCA Cube架設了一座觀景台,在檯面上展示「台灣聖山」的照片,觀景台前方卻只能看見一片只寫著「台灣聖山」的展牆。「台灣聖山」指涉2004年開始「台灣大地文教基金會」推動的「台灣人拜台灣神社會運動」,這個活動在山區建立園區,祭拜政治受難者並以之為「台灣神」,繼而「召喚共同記憶」,並「追求台灣成為一個獨立國家」。透過以牆面替代「台灣聖山」的景觀,創作者對於「台灣聖山」指示的存在提出質疑,並且指出觀看台灣聖山者所能真正親歷的,僅有做為「指示」的觀景台和風景看板。

無論是應允著舒適生活想望的民宿房間、模仿著辦案現場的「類AR」裝置、不知是否真的發生過的所謂案件,展覽的設計都一一導向期望的落空,而所有的落空都隱含攝影者對攝影本身無奈的質問:攝影還可以做到什麼?這質問就發生在彷彿被棄置的城市一角,侷促狹隘、破綻處處而顯得有點不堪的房間裡,那可能的居住者也許正因為拍攝的需要被(暫時?)驅逐。汪正翔在自述裡提及他對於「這樣卑微的生存狀態被我輕易地摧毀了」感受到的「難過」,或許即是這系列作品倫理向度的切口。它對應著桑塔格對於攝影的犀利針砭:攝影並不真的能提供什麼救贖,反倒可能讓倫理在此處止步。

藉著對攝影的複雜情緒,汪正翔在此提出的是關於攝影的另一道困難的反題:攝影確實無法做到什麼。攝影無從解決實際的倫理問題,但攝影仍然必須存在,並且注定與倫理糾纏不清。而他同時指向自身做為接案者的窘迫處境,狀似是一種個人化的自我投射,卻也藉由個體情動(affect)殊異的感覺作用連結他者,曲折地觸碰攝影的倫理問題。

攝影的無能為力對應著攝影者更加無能為力的現實處境,讓鏡頭變得既有罪也無辜。攝影記錄下生命的卑微,試圖以此做為倫理之始,並且在無意間扼殺那卑微的生命,與此同時,攝影者自己也在同一座城市裡苦苦掙扎著。被不穩定的收入與不得不接下的荒謬案件困住的「感覺」,連動著大概也被困在狹仄民宿房間裡那不在場的居住者,甚至是那些怪異的房間本身,而這個感覺,卻可能是建立在讓住客從命懸一線的棲身之所被驅趕出去的殘酷之上。

這所有倫理的騷動都無法被遲到的觀者所觸見,「事件」僅以攝影的形態留存了下來,所謂現場照片猶如藝術具體化的屍骸,未知事件的唯一證物。攝影者嘗試拍下藝術的屍骸,猛回頭才發現快門或許也是處決藝術(同時處決自己)的板機,每一次擊發都讓藝術重新活過,同時也死過一次,而這樣矛盾的論辯,也許正是讓無能為力的攝影持續成立的根本動力。在不斷落空的假動作之中,無能為力的攝影者為同樣無能為力的攝影做了一場隱晦的告解,陳說著自身的罪行,同時為那不得不按下的快門/板機提出抗辯。

展覽名稱|台北民宿藏畫

展期|2020年5月2日 至 5月31日

展覽地點|ONFOTO STUDIO 承德空間 台北市大同區承德路三段 90 巷 14 號 3F

相關網址|http://www.onfotostudio.com/2020seanwang.html

許楚君|第七屆鴻梅新人獎 藝術評論組得獎者

以台灣當代藝術中的主體性與認同、身體感知、歷史敘事、集體記憶等面向為主要關注對象,探詢「我們」如何以各種瑣碎的記憶、傷痕、身體與裝扮來指認與拼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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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雜食者的習作。文章散見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幼獅文藝》、《聯合文學》、《歷史文物》、「放映週報」與各展覽專刊。 dieweltvongestern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