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感覺語彙創造再探,以黃翊《長路》為例

在進入《長路》分析之前,將先自黃翊的舞蹈感覺語彙特質談起。舞蹈是在身體裡捕捉運動的流逝,而黃翊的舞作除了捕捉運動的流逝之外,其特異之處在於捕捉感覺的流逝,以舞蹈作為載體。此處所指的「感覺」是現實中的「經驗感覺」,黃翊的舞作不僅是捕捉經驗感覺,以對抗感覺在時間之中的大量流逝,黃翊舞作更使這無可碰觸亦不可視的抽象感覺,找到了一個能被訴說的語言形式,這樣的語言形式不透過文字,而是以舞蹈肢體,舞蹈不僅捕捉流逝、承載經驗感覺,同時當經驗感覺被重新以舞蹈形式訴說之時,感覺便不再是經驗感覺,而是創造了「新感覺」,這「新感覺」以一種「創造真實」的方式,內建於黃翊的舞作之中,並且不僅止於舞蹈肢體,而是擴及整個舞作空間中的所有元素布置組成。

在黃翊過往的舞作之中,所有元素布置皆被賦予飽滿能量與強度,缺一不可。於是舞作成為承載情感的容器,精準不移地接住在經驗時間中,大量瞬時萬變、倏忽即逝的流動感覺分子,在集合收攏後,被細密而慎重地摺疊、封存於舞蹈的感覺語彙之中,在舞作啟動、肢體延展的當刻釋放,在《黃翊與庫卡》、《地平面以下》以至《長路》,這些由舞蹈創作所建構的感覺語彙,因其無比細密精準,而使之具有仿若刻畫般的強度,在作品中能夠極為鮮明地感受那銳利的哀傷,這些感覺語彙尚未以文字命名,它們擁有著單子般的差異強度,以舞蹈作為指認,以舞蹈命名、以舞蹈訴說。因此在黃翊的舞作中,各元素之間的布置關係,包括舞者、舞者肢體、舞台空間與舞作時間性等,皆構成了一個個精密的感覺語彙。以下將先自黃翊舞作中,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的使用談起,接著討論如何在大量的刪減之中,選擇各個舞作佈陳元素,使其舞作成為一個極為精煉的「新感覺空間」,而其中具有「創造性真實」的時間性,又將如何注入這個特異的舞作空間之中。

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

黃翊並不只是將舞者共同納入創作之中,在黃翊舞作中所使用的科技、機械裝置,如《SPIN》的機械臂、《黃翊與庫卡》的工業機器人,以及《長路》的大型旋轉舞台等,皆非僅是凡常、冰冷、無生命的舞台元素之一,相反地,黃翊同樣將這些科技裝置視為舞者。黃翊在《SPIN》舞作中,思考著「機械臂除了擔任『輔助表演的角色』之外,是否能成為『表演的主體』」【1】,他將機械臂視為一具動態雕塑,並具備著演繹自身的能力,這是除了真人舞者之外,另一個表演主體。因此在《SPIN》中編排了一段舞者胡鑑與機械臂共舞的段落,這似乎為之後的《黃翊與庫卡》埋下伏筆,在《黃翊與庫卡》中,黃翊將機器人庫卡視為另一個自己,庫卡需由程式控制其運動,因此黃翊透過精密的程式撰寫,盡可能將自己的身體質地、舞蹈動作複製到庫卡身上。【2】新作《長路》在發布的演出新聞稿中,不僅提及這是與工作室核心成員們的「共同創作」,甚至直接將舞作中的機械裝置 — — 旋轉舞台也視為一位舞者【3】,這形同夥伴般的宣告,讓機械舞者與真人舞者在舞作上交錯、對話、共舞、互為承載。因此,黃翊的舞作不僅是編舞者與舞者的共同創作,其中的機械裝置亦非舞台擺設與道具,而是有別於真人的機械舞者,是另一個獨立的表演主體、擁有殊異於真人的表演意識。在黃翊舞作中無論是真人舞者或機械舞者,他們皆不作為作品工具,甚至原來在日常中作為工具的機械,來到舞作之中,創作為其注入了生命與靈魂,使之全然殊異於機械在經驗世界中的角色。編舞者試圖讓不同屬性的舞者共舞,人與機械之間,彼此相互差異的肢體與運動方式,讓他們各自以獨特且無可取代的姿態在劇場中舞蹈著。然而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並不僅只是人與機械差異的肢體運動在舞作中展現,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彼此之間亦存在著密不可分、互為影響的交互關係。在《黃翊與庫卡》中,黃翊以程式設置參數,驅動機器人庫卡的舞動,是一個由內而外的創作過程,然而這樣的創作方式,奠基於黃翊希望將自己複製於機器人庫卡身上,企圖讓庫卡成為另一個自己。因此黃翊設置參數創造庫卡舞蹈,這些感覺參數仍源於黃翊對於經驗世界中的感知,他提取了這些感知所產生的遲疑、緩慢、僵硬卻極為細緻的肢體質地,注入庫卡之中,這樣的創作過程產生了一種反覆凹摺的動態,對黃翊作為編舞者與舞者而言,是由外向內的,黃翊提取經驗世界中所感知的經驗感覺,寫成精細的參數輸入庫卡;然而對庫卡而言,卻是由內向外,在機械舞者內部中藉著參數,控制了庫卡的舞蹈肢體。在《長路》裡的機械舞者 — — 旋轉舞台,以經驗時間作為基底,將經驗時間折疊壓縮至旋轉旋轉舞台之中,漫長的時間被凝縮於此,將不可視的經驗時間視覺化,在轉速忽快忽慢、顛簸不定的動態之中,機械舞者的動態亦高度影響著真人舞者的舞蹈肢體,人在經驗時間中的各種事件相遇與心理的轉折起伏,皆在機械舞者與真人舞者的共舞之中,精準地展現。因此,在黃翊的舞作之中,舞蹈不再僅止是普常的舞蹈,舞者與機械裝置皆絕非工具,裝置流變為機械舞者,真人舞者與機械舞者皆為舞蹈的主體,如此成功擾動了舞蹈與舞蹈主體之間的間距,讓他們共同於邊界上現身,創造仿若刻畫般的深刻舞作。

【1】參見黃翊:《黃翊《SPIN2010》畢業製作報告》,臺北:國立台北藝術藝術大學舞蹈學員表演創作研究所,2010年,頁39。
【2】「機器人庫卡是黃翊自己的反射,『他學我的動作,我也學他的動作,所以我們兩個常常會做鏡像的動作,就好像在照鏡子』。談及作品目標,黃翊說:『我想嘗試把我自己身體的質地完全、盡可能地複製到庫卡身上,我可以看到自己變成機器人的樣子。有很多段落觸及的主題都不一樣,但很重要的一個主軸是我希望把自己的舞蹈動作轉換到它(庫卡)身上去試試看,後面就有其他的延伸。』」參見〈跳出藝術框架,與機器人共舞〉,《明報》,2019年2月22日,https://reurl.cc/1Va29
【3】https://newtalk.tw/news/view/2018-12-05/176469

《長路》的新感覺空間:減法的世界

「許多藝術家、場館誤解了『實驗』的目的,誤解任何的想法只要經過實驗的過程就能完成了。其實『實驗』的重點,是在『刪除』而不是『增加』。透過不斷刪除不夠理想的想法、元素、主題,我們才能夠篩選、找出對的、值得留下的部分。真正的能走出實驗室的項目,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一件項目或條件在實驗,那其實只是在解決製作所遭遇到的困難,而不是實驗。」【4】

由上述黃翊的自述可知,其舞蹈感覺語彙之所以精準,並迄達單子的差異強度,是透過大量的實驗操作,大量地「刪除」所有不適宜的,去蕪存菁,只有最理想的元素得以留下。在《SPIN》的創作論述中,黃翊曾提到「攝影是一種減法的藝術,其特性是自一完整的畫面中『減去』不要的東西,『保留』要的部分。」,因此他稱《SPIN》為「減法的世界」【5】。然而黃翊為每齣舞作所研發的科技元素的過程裡,便是在大量實驗中,不斷地刪除,精準的感覺語彙建構於大量的刪除之上,構成與刪除,這看似極為矛盾的兩者,卻是最為關鍵之處,語彙的強度即是在刪除中逐漸構成,形成矛盾而特異的創作動態。科技研發裝置更因此得以脫離冰冷的工具應用,而是狹帶著立體的情感注入舞作中,成為機械舞者之一。因此,不只是攝影、不只是《SPIN》,當這樣創作動態落入各個舞作之中,它們也都是一個個「減法的世界」,而《長路》的新感覺空間亦然。在舞蹈與舞作空間的各元素布置之中,創造了一個個舞蹈感覺語彙,並因其仿若刻畫般、極為精密的特性,使之迄達如單子般的差異強度。

萊布尼茲單子論中的單子,即為「簡單實體」,是表現宇宙的最小單位,它「不能更小,不能再更簡單」,並且「每個單子都是差異,也都各自差異」【6】,因此「《單子論》最有趣的邏輯在於,構成宇宙的單子是簡單實體,但每顆單子都作為宇宙的分辨表現而各自差異,單子於是既是簡單實體又是差異表現;單子的數目是無限的,宇宙因此由無限差異構成,而且構成宇宙的無限單子間亦各自差異。沒有兩顆單子是相同的,宇宙由此構成,宇宙是無限差異的複合物,由簡單實體所複合的最大亂度,它是『差異的極值』或最大化。」【7】 在《長路》的舞蹈感覺語彙裡,經由大量反覆實驗與刪減,使其擁有著極為精準的強度,因此一個個感覺語彙成為各自差異的單子,彼此無法互相取代,只要缺少任一,那麼舞作的精準度都將偏移,它們是舞作中的最小單位,無法繼續細分,僅能與其他差異的感覺語彙(單子)複合與組構,因此整齣舞作即為大量差異單子的複合之物,這由感覺語彙在舞作中所組構的「新感覺空間」,即為差異的極值。

黃翊舞作的「新感覺空間」,以「減去的世界」樣態呈現,《長路》以記憶為題,卻依然維持著黃翊舞作中,一貫乾淨、簡潔的視覺特色,除了燈光、向上飄升的紅氣球、與餅乾色的小巧西裝外套之外,劇場中幾乎所有元素,都批覆著深沈的黑色,經驗中多彩的記憶,在舞作中大部分被黑色置換,這亦是一種「刪除」。直徑長達九公尺的大型旋轉舞台在黑暗中,無盡旋轉著;身著黑衣的舞者以多樣的步伐踩踏、行走於黑色的舞台上,以及一顆顆環繞舞者的黑色星球,在《長路》的直觀視覺上,並不以高張的強烈視覺衝擊觀眾感官,亦不以繁複大量的造形語言述說。然而在明度不一、各異角度的燈光照射之下,這大量均質的黑,開始出現了亮面、暗面與陰影,這些層層疊疊,彼此有著不同布置關係的黑色,透過光影變化,開始在大片的黑色中刻鑿感覺的深度,於是細碎的光影在觀眾的凝視觀看之中不停流動著。此外,《長路》的舞蹈肢體運動並不存在高張、追求極限的延展與躍動,或幾乎可說是步伐,大量各式各樣的步伐,前進的、後退的、怯弱的、緊張的、驚慌失措的、失敗的、沮喪的、重跌在地的,甚至僅是雙人舞中動作與動作之間的細微轉接,都能夠被延展、放大,仿若交換承諾一般【8】。若與黃翊早期的舞作相比,越來越趨內斂的舞蹈肢體,或許亦是一種「刪除」。最立體而鮮活的記憶不是建立在燦爛的色彩與大量綻放的肢體之上,而在於感覺的雕琢,在這僅存在於舞蹈創作中的新感覺空間裡,透過黑色的布置,以及細碎而內斂的舞蹈創造意義,訴諸時間與記憶,同時也產生內建於作品之中的「創造性真實」。

【4】參見黃翊facebook頁面,擷取自2019/4/21貼文。
【5】參見黃翊:《黃翊《SPIN2010》畢業製作報告》,臺北:國立臺北藝術藝術大學舞蹈學員表演創作研究所,2010年,頁14。
【6】參見自楊凱麟:《分析分裂德勒茲:先驗經驗論與建構主義》,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頁167。
【7】同上註,頁168。
【8】參見林柔雯、黃翊:〈林柔雯/《長路》藝術家訪談〉,黃翊工作室+官網,2019年4月22日,http://huangyi.tw/2019/04/22/jouwen/

創造性真實:《長路》的時間動態

在《長路》舞作中,由舞蹈感覺語彙所創造的新感覺空間,經過大量實驗與刪除,在精準語彙的建構之中,似乎在創作中找到了通往記憶的路徑。【9】黃翊的舞蹈創作,或許便是在一寸一寸的刪除之中,最精要的部分被留下,當抽象的舞蹈化為精煉的感覺語彙,即產生了一種「創造性真實」,以新感覺重新創造的真實。有別於約翰葛里遜(John Grierson)將紀錄片定義為:「對真實做創造性的處理」(a creative treatment of reality),而任何創造性處理,若仍在現有、既定的真實裡打轉,那麼這僅是真實的再現,因其處理的便是經驗時間中的真實。然而黃翊舞作所給出的卻是一種「創造性真實」,是超越經驗真實、超越再現、超越純然虛構的。這樣的創造性真實,我們可以自《長路》的時間性中分析之。

《長路》無疑是大量關乎時間、關乎記憶的,其以創作施力於線性時間,使時間因此壓縮、摺疊,又於舞作中差異地綻放。若舞台反覆旋轉的動態,作為物理時間流逝的隱喻,身處時間之中的人無法喝令命其停止、轉速加快或趨緩,然而當鑿刻著密密麻麻如年輪般紋路的黑色旋轉舞台,在舞作中成為一個具象的時間運動平面,編舞者控制著轉速與行進方向,舞者行走於快速流逝的時間平面上,肢體運動必須配合舞台的物理轉速。在斯賓諾莎的「情感」概念裡,其關注的是行動力的增強或減弱,動靜或快慢的消長,不涉及本質,涉及的是變化,亦即動態與生成。「斯賓諾莎說『透過情感,我意味身體的改變,身體的行動力增長或消滅、促進或減弱』又說『情感是一種觀念,靈魂透過此觀念肯定其身體的存在力比之前更大或更小』,情感涉及改變,是關於更大、更小、更強、更弱的提問。」【10】

《長路》裡,旋轉舞台毫無間斷地轉動著,轉速忽快忽慢,舞者的肢體運動亦受之影響、隨之變化,在顛簸不定的動態裡,若將「情感」概念置入舞作之中,情感強調的是動態的消長,那麼在《長路》旋轉舞台這個時間作用的平面之上,即展現著速度、運動與能量的消長,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差異變換著,在這個關乎記憶的新感覺空間裡,於時間之中,那持續流變的動態,同時亦直指著情感的生成。舞者們在旋轉舞台上,彼此相遇、依靠、交鋒、競逐、離去,利用數位變速的懸吊系統,創造了舞者各式各樣行走方式,正著走的人、倒著走的人、傾斜走的人⋯⋯,或許這即是《長路》裡,以特殊的時間性,直接影響著肢體作為語言言說的方式。而在快速流逝的時間之上,不斷上演的情節即為記憶,在此並非以舞蹈語彙再現記憶,而是以舞蹈語彙重新建構過去記憶中那不斷流逝、卻賦予記憶潛能的感覺分子。因此,記憶狹著敏銳強度,重新招喚於此,不藉由表象式的純然再現,而是脫離線性時間、以舞蹈感覺語彙重構,有別於懸置過去的保存方式,記憶再次被重新拾起、甦活,於作品中重新招喚,形成創造性真實。因此,舞作成為記憶以新感覺回返的篇章,在不可逆的時間與生命之流中,以舞蹈驅動可逆,讓記憶以嶄新並更富強度的型態,重新駐足於作品之中。

在舞作的最後,小孩鬆開手中的紅色氣球,氣球頓時失去重力,直直往漆黑、挑高的舞台上空漂浮。燈光在高空中俐落、間歇地平行閃動,這閃爍卻倏忽即逝的一切。舞者們也紛紛失去重力、離開旋轉舞台,向上漂浮,在空中盤旋,這一刻,淚與記憶掙脫了過去的時間束縛,在舞作的創造性真實中得到了釋放與自由。

【9】參見《HUANG YI & KUKA:Rehearsal Notes》。臺北:黃翊工作室+,2015年,頁10。
【10】參見楊凱麟:《分析分裂德勒茲:先驗經驗論與建構主義》(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頁102–103。

作者資訊

吳欣怡 |2019鴻梅年度特約藝評人、第六屆鴻梅藝評新人

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現就讀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文化生產與策展組。大學畢業即從事紀錄片相關工作至今。嗜讀文學,遊走影像,視當代藝術為抵達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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