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寮_填海 :: 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

(圖/文:吳克威)

|聖地預言|乙卯年土地公的乩身留下「聖地」預言:有一天火燒島將不再有任何居民,成為一塊悼念歷史或是觀光旅遊的聖地,眾神在子夜化作一團火球離開火燒島,並帶走留在山、岩石、海底、樹木以及居民腦海中的記憶。於是,創作者們建造了「聖地」裝置,在「比肩齊步」創造了四個感知模型,作為將記憶共同安裝至旅人腦中方法,命名為:火燒島旅遊指南。|中寮旅遊路線|圍內|小白屋|烏魚窟|燈樓

|中寮::填海|

沒有人知道填海是怎麼死的,只是彷彿聽見一聲嗚咽混合著鹹稠的海風在耳邊沾了一下便不見了。

楠想不起填海的樣子,甚至是顏色,在回憶時小心翼翼地呼吸,不然,那些已被稀釋的填海曾存在的畫面,都將淡薄的像重新溶回海裡的浪。

「填海是誰?」陳問。

「是我們家的狗。」

「狗,我也養過一隻。」

楠沒再說話,坐在田的外圍眼光穿透陳彎腰除草的身體,風大時空氣裡帶著沙土,兩人不禁瞇起眼,世界便狹窄的像是被裝在一條細細的走廊。

走廊上有回音、有歌,也有劉的背影以及不是劉的背影,走廊離島很遠,卻幾乎一個踉蹌便又能跌入那陰冷的空氣,劉沒有站穩,離開島前劉也沒有站穩,是預想了這片惡水的晃蕩而昏眩了嗎?會醒嗎?他記得劉回頭望向他的方向,眼神穿透到背後,他瞇起眼,室內乍亮,伴隨著一聲槍響,貫穿了劉的身影,渙散成一片輪廓淡薄的雲,整座島嶼的浪轟隆湧入他的耳中。

「後來呢?」楠問。

「什麼?」

「你養的狗後來怎麼了?」

「也死了。」

「你還記得牠長什麼樣子嗎?」

陳搖頭,一陣大風又來,身體很輕。

「不記得了。」

「試著畫畫看啊!你來補習的時候不是挺愛畫畫的?」

楠點點頭,沈默了一會。

「可是,我真的都不記得了。」

鞭炮聲在不遠處炸響,楠縮進了人群間,摀住耳朵。白煙在大風中四竄,人影變得模糊,楠倚在身後的咾咕石牆面上,不久便有一股濕潤的寒意透來。這天霧氣濃重,吞沒了事物的輪廓,本該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杳中,竟傳來了鑼鼓聲,更在人們的視線裡逐漸浮現了一條閃著紅黃色彩的龍。

陳和同學們雙手握緊棍子舉著龍身,當整張臉沾滿水珠時,他只能往肩頭蹭下臉上的水氣,試著看得清楚些。前方,島民遞上甜粿和紅包,表演春牛舞、踩高蹺的同學們點頭微笑收下,彼此交換著吉祥話,四周炮聲不斷,煙硝與霧氣交疊,陳喘不過氣,只覺得一切都在無盡的白裡被吞沒,偶爾透出的閃光炫目,劈啪的灼入眼耳,卻始終不及在他腦中迴盪的那聲槍響。一陣風吹來,龍身搖晃,前後的同學彼此挨近了些,他握緊、縮起自己,除去雜念,喃喃發音:恭喜恭喜。

楠害怕鞭炮,摀耳、瞇眼,霧與煙中,戲服的色澤閃動,高蹺、蚌殼精、跑旱船都像浮沈在浪尖上,這時,父親拉著一串炮往地上拋,引信那頭依稀可見,番仔火在眼前噗呲點燃,他注視著燃心,目送著火送向引信,視線所及,龍首從霧茫中浮現望向他,已來不及阻止了,他感覺填海從他腳邊竄出,炮聲四起,紙炮從白中炸出了紅四散。

在爆炸的炫光中,填海的身影消失了,紅色的紙屑如雨飄落,龍身上閃爍的紅黃斑爛,風吹來,地上的紙屑、未散的煙捲起,楠低頭,腳下是一張紅色透明包裝紙,他在眼前舉起,沒有白色了,只有蔓延的紅、紅得發黑的輪廓。

陳看見楠,一片彷彿貫穿他眉心的鮮紅穿透煙霧,耳中嗡鳴浸滿,劉最後是如此的嗎?在無以拒絕的侵襲下,睜開的眼和耳被剝除了所有聲音與色彩,徹底的成為一座孤島。

楠把玻璃紙放下,紅並未從他的眼前被抽走,相反的更滲透進了每一寸的景象,所有未以具體輪廓描繪的空隙都染紅了,他不顧身旁詫異的眼神,在通紅的煙霧裡向海奔去。

路途上黑影擁擠,是林投、屋子、人、狗,沙灘血淋淋的,停著祖父等人的舢舨,遠方的海是濃稠的黑,黑裡偶爾透紅,在這樣風大的日子裡,在礁石上擊落的浪,像一股股血液湧上,與沙灘接連,鹽硝摀住口鼻,鹹腥。

他決心保守這個秘密,畢竟,在父母親無止盡撕扯喉嚨指責對方散漫、粗魯的言語裡,已承受不住多一個話題。

「那我是什麼顏色?」陳問。

天氣晴好,陳的上衣濕出了幾塊深灰痕跡,山這處的茅草稀疏,幾乎沒有樹木,陳紮著茅草桿,楠蹲在身邊,手上一小團白飯小口小口的咬著。

「我想起來填海的樣子了。」

楠把最後一口飯吞落,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整齊疊好的日曆紙攤開,紙上的世界紅黑交錯,一群人從海與山壁間通過。

「填海在這裡,」楠指向人群最前一團瘦長的影子。「那時候牠還沒有名字,初三跟著我們全家一起要去過山繞一圈回來,經過狗硿附近,突然跌倒,全身都濕掉了,一邊叫一邊跑到爸爸旁邊,『要去填海填死喔?』,之後牠就叫填海了。」

陳湊近看畫,蠟筆的氣味溜進鼻孔,山是黑的,被反覆塗抹的幾處光滑平坦,偶爾凸起未被抹勻的碎屑。紅色的天空用線條勾勒,能看見流動的雲,海黑撲撲的,在岸邊才忽然湧起了浪,人像是一團暗影,在浪的間隙中閃過。

「現在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嗎?」

「大部分是這樣,但有時候顏色會交換,紅色看起來像是黑色、黑色看起來像是紅色,或是白色的地方忽然變成黑色或是紅色,有時候眨眨眼睛就好了,但是有時候換過來就一段不會再變回去。」

「你有去醫務所看過嗎?」

楠搖頭,「這樣一定是錯的嗎?」

「可是,以前眼睛不會這樣看不是嗎?」

「我也覺得好奇怪,以前好像真的不是這樣吧,但是其實有一種這樣才是對的感覺,好像以前看到的都不太對。」

楠坐在自己的影子上,往山下看去可以清楚看見兵仔營的樣子,抬頭望向陳,他的視線越過了海岸。

「有十一綑了嗎?」陳的同學從下坡處冒出頭。

「有了,下山了嗎?」

「差不多了。」

陳背起茅草桿,額頭的汗不斷滴下,他還是不習慣島嶼的太陽,無論冬夏,隨時都像要將人烘出水來。

「還會繼續畫畫嗎?」

「嗯,」楠摺起日曆紙,塞回口袋。「不畫就好像填海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

楠對自己感到困惑,於是他常模仿填海的樣子,身體蹲低、貼近地面,鼻尖隨著事物的凹凸,高低嗅聞,每一步都畫出一條剖面的地勢,堆疊成閉眼也能知曉方位的地圖。他想像填海是怎麼理解世界,付諸實踐,無人在場時他掌心貼土,在冰涼或是溫軟中留下掌印;站在水窟底等待風將大片濕地的氣味颳進鼻子;帶著刀,從村子後方的緩坡入山,踩在蓬鬆沙土上的葉子滑落,再更蹲低自己,伏坡向上,碰見林投緊依、紮成連綿的圍籬時,揮刀劈開交錯的觸手,嘩啦嘩啦掉落,一點一點向前,直到掘出一個小洞通向山仔頂,洞那頭有光,緩緩爬行,密佈的刺伺機勾上髮、衣或皮膚,鼻子裡盡是被林投蓋著數十年不見陽光的陰沈氣息,鑽出頭才終於被海風吹散。

登頂時能看得極遠,能看見小島西北隅的樣子,燈樓在突出的半島坡上站得很高,腳邊的烏魚堀閃著亮麗的藍,往東延伸一大片的林投、沙灘、礁石、淡藍的海、深藍的海。

陳感覺到畫裡逐漸降低的視角,在通紅的視野裡,逐漸浮現細節:八卦爬行的痕跡、螳螂咬過的林投葉、山羌的骨骸、各式堆聚在山丘各處的酒瓶。楠從未問起他次日的工作地點,事實上,他也從不曾告訴過他。每日每日,陳在光禿的山上遊走,尋找茅草、竹、柴薪或是月桃,在全無遮蔽的熾熱陽光裡,他恍惚的幾乎無從辨認置身何處,同學聚在一起時,多少說起讀書的事、政府的事,他聽著,從維繫生命的條件不斷變得困難:一些飆升的數字,一些搶奪的故事,然後不能覺得痛苦,不能說,不可以想,不可以以文字點燃火,即便都曾相信,書是一帖藥,但不可以著火,不能噼啪作響,陳決心坦白,自白所有的夢都為了毀棄醒,說出來,講它兌換成一種罪,離開清醒的世界,夢被壓進勞動的疲倦裡,夢與醒之間,萌發新生之處,不點燃,不熄滅。

楠並不每天出現,一次數幅畫連綴,填海像是活起來的閃現在一個個場景裡:水窟底旁延水坐下,搖尾期待小孩釣起魚和青蛙,隨後奔跑在街上,身體沾滿了土,撞倒罐子,引來一陣怒斥。或在雜貨店門口遇見兵帶著一群衣褲統一的人來購物,又出現在林投林間,山稜,越過山、接近海,和楠一起尋找貝殼、珊瑚石賣給店家做藝品,有時發呆,無止盡地望向海,等待舢舨終於接近,楠和兄弟們一起迎上,將長槳拖上岸再推船,爭搶著阿公帶到海上剩下的米糕,香噴噴的吃了起來。

最後是燈塔下的一個小洞,乍看無法穿透,是以填海的高度才能望見洞底透向天空,楠趴伏和牠一起望向那裡。

「填海告訴我,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在牠死掉之前,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填海告訴你?」陳在田壟上掘著小洞的手指停了一下,才放進了幾粒花生,手抹過旁邊的表土覆蓋,往右跨一步,繼續。

「不是用說話的那種。」楠的聲音停在一半,陳回頭看他,他也看著陳。

楠赤腳穿著短褲短袖,沾滿了塵土,剃平的頭髮下是一張蛋形的臉,五官仍稚嫩找不到稜角和影子,只是眼睛裡,有陳看不明白的情緒。

「還有一些我沒有畫下來的,像是每天早上爸爸帶著魚回來,填海會在開門時溜進屋裡追著雞玩,我把魚裝進竹簍子綁上單車後,一路從中寮往南寮叫賣,牠會跑在車旁邊,在我和人家談價錢的時候,跑到旁邊的菜園找吃的,被發現的話,會跑回來縮在腳旁邊用鼻子頂我,要趕快走了。不過有時候,牠也會跟媽到龜灣那種木瓜,等我下課回來才會看到。

填海很喜歡跟我們去山上,我們在找東西吃、牠也在找東西吃,不然回家都是鹹魚和蕃薯籤、稀飯。可是不只這些。」

「有問過其他人記得什麼嗎?」

「他們都說不要再想了,填海又不會回來。每次不小心被他們看到我在山上的時候他們都會笑我,說我越來越像填海了,可是,我真的會感覺到填海和我說了什麼。」

陳的汗透濕了背,此時島嶼的陽光像潑下的滾水,燙紅陳的脖子和臂膀,無法搭話,只想把這片該死的地種完,他關閉了自己,甚至沒一點心思想像種子發芽、漫出根莖葉直到結果,他放棄想像夜晚之後的一切,在那些恍恍惚惚扮演角色上台也不知道娛樂了誰的時光裡,他不禁好奇著還有多少同學能夠鎮日數著刑期,想像抵達的日子,逆行登島那天彷彿永遠走不完的路,然後上船、抵岸,重獲新生,是不可能的吧,如何相信一個不能說出夢的地方,能夠徹底容納清醒?陳將種子藏進土裡,不是等待發芽,而是躲好、不被發現。

「先放著吧,想起來了再繼續畫就好。」

掘土、撒種、掩埋,再一次、一次。陳感到不安,目光更集中在壟上,指節探入,掘起時從旁崩落粉、塊狀土壤,傾身向前時的影子籠罩,洞內漆黑,擲入種子時滲入一點光,動手埋起。

回頭時楠已不見蹤影,起風了,陳吸氣,從鼻子裡淺淺的呼出,日子沒有任何的不一樣,只有逐漸發燙的天氣,在改變著而已。

楠不再出現,陳沒有等,上街買東西時低著頭,做工時多吃一口飯、一粒饅頭,每日要前往的地方越來越遠,小島填不滿這麼多平白出現的肚子,為了豬隻、為了自己,只好再更往更深處走。陳對燃燒著肚腹的飢餓、疲倦並不陌生,生疏的是憤怒的感覺,那場憤怒像是夢一樣,或是意圖發一場好夢,想吃飯的吃飯,想說話的說話,思考和流血都是不必的,如果每一場夢都完好,如果夢和醒沒有必然的區別。

每往山前進一步,就必須揮刀砍伐,斬斷看不見用途的藤、樹和草,陳偶然驚覺自己正在殺死什麼,為了活著。島嶼是遙遠、是由海包圍、由植物掩沒不可見的遠方,探險、發現與死亡同義,還得要繼續尋找,於是得學會遺忘。陳喃喃自語。

好多次,陳彷彿看見楠走在幾乎不可能抵達的山脊或是攀於垂直的斷崖,又或是漫長的徒步,他學會不去確認眼見的一切,畢竟那和活著並沒有關係。

楠正獨自穿越血紅的視野,整座島嶼迴盪著填海的記憶,他循聲追索並且召喚,奔跑時地平線逐漸升起幻景,填海所在之地。

那時填海是那麼年輕,整座島上少有人聲,只有羊群四處奔跑,低頭吃草時,抓地的根被撕扯出一聲聲悶響。填海第一次見到人,是從海上來的,他們駕著前後尖起小舟抵達,挑了幾頭羊綁好,便離開了。又有一次駕著另一種船的人抵達,看到整座島嶼的羊興奮著,抓得比之前那群人更多,此後,這群人比繫著小舟的人更常來,每一次都抱走更多的羊,駕著小舟的人好生氣,正好遠遠的見一條帆船接近,便埋伏在林投叢後,下船的人拿著武器,看見小舟一斧劈了下去,兩群人打了起來,駕著小舟的人們一一倒地了,填海無法分辨紅色,只是看見破碎的肢體下濕成一片,逐漸蔓延。

楠用力地閉上眼,感覺到填海瑟縮在一片姑婆芋下,可殺戮的故事並未結束,一群人追趕著另一群人,於是,有人躲進了岩洞裡,抱著發亮的金屬,一把火燒進了洞,人成了灰,一些奇特的光彩便露了出來。此後,駕著小舟的人就不再出現了。

當人們屠殺彼此,填海恐懼的將自己埋進樹林裡,那時,樹仍茂密,未有梯田、果樹,牠不斷地往山上走,越爬越高,最後,在一個黑得要把自己給弄丟的夜晚,東方的天空升起了火球,填海嚇得直往山下跑,沒想到火球也追了過來,爪掌奔過土壤,下一步竟踩在石頭上,填海看見眼前有一座岩洞連忙鑽了進去,火球在洞外翻滾,牠聽見洞更深處有水聲,想著把自己浸入水裡便安全了,於是更往深處去。岩洞潮濕,不時有滴水的聲響,填海的毛伏貼著自己,不知過了多久竟睏得睡著了。

醒時,洞上方一些處,擠滿了人,跪著朝一顆尖起的乳白石頭膜拜,大概是那天之後吧,小島便熱鬧了起來。

楠每次睜眼便是再確認一次世界正通紅一片,於是一艘古老的帆船在西南隅沈沒時,也便帶著血色,站得太遠了,游向那裡的人和船都成了和海水混增了一片黑漆,深淺之間,偶爾能夠辨認。整整數天人們忙上忙下,出海、搬運、回到岸上,像是一隊螞蟻,木造的古船逐漸看不見桅桿,旗幟、風帆覆滅,人們回到岸上,數年間,人們不必下海、不必採摘食物,夜晚,火光與月亮一同升起,大口大口的吃、喝,不必醒來也不必做夢,那是被祝福的年歲,沒有人會在此時死亡。

楠嗆咳著,日曆紙墊著一片薄薄的木板作畫,風極大,必須以手肘壓住紙張,揮動手腕上色,入夜前整座山陰沉的黑著,只有海還微微泛著餘光,楠感受到濃重的影子包圍,沒有月光,紅在夜裡變得難以辨認,世界是黑的,軀幹也逐漸消失,憑著感覺,畫下填海站在岸上興奮看著人們搬上搬下、泅泳上岸的模樣,牠是喜歡熱鬧的,看著人們從奇怪形狀的船取回有著奇異光彩的物品,又或是頭髮顏色奇怪的人被帶上了岸,發出陌生的聲音。

楠呆望著海的方向,布幕降下,舢舨、人、村子、填海消失了,他無法辨別自己究竟畫了什麼,希望明天再看到這些筆觸時,能記得那些場景,說給陳聽,他想告訴陳,這些如夢似幻的場景都是真的,填海去過那裡,無論悲傷、興奮、驚駭、訝然,牠支撐著自己逃過時間的追捕,到此刻報信,死亡是熄滅,但仍有燙手的餘燼。楠伸手,用灰燼塗抹自己,任憑灼傷成一幅幅漸難辨認的畫,以疤痕封印,不被記憶的死亡。

楠止不住的咳著,總覺得在自己的聲音之外,還能聽見填海的喘息,循著聲音走,就像循著光一樣,他索性閉上眼,讓填海為他導盲,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厭煩著自己喉嚨的聲響,隨時像是有什麼要從身體裡嘔出,於是填海帶來的光變得閃爍,漸漸熹微。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在觀音洞附近的稻田邊,前方是楠仔湖,一些火光從樹木間透出,他走近點,慢慢的一群人沿著山崖上蜿蜒的路抵達稜線,他們的臉被火把照得通紅,楠看得困惑,直到在隊伍後邊一張女人的臉露出,他認得了,是阿嬤的臉。

在暗夜裡前行,填海跟在隊伍後,一行人安安靜靜的,偶爾簡短說上兩句,楠不注意被石頭絆了一跤,劃傷了手,填海回頭望向他,他閉上眼,仔細聽著牠的聲音,站起身、跟緊,一點一點的下了山。

經過鱸鰻溝時,已有幾戶人家醒了,楠猛然睜開眼睛,海的極遠處泛著紅光,填海越走越快,村子忽然變得嘈雜,村民們把東西搬岀,忙上忙下,牲口四竄,早晨就這樣被鬧醒了,楠眨眼,村子從一岸遷往另一岸,先是木造的房子被建造了起來,隨後被拆毀,村子不見了,鱸鰻溝兩側多了些路、涼亭、花草,越來越多房子被蓋了起來,一隊一隊灰色衣服的人、拿著槍的人進進出出,填海跑了起來,腳步聲濺起了槍響,填海的影子出現在遠處的海灘上,楠知道,再更往深處能捕到螃蟹、丁蝦等,他用力閉上眼,卻仍見看見填海在海灘跑動的聲音,岸的這邊崗哨上站了兩個兵,望著一些人從前方的海灘通過。眼前的紅變得濃重,海面上微微泛著的光,使填海的樣子變得更黑,楠覺得畫面變化得太快,一些口號、喝斥、海浪、敲打石頭的聲音、哀嚎、歌唱、答數、槍響,繞遠一點,楠試著對填海叫道,槍聲沒有停止,他的聲音被蓋過,他這才發現,填海已經不見了。

往前看去,填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隊伍的最前方,他連忙趕了過去。隊伍平靜的穿過公館村,天色尚未全亮,街上已開始忙碌的準備漁具,收拾著準備出海,他認出一些臉,是剛才在鱸鰻溝見過的,他看見阿嬤臉上露出疲倦的神情,似乎也沒有誰發現方才的異樣,仍腳步穩健的向前,當太陽終於翻過了山,海全力迎向光,將小島照亮的時刻,阿公和大隊的親族出現在中寮的村口。那時,大家是那麼的年輕。

楠醒時先是看見了阿公的臉,正想開口問阿公究竟完婚了沒有?才發現自己躺在烏魚窟旁,身邊圍著一大群人,是被魔神仔牽去了吧!有人這麼說,楠大力的咳著,不忘摸進口袋裡,日曆紙還在,畫板已經不見了,阿公抱起他,楠又再次沈沈睡去。

楠病了,咳嗽不止,聲音也從喉嚨乾咳逐漸轉為整個胸腔的共鳴,他不禁想像,自己正用身體孕育著填海,每一次全身從搔癢的感受被發動起的顫抖,都是牠等不及出世的胎動。盛夏,楠用棉被包裹自己,總覺得被寒風滲透,額頭卻燒燙無比。

「阿公,我不要經過新生班前面。」

「你不去,要去填海喔?」

「我不要去啦。」

這一天天氣晴好,前往醫務室的路上,他回頭,填海拖著像風箏一樣亮紅色的天空跟在阿公的鐵馬後跑著,牠精神飽滿,就像任何時刻一樣,準備遊戲。

「填海,不要過來、不要。」楠一遍一遍對著填海說。

「嘴在唸什麼啦?」阿公從右邊的肩上探過眼神問。

「我不要去醫務所。」

「你會怕,就抓緊一點,阿公陪你。」

「填海不喜歡新生營,我們不要去。」

「我知道填海不喜歡那裡,我跟你爸有去把牠帶回來沒有讓牠留在那裡,我們現在自己去,牠不會怎樣啦。」

「填海不知道要怕,等一下跑太近怎麼辦?」

「你眼睛閉起來,阿公騎很快過去。」

「阿公,你看得到填海?」

「看不到,」阿公的腰更快速的左右晃動,楠貼緊他汗濕的背。「但是你看得到吧。也可以聽得到。」

楠閉上眼睛,先是阿公微微的喘息和鐵馬喀答喀答的旋轉聲,接著,是填海的爪子觸地的清脆聲響,牠喘了起來,楠繼續小聲的說:「不要跟來。」

聽見海浪時,楠知道近了,忽然,他無法分辨鐵馬、海浪,或是填海的聲音,槍響在他耳中迴盪,開槍了嗎?是真的開槍了嗎?還是他的記憶播放出的震動?他告訴自己正坐在鐵馬上,因此,耳中加入輪圈、鏈條的聲音,然後是海,這裡近海,能聽見海浪,接著是風,最後是填海,他無法確定能夠聽見牠,心一慌,睜開了眼。

他看見陳扛著巨大的錘子走向海,填海跟在他的身後,阿公不斷加速,晃動中一切變得模糊,他無法再分辨槍聲的真偽了,用力的記下填海和陳的樣子,再次閉上了眼睛。

藥吞了,燒沒退、咳嗽仍不止歇,楠被留在家裡養病,昏昧間常覺得填海窩在身旁,偶爾用鼻子頂頂他,要他出門。

「填海,我好累。」楠伸手從填海的額間撫過頭頂手停留在背部,又再從額頭摸起。「你不會嗎?」

楠反覆的睡、反覆的醒,醒時他瞪著屋樑發呆,不去想填海的事,於是牠消失了,楠彷彿治癒了自己,他感覺到身體與心的邊界,不在夜晚出門、不多想眼前之外的事,日子承平、安穩,將自己小心的裝好。

有時,他晃蕩到山上想遇見陳,這忽然變得不大容易,終於決定放棄時,便坐了下來,看雲和海流動著,直到整座小島也跟著流動了起來。

眼前的紅開始變得淡薄,他逐漸能辨別那層色彩下的藍、白、綠以及真正的黑,偶爾,紅會忽然浮現,就像填海偶然躍上記憶的表層,他感到抱歉,卻除了抱歉,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謹守著一種不觸發自己的生活,他與自己,隔著一種關於生活的距離,距離由接二連三的任務構建:賣魚、上學、放學、寫作業、撿拾貝殼販賣、吃飯、睡眠,他不再習慣上山,不再於那些攀登、長久徒步的時刻也走向自己心中的地理,起伏、蜿蜒、迷走,日子是明確的,他聽進那些物質生活之不容易的話,更賣力的把家計也當作自己的事,可生活仍舊充滿陷阱,陷入時他放棄掙扎,讓填海示現予他的畫面一閃而過,不辨認細節,立即跳往今日的魚價、貝殼換到的錢,只是這些又都再次回到填海。

他越發覺得自己像是個謊,滿懷愧疚的活在重複又重複的迷宮裡,既沒有出口也不必停頓遲疑,他隱然感覺終有一天必須將所有隨手遺棄的畫面拼組,在延遲而更大強度的歉然中觀看。

這天,一個風大的日子,陽光隔著雲平平鋪開,去除了所有明暗稜角,彷彿所有的存在都安靜而公平的走到了時間的盡頭。楠走上了山,覺得自己是唯一在這片平靜裡被遺棄的人,這太像他日常裡嘗試掩蓋的心情,以至於裝作其後的雨並不會出現,使他為自己感到尷尬極了。

終於,他停在臨海的懸堐上,看著浪吞吐幾塊細碎的礁石,要撞上了嗎?在連日瞞騙自己過後,終於必須觸礁、翻覆後掙扎著漂流上岸嗎?

他往下望,填海站在凸出的海蝕平台,浪一個又一個拍出陣陣暈紅的海霧,牠蹲低自己,退縮在最接近山崖的這邊,幾個女人蹲踞在前頭,奮力的在石縫間掘起紫菜。楠閉上眼,確知填海的死亡後,追索、召喚出記憶並復活填海所能抵達的最遠之處,是否仍是死亡?於是,唯一使牠永生的是在記憶裡無止盡的輪迴,並寄生於楠,像是另一個活體,鎮日與他共同織就與世界遭逢的感覺網絡,並再無可能活回一個孓然的自己。

楠再次睜開眼,正好看見浪在眼前衝高,迅即捲起其中一個婦人扯入海流,嚎啕聲隱隱約約,填海走過去,一面吠叫一面用鼻子頂著其餘的人往岸上趕去,牠濕潤的毛皮閃著光,楠知道那群人終究上了岸,這一家人從此流傳著採紫菜的詛咒,再不臨海挖掘,其後當時年紀最小的女孩成為他的母親,而填海一次又一次的陪著她重回那個午後。

填海在他身邊坐下,皮毛仍溽濕著,雨隨風降落,山、海、路、草、木陰沈一片,他伸手探了探填海,感覺到皮毛裡燒熱的水氣,伴隨著喘息。楠眼前的紅不斷加深,暈染、擴散並包圍著他,那太過巨大,太多未盡理解的事,便逐漸的變成一種安靜的悲傷,像是海,無止盡的吞沒。

一艘巨大的郵輪從海面升起,風變得強勁,即使已然入夏,楠仍能感覺到那是股冬季才有的寒風,船在海霧中若隱若現,天色驟然轉黑,視線變得模糊而混亂,只剩下耳朵和皮膚能夠看見眼前的事,即便強勁的風颳走了其他事物的聲音,那一瞬間仍能聽見龐大的事物碰撞時發出的巨響,一陣一震的帶上了岸邊,一顆巨大的光點飛上天際,在濃重的雲霧裡一閃,島上的人醒了,卻不敢點燈,在那個熟悉飛機迫近,撕裂平靜聲景的螺旋槳、機槍聲響的時日裡,人們推醒彼此,拉扯著上山挨進洞裡。

風雨持續著,許久,當耳朵充斥的聲音回到熟悉的浪和風,變成穩定的旋律後,山崖下的岸才漸漸的點起了燈,一點一點的像是螢火蟲晃搖飄動。黎明時,人們漸漸看見郵輪,擱淺在不遠處的礁石邊,漏出的油料染得海面浮著一層濃重的黑,船持續傾斜著,然而,風浪裡機動船難以接近,直到午後低潮時,一艘艘小船游來,駝著旅客前往島上休息。

不久後,旅客平安離開小島,烏魚窟旁的鳥仔山上逐漸隆起一座燈樓,點亮的那一天,人們刻意出海,背離島與航行,刻意不回頭,直到聽見自己的喘息,回想起黑暗、迷航的時刻,才猛然轉頭,讓耀眼的光束扎入眼眸,放心的繼續前進。那一夜填海隨著舢舨在海濤上晃蕩的節奏將島嶼看成了不斷震盪的山脈,皺紋尚未深深折起的楠的阿公哼著歌,日子總是會慢慢的好起來。

望向這些場景,楠的眼睛和填海的眼睛彼此交疊,眼前通紅的世界會變得更富深淺,也更能閱讀黑暗和光。於是,當另一道強光稀釋了燈樓爍閃的頻率,發出一聲震耳的巨響,像是忽然喚醒了島嶼在噴發後遺忘的心跳,猛然一震,一切附著於地面的都發起抖來,原本彼此咬緊的咾咕石牆忽然鬆開了齦齒,耳朵裡塞滿空氣被螺旋槳、突發的膨脹、子彈過度擁擠後摩擦出的皺摺,那使人意識到身體也充滿了零件,逃命時揮舞的手臂、跨步的腳、負重的肩膀、呼吸的鼻都成為一種笨拙的臨時組合,隨時都能散成碎屑。填海跟著楠一家人奔向短崎邊的洞穴,彼此依偎著的重量在裡坐實,抵抗震動、強光、巨響。清晨時,人們走出了洞穴,燈樓仍舊閃耀著,在一片殘破中,火光閃閃發亮。

「不可能。」霧茫茫的傾盆大雨,水聲淹沒眼鼻,陳徹底的將自己停了下來,屁股、腳掌貼上了草地。「填海不可能經歷這些。」

人們的聽覺變得敏銳,每當空氣擁擠、疊成皺摺塞入耳朵時,便開始奔跑,山洞成為家屋的一部分,用一條繃緊、時而幾乎無法抵達的線連起。

楠將一大疊濕漉漉的畫塞到陳的手裡,繼續說著沒有停下來,通過血淋淋的大雨,他更清楚看見填海經歷的駭人場景。

陳的思緒隨著話音的線索顛簸回到夢的最初場景,那時子彈劃過空氣的聲響仍若隱若現,無論在田地、山和屋子他都能迅即判斷躲避的方向,那天特別的安靜,有人說戰爭結束了,應該是要高興的,可是心裡卻混亂著,爬上能看見田地的小丘,這個時節田裡的甘蔗尚未拔高,他記得不過數年前,這裡仍是一片水稻田,如果可以,他想把稻子重新種回,並開一小片菜園,把日子過得天長地久。

當第一期稻子成熟,陳發現自己並不是唯一的收成者時,另一場見不到盡頭的剝奪使他清楚感覺自己被點燃了,劉帶他走向不熟悉的語言、人群,必須以陌生的方法傳遞訊息,像是迷宮,困惑時他一次又一次和劉說起戰爭結束那天望向田地,發的那一場夢,他想知道,在變得複雜、擁有自己也不清楚意義的秘密後,能不能抵達那裡。

「吃飽不應該那麼難的。」劉說。

被帶離村莊那天,他們沒有太多的抵抗,離開的路上,劉對他說:「睡一會吧。」從此,陳感覺自己不曾清醒過。

陳和楠徹底濕透了,但楠沒有要停止訴說填海告訴他的事。陳感覺自己跟在他的身後,和填海一起奔赴

那些不可能經歷的時間裡屠殺、登岸、船難、新婚、遷村的場景,聯想著其後,倖存或是死亡,倖存及往後必然的死亡,在填海的記憶裡都無法被輕易的奪走,即便,或許連被記憶的一切都遺忘了自己或是不再想起。

楠指向海,陳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無論遠近,海裂出了無數白色的縫隙,在楠的眼中像是數不盡的傷痕,那天或許是這樣的,小島在無數浪濤的包圍下,沒一艘船駛得出海,人們靜靜的在家裡,整理漁具、剝著花生、一些燒酒下肚,有些人可能聽見,更多人或許只把那當作另一聲雷響,填海被驚醒,屋裡的動作幾乎無法被注意的暫停了一瞬間,又再次播放。

一整天雨和風幾乎感覺不到時間,填海睡睡醒醒,清晨時雨小了,跟著楠的阿嬤上山砍材,地面濕潤,每一步都踩得特別深,水滴停止時,天色逐漸亮了,填海回頭時,感到一陣昏眩。

在楠的眼裡海紅得刺眼,不斷暈染、擴散,強風中海霧變得更加鹹腥,屍體像是一艘艘漂泊的筏,順著風浪靠近,抵岸時他們有些彼此交疊,有些則往更遠處停靠,視線所及,島嶼在一片猩紅中被包圍,紅色的浪湧上,緊緊捆住礁石。殘破的肢體被打撈上岸,鳥仔山下數日不停的焚燒,可灼熱的不只是火,人們的身體也開始增溫,世界變得綿軟而遙遠,深陷於混亂的感知時,紅色的浪湧和綿延無止屍身環繞島嶼的畫面,一再出現在夢裡。

填海病了,趴在屋內不停的喘息,此時,楠的母親也正在房裡喘著,阿公衝出門,有人燒水、有人準備布料,填海挨在自己的角落裡,任各式的聲音攪和得無法辨認意義,他無法抬頭,幾根屋頂的茅草掉落在眼前,他試著增強氣息,連同塵埃一起將茅草向前吹動一些。阿公帶著人進門時,經過時拂起的風將再將它們吹還,填海再試一次。當他明白自己再無力氣進行這場無聊的遊戲時,宏亮的哭聲穿入他的耳裡,那是楠出生的日子。

「最後,填海活下來了,和我說了這些故事。」

陳看著楠,填海坐在一旁,他忽然想起,除了夢最原初的場景外,仍遺漏許多細節,那是在吃飽之後,和劉一起補上細節,發過的一場大夢。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劉的樣子,」陳說。「他告訴我,夢都是真的。」

楠沒有再見過陳,同學們說他離開了生產班,也有人說他住進了獨居房,楠總覺得陳仍在山裡。他的病始終沒有好轉,持續的咳著,使他越來越難以入山尋找。

這一天,當他已在床榻上連續昏睡了許久後,感覺到填海用鼻子頂著他,楠瞇著眼,看見填海的眼睛有著不同以往的光。於是撐起身體帶著畫板上山,循著記憶中陳曾經過的山徑走,填海少見的跟在身後陪伴,並未引著他前進。走得越深,便彷彿更能感覺到陳的存在,他逐漸聞到除了泥土濡濕的味道外,有陣陣月桃香氣,試著趨近味道向前。楠帶著胸腔共鳴的咳嗽使他在森林裡變得突兀,在徒勞的壓抑中,終於在一個小山頂上,看見大片被砍倒的月桃中間露出了一片平地,坐下後仍能毫無阻礙的眺望。

眼前的紅尚未消散,在這樣的晴天裡變成通透的粉色,他閉上眼睛,在漆黑裡,月桃的氣味撲鼻,這是他有時追蹤陳行蹤的方法,但今天又撲了個空。他決心拆穿自己的謊,其實自己一直記得填海的死。那天,他帶著填海到海邊抓螃蟹,經過新生班前的岡哨,士兵對空鳴槍警告、大聲喝斥,激怒了填海,往前衝去,他大聲叫住他,卻像是預知來不及似的失了聲。

海岸迴盪著槍響,填海倒下,這個年代沒有一聲槍響是故意的,不得已,也因此有了不得不的死亡。

他睜開眼,填海從身邊消失了,他拿出畫板和蠟筆開始塗抹,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使他的筆觸不時脫離預期的軌道,楠用更大的力氣控制自己,先是在紙上畫下了陳的樣子,然後是填海的樣子,畫面裡,陳向前走著,填海跟在身後,微微抬頭望向陳。他大力咳著,一滴血從嘴唇間滴下,落在陳的額間。

楠抬起頭,所有的紅似乎都凝成這滴血掉落,海藍回到了他的眼裡,綠色像是一股清新的氣流,他想像著在這樣晴好的天裡,填海陪著陳一步步逆行他登島的路,最終和他一起登上船,成為一道劃過黑色海水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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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官點工作室
GreenIslandHumanRightsArtFestival

由吳克威、蔡郁柔成立於台南市官田區,在官田移動、對話、紀錄,將身體投注於勞動與消耗、置身於經驗本身,在微小也無關緊要的細節裡,覺察微物 — — 那些處於邊陲,與當下斷裂不具足以撼動因果的事物,將之重新縫合至敘事或論述裡,復活、復現於意識,活生生的,一種微物觀點,一個微物論的生成,在漫長的時間裡,與地方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