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館_攀 :: 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

(圖/文 蔡郁柔)

|聖地預言|乙卯年土地公的乩身留下「聖地」預言:有一天火燒島將不再有任何居民,成為一塊悼念歷史或是觀光旅遊的聖地,眾神在子夜化作一團火球離開火燒島,並帶走留在山、岩石、海底、樹木以及居民腦海中的記憶。於是,創作者們建造了「聖地」裝置,在「比肩齊步」創造了四個感知模型,作為將記憶共同安裝至旅人腦中方法,命名為:火燒島旅遊指南。

|公館::攀|

回頭望,山上像魚鰭切開浪一樣的草原脈動著。人群都在陽光裡蒸散了,剩下雙腳和草原。前方始終有路,蜿蜒向海,驟然向下。

仍然有路,羊徑、鳥棲之處,冒死向下前進的理由從不僅是為了魚或海鷗;而是為了活下去。浪呼息湧動,石尖戳破海面綻放,採海草的人時而消失。

攀爬,使身體迫近懸崖表面,相信指腹貼緊的岩縫、腳尖點踩的凹槽,能夠載荷一個人,以及他的恐懼。恐懼、眠、進食,每日都有太多詞語需要記得,愈靠近的日子總愈常被他遺忘。

他卻始終記得他的十九歲。那年,母親生產,急忙送往臺東,他記得背負母親時她與胎兒的重量,濡濕背腹的汗水。醫院裡,母親不再嘶喊,一切復歸闃寂。

當他試圖拉起母親時,才意識到她太過安靜。輕巧地任由他拉背,懷裡嬰孩啼哭,失卻血色的母親彷彿沒有重量。夜裡,颱風登陸,醫院幾乎殘破不堪。他守著嬰孩與母親,閃電與雷擊,雨冷暴降落,玻璃震盪。他看著小妹妹驚駭哭得愈加通紅的臉,以及母親逐漸失溫的雙唇。暴裂的颱風夜裡,死亡在此降臨,母親氣力早已為嬰耗盡,他看著她的眼與臉龐,直到他不再認得她。

天光足以照亮前方後,他背負母親,摟懷嬰孩,回到島上。弟妹們在島上某處玩鬧,父親摟過她,舉步回家。哭。哭泣,有人在哭泣。他低頭望見懷裡的嬰孩,歪扭著手,安靜睡著。淚水砸落她的胎髮,滑進裹巾裡。妹仔,阿母去叨位囉?從醫院出發步臺東市街,屋瓦橫飛,他也聽見那樣的啜泣。遍尋不著的啜泣。

多年後,女人也為他懷著嬰孩,回到島上。炎熱的天氣裡,她舉起鋤頭翻土、種土豆,餵飼豬雞,攀爬入山砍柴。鐮刀握在手裡,割向稻束時,她想著,窮,必須要錢,得忍。溫濕腥血沿著腿壁滑下。她低下頭,望著血絲與汗水落地。當晚,嬰孩不哭不鬧地從她體內出生,死去。他回到家,想起那個颱風天。阿春,嬰仔去叨位囉?這次,沒有人哭泣。

他記得她咬牙的樣子,剛硬吞落生命酸苦,淚水滾爛,啐成一口咒罵。嚥不下這口氣,因此活下去。

月光照亮岩壁,他探觸暗凹將自己嵌入,成為岩塊。海雞母縮停其間歇息,日間捕捉飛魚氣味圍繞周身,他嗅聞死亡鹹冷,等候時機。

最初識事五歲,在沙仔園裡幫忙耕種土豆,某天遷移至鱸鰻溝另一岸。新生隨著大量船隻登島,打石、開闢、採集,新的屋子、菜園圈繞沙仔圍、豬埂仔內。石屋與牆覆蓋耕種與生活痕跡,新的耕種在過往的耕種之上起始。新生菜園裡不時種出碩大的蔬果,他去學,在草山埔尾的土壠仔種蕃薯、土豆,卻總不得要領,種出來的蕃薯細瘦乾癟。偶爾在觀音洞後方的一塊湖仔替阿伯種稻,或上街喊賣魚貨;天色仍亮的午後,他會蹭進營裡,和新生們一同沐浴後,跳入石砌泳池。水面下一切扭轉成流動,面孔、聲音、身份,他學習聽,在水與水的空隙間穿梭,越過水,成為水。

他在烏雲遮蔽時出手,海雞母沉重落了幾下翅,迅速被綁縛。他繫緊繩索,摸索著向上回到繩梯邊。阿春感受到繩梯晃動,向下瞥一眼迅速退開。

掠到無?

有囉。

緊起來囉啦。

吵死。

傷高囉啦,我無敢看。

她接下他遞上來的網袋,兩人一同循鰻溝崎回村。

那晚,屋子裡柴火添燒整晚,燉滾韌肉,隔日與家人小塊分食;他早已駛船出海。

他想著黛娜颱風前夕,那艘四馬力的船,大鳥振翅般「啪,啪」地運轉,台東彷彿永恆在波浪另一頭漂浮。那時母親緊皺眉頭,他握住她的手。莫放,莫放手。話音碎散,再返澳仔時,他仍未放手,卻再握不緊,也說不出。碎裂的話在海潮迴旋中反覆,掠過刮人的藤壺、搖絨草細,莫放手。血肉與恐懼投擲向海,他辨認不清,究竟是誰的靈魂遺落在海裡。

日子零落輾轉,一年後他當兵,在迷夢與驚醒之間操練的七百三十天,他想像著海水,浪尖拍打島嶼的千萬聲響,竄動在洋流中,他流動著,滑過魚、珊瑚、船隻,停留在澳仔、礁、溝周圍。然而退伍前夕發布的臨時召集令,眾人便又被留了一年。他愈聽不清日子、指令、廣播,只聽見海水緩慢拍打、拍打島岸的聲響。

從清晨的迷糊裡驚醒,他回望不久前有人帶給他的廣澤尊王鎮宅符,抹揉眼眉,神明護佑;但面對眼前的海仍須時刻盡心。他駕船逡繞,刻寫無痕的在場證明。

我曾在這座島上生活。

他停下船,縱身一躍,船上波濤成為幻影,海水靜靜划過耳際,他成為魚,成為海洋,回憶不屬於他;母親漸涼的雙唇在海裡沉默著。他在海裡等候,魚隻穿繞他的軌跡漸漸縮短,加入魚群隊伍,集合、分散、逗留,思考、感受,成為一隻魚。新生教會他的技能最終開啟了他捕捉熱帶魚的日子。觀察熱帶魚的模樣,他想像魚怎麼出門,怎麼昏昏脹脹地集合,出發工作。而疲倦返家時,會經過哪裡,歪扭、倦睏,他便已在魚不經意處等待。

捕捉熱帶魚後,他交給阿春處理彙整填表的工作,以及包裝。她忙累無瑕啐唸,袋子、報紙、袋子,層疊包覆,一袋一隻,銷往台北的觀賞用熱帶魚,一切關乎時間,生命在那小小的塑袋裡緩慢死去。死去的生命。艷紅色的魚落入袋中,她想起腥紅血絲滑下腿腳,嬰出生,死去。那晚他回到家,將手指放入嬰的掌中疼哄。莫放,莫放手好無。她相信嬰的眼睫震顫過,卻睜不開眼便死去。打水,裝袋。她將包裹好的魚袋放入加厚紙箱,疊載機車,搖搖晃晃趕往機場,赴一天兩班的機次。她無暇再想,卻一再感受嬰連她的餘溫都沾不上,漸漸冷去的漫長瞬間。

退伍後再次回到島上,有些新生不見了,有些新面孔,他能見到的新生愈少。綠洲山莊出現後,島嶼上多了一群更形陌生的鄰居,未曾也不得謀面。他與阿春結婚後曾到台灣闖蕩一兩年,再回島已無意離開。做熱帶魚生意不久,鱸鰻溝東側再度被徵用。家覆蓋另一處建築物,他們則帶著家,以水泥覆蓋了公館的土地。

島嶼陷入一場長久的眠夢,與火山一同愈睡愈沉,覆蓋的建物逐漸擠壓、碾壞了回憶。那時他喝酒,只因為那不過是話音甫落取代嘩鬧不實的鼓掌最好方法,眾人舉杯,熱辣滾入肚腹,無淚、無苦,什麼也不必記得。然他也早已不喝酒,酒精刺辣,眾人麻木笑鬧,他正要笑,卻聽見嬰孩清醒啼哭。他想起海。該出航了。

明日,明日不可預期。他習慣獨自上船,航向自己確信的方向。日本、菲律賓、澳洲,四處闖蕩,不可預期某天他載送船失去動力的菲律賓漁民回他們的群島上;卻被數十名居民持槍圍著,一場精心的綁架。不可預期他獨自下海,抓龍蝦,卻誤觸魚槍貫穿大腿,反覆掙扎上船,駛船回港,裁切、送醫。那時光禿的山上開啟另一場覆蓋,造林育苗計畫試圖將木麻黃種植在木材稀少的山上,他在船上遠眺,島像是將要長毛的幼雛,又像怪誕的海獸,自我吞噬、自我反芻,哽住嗆咳。

而在怪誕樹種披孵火燒島後,他又怎麼料想到,曾珍貴在島上圈養的鹿在價格跌落後,大批趕入山林,草山埔尾作為放養地,曾經耕種的土壟覆上林投、鹿糞,放成了公有地。尼龍網纏死放走的鹿,龍王鯛瀕臨消失仍遭獵殺,某年冬天大魚不斷暴斃沖上海灘,島嶼搖盪、無語、困倦眠夢著。

他想著,哪一天這場眠夢醒過,會見到阿母用土豆榨出的油炒菜,用土豆渣做豆腐;他去替家裡買鹽買酒,賖著年末再結,不夠或許會用土豆抵吧。他會替阿弟阿妹用林投葉做笛子、做尪仔,笛聲「嗚嗚、嗶嗶」響過咾咕石屋。他卻不明白,這樣的夢該醒或不醒?

回頭望,山上像魚鰭切開浪一樣的草原脈動著。人群都在陽光裡蒸散了,剩下雙腳和草原。前方始終有路,蜿蜒向海,驟然向下。仍然有路,羊徑、鳥棲之處,冒死向下前進的理由從不僅是為了魚或海鷗;而是為了活。在生命的艱困裡別無他法地活著,想辦法活著,見證死亡,鑽擠死亡縫隙,如魚擠出漁網,跳躍、游脫,繼續生命的追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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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官點工作室
GreenIslandHumanRightsArtFestival

由吳克威、蔡郁柔成立於台南市官田區,在官田移動、對話、紀錄,將身體投注於勞動與消耗、置身於經驗本身,在微小也無關緊要的細節裡,覺察微物 — — 那些處於邊陲,與當下斷裂不具足以撼動因果的事物,將之重新縫合至敘事或論述裡,復活、復現於意識,活生生的,一種微物觀點,一個微物論的生成,在漫長的時間裡,與地方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