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寮_造陸 :: 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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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min readMay 1, 2021

(圖/文:吳克威)

|聖地預言|乙卯年土地公的乩身留下「聖地」預言:有一天火燒島將不再有任何居民,成為一塊悼念歷史或是觀光旅遊的聖地,眾神在子夜化作一團火球離開火燒島,並帶走留在山、岩石、海底、樹木以及居民腦海中的記憶。於是,創作者們建造了「聖地」裝置,在「比肩齊步」創造了四個感知模型,作為將記憶共同安裝至旅人腦中方法,命名為:火燒島旅遊指南。

|南寮::造陸|

「因為綠島為火山島嶼,所以之前當地居民都稱它為『火燒島』。 而地質主要是集塊岩組成,島上大部分為丘陵地,四周圍珊瑚礁所繞,形成曲折多變的海岸景觀與潔白沙灘,卻也蘊藏了許多豐富的海洋生態資源。島的東方及東南方較多是斷崖峭壁,西方及西北方多為沙質海灣,地形也相當多變。」(夢幻島:綠島蘭嶼旅遊島)

「阿鐵他囝被魔神仔牽去,你有聽人講嗎?」

「有啊,聽說只是去山上撿柴,就不見囉。」

「很多人上山去找,兩三天囉,都還沒找到。」

「他是撿柴撿到過山那邊了嗎?」

「可能吧,人家說現在魔神仔不一樣,是之前男仔他們家不是到山尖自殺?最小的那個女兒變成鬼來抓交替,自殺隔幾天,就有人在羊哥溝看到。」

「吐貓仔血,我就有聽人家說還有找人去給他們唸經。」

「真的啦,腰上面圍一塊觀音媽洞求來紅紅那種八仙彩的布,整個臉黑黑的。」

「他們家也是可憐,沒地種東西,又沒人會出海,就死去囉。」

琴醒時看見眼前的棕色落葉,肩膀、臀部有重擊後的疼痛,她試著找尋自己的手、腳,動了動,才慢慢感覺湊起了身體。疼痛實在太過巨大了,還無法撐起自己,緊壓著地面的右肩也開始發疼,琴扭腰、仰躺,一雙腳懸吊在眼前,她四肢緊縮、側身一翻左肩下的土石忽然陷落,整個人往山坡下滾動,胸口、手臂、背、手臂、胸口捲起土壤、濕軟的葉片包覆全身,屁股一個落空,雙腳朝下,背部摩擦著坡面,她試著抓住什麼,卻一秒也未延遲向下的衝力。就在這時,她看準了腳下一條外露的根,讓右腳直穿進根拱起的洞口,捆住自己,她用手抓住,土塊從她腳邊滾落,全身都是林子裡腥濕的氣味。

天色仍黑著,她摸索著四周,試著往坡度和緩處移動,腦子也逐漸清醒了起來,她想起睡前阿爸遞給了自己一杯什麼,喝下去後,整個人昏昏沈沈,最後便睡著了。夢境崎嶇、震動,無止盡的搖晃,她依稀感覺到脖子被勒住的痛楚,從下巴的最內緣拖磨著往前蹭,接著便狠狠墜落地面,昏了過去。當她終於把自己安放在一顆凸起的石頭上時,忽然明白剛才自己看見了什麼,心一揪哭聲便從身體裡衝了出來。

睡醒時天已經亮了,琴飢餓無比,望望四周正好看見一棵棕仔,她趴伏在山壁上,一步一步試探腳下鬆軟的土如何支撐自己移動過去,抵達後折下嫩芽,塞進嘴裡。一邊吃,目光一邊游移在四周的樹木,他們雖然不高,但仍有大棵的白皮仔、茶仔,她猜想這裡應該不是常有人撿柴的地方,而昨天那一滑,也使自己離人們常走的山徑有段距離,需要到高處看得遠一些才好判斷回村子的路。

山壁陡峭、土石鬆軟,琴攀藤、抱樹、拉住鬚根才好不容易前進一點,口渴時她將鹽酸仔的莖放進嘴裡咀嚼,讓酸酸的滋味逼出口水。她試著在枝葉間眺望遠方,然而即便能看見海,太過傾斜的山壁仍阻斷了她下山的路。

「綠島是典型的火山島,整個島的主體大致是由黝黑的火成岩所構成。全島有三個地形高點,分別為火燒山、阿眉山及牛子山。綠島與蘭嶼同樣為北呂宋島弧海岸山脈南延的一部份,形成時期大約是在兩百萬年前的上新世晚期,先由阿眉山的火山噴出物構成了綠島的底部,接著在更新世時期,在綠島的多個不同噴發中心所噴出的安山岩熔岩流堆積在先前的火山噴出物上,至此綠島的樣貌大致形成。」(潛往綠島:綠島潛水觀光平台)

「恁囝回來,沒怎樣吧?」

「沒,現在撿柴我都跟阮查某囝去,他跟他爸去抓魚。」

「現在撿柴不簡單囉,剛換新政府的時陣,還到處種過樹。」

「那也很久囉,厚?」

「無效啊,沒十年都給火燒去了。」

「現在就山尖那邊還有樹,其他都小的。」

「要建公路有經過你家的地嗎?」

「怎麼會沒有,現在才開一小段而已,還不知道會不會真的通到過山那邊去。」

「你們家做煙仔魚的,柴怎麼來?」

「上次颱風撿到很多木頭放著,不然怎麼夠?」

「柴還能撿,鹿草才麻煩,阮兜種一大堆,沒兩下就吃完囉。」

「最近要割,我媳婦從台灣來的,叫她看著,還問我看什麼?」

「角撞壞了,看她吃什麼,螃蟹丸同款。」

「我就叫我後生討我們自己綠島的,他就不要。」

琴在山上打轉,她記得島上只有山尖一帶樹多,卻怎麼也走不出這片林子,日子一長,填飽肚子的也從單純的果實,加上了八卦、山羌。她逐漸熟悉這片森林的範圍,不斷往上走,會遇到一大塊表面尖利的石頭,往下走在遇到懸崖之前,有一片較平坦的地方,長著許多姑婆芋,附近也有糠榔,琴走累了便在這裡休息,並將沿途撿拾到的玻璃瓶、刀片、網子放在固定的角落。

下雨的那天,她急急忙忙找來了竹竿,斜斜插進土裡,再找蔓藤將交匯處綁起,覆蓋上糠榔葉,躲在下面。雨水從葉縫中滑落,滴上她的頭髮,再往下滑,順著她的身體,抵達地面,濕氣逐漸匯聚,土地變得綿軟,她感覺自己正一點一點陷落,抱著膝蓋,風吹來時經不住的顫抖,便哭了起來。

睡醒時天還沒亮,雨已經停了,琴走出草寮,到空地最邊緣地方,從枝葉的縫隙間可以看見月光飄在海上,深深淺淺的紋路向前流動,下過雨後,鳥鳴特別清楚,貫穿了整座山,在樹幹、石頭、草之間迴盪。

就在這時,琴的頭頂升起一顆火球,顏色像是火把的暖光,整片林子被照得通亮,影子向外伸展,樹上的葉子、身邊的姑婆芋都發起光來,風吹來,站在亮晃晃的海裡,琴的身體逐漸暖和,眯起眼,試著看清火球的樣子。火球一分為二,向海的方向延伸,像從一顆星星中誕生了另一顆,彼此連綴著,又忽然飄散開來遊蕩,又再次合而為一。樹林裡的影子開始奔跑,互相追逐,琴轉圈,追著光,照耀在身上的感覺像是夏天暖暖的風,因為避雨曲著身體擁擠的酸疼鬆開,她伸展自己,跳過石頭,攀上樹,圍著糠榔奔跑,跳起身,轉圈,倒在堆積得鬆軟的枯葉裡,站起來,追著透過樹葉落在草、葉片、泥土上的光點跑。一整夜,琴和整座林子熟悉起來,她碰觸它們、對它們唱歌,它們回以溫度、聲音、顏色,走動的光使他們經歷了無數個正午、傍晚、早晨。

真正的早晨來臨時,火球的光一點一點被稀釋,最後溶解在淡藍色的天空裡,森林卻在這時熄滅了光,琴在微涼的影子下平躺,讓天空滲進眼睛裡,所有的風景也都一同坍塌成一片平坦的光。

「綠島的地形為一座海底火山噴發熔岩冷凝而成的火山島嶼, 因長年受風化及海蝕作用,形成曲折多變的海岸景觀,又其海域黑潮主流經過,珊瑚 礁遍佈,孕育種類繁多的熱帶頄及各種海洋生物,水底景觀豐富多彩。 」(臺東縣第三期(100–103 年度)離島綜合建設實施方案《綠島篇》 )

「恁後生下個月結婚吼。」

「原本這個月要結,勇仔就跟阮說,等公路開,再去過山娶沒那麼辛苦,咱想也是,就下個月了。」

「電廠也要蓋好了,阮想說把房子重新弄一弄,電線給它牽一下。」

「阮兜也是,不過剛好靠公路那邊有一塊地,就重新起一間水泥的。」

「以前沒有堤防,那邊海水都會上來,現在有公路、提防了,房子就往那邊建囉。」

「恁花生今年收得怎樣?」

「今年沒了,煙魚仔工廠要收掉,連花生的地一起賣一賣,少年人要去台灣工作,咱老囉,做不動了。」

「少年人要去台灣工作還好,阮後生留在這邊跟他爸抓魚,一天到晚問我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道要衝啥?」

「他該不會記得小時候給魔神仔牽去的事情?」

「我怎麼會知道,伊一有空就往山上走,也不想我跟伊老爸當初送他去台東跟伊阿姨,就是要伊找個好一點的頭路,結果什麼也沒學會就回來了,我就叫他填海填死好了啦。」

那天之後,琴忽然摸出了下山的路,她爬上樹,村子雖然遠,但已能辨認內路的聚落,奇怪的是前面開出了另一條寬闊的路,往鼻仔頭這邊延伸過來,在蜿蜒的山勢遮擋下,還無法確認究竟離得多近了。琴依稀想起有人說起要蓋一條環島公路的事,卻沒想到路已經到了家門前。她端詳著那條線,總覺得加了這麼一筆讓整座村子都陌生了起來,想像著當自己下山,順著新開的路走回村子,抵達她的沒有人的家,便說什麼也不想離開這片森林了。

她踩下了一堆臭屁梭放在葉子上,躺在草寮裡,讓光透過糠榔葉篩在臉上星星點點,邊吃邊睡,睡睡醒醒,直到她逐漸明白,自己再也不想下山了。

那夜琴又再一次看見火球,使她更加確信,如果整座森林都願意用一夜的狂舞接受她,和她擁抱、牽手、旋轉,接受她的吻,並使她能夠食用果實、蟹、山羌過活的話,山是歡迎她的吧。她緊摟著這份喜悅,彷彿將整座山摟進懷裡,安穩的睡去。

那是琴最後一次看見火球,幾天後的早晨,聽見山腳上人們吆喝著,開始鑿起山壁,她這才注意到,沿著海岸的路已經慢慢長出來了。

她決定帶著收集的器物移動到更高處,山尖的路很陡,腳不斷陷入土壤往下滑,即便找到空地也得觀察四周是否有足夠的水源及羌仔藤、康榔、芋仔、烏甜仔等。一整個上午搜索,她終於在幾塊大岩石中間找到一片平坦的地,距離溝仔不遠,用撿到的瓶子裝起來,可以撐上兩天,琴清出一小塊地,重新搜集竹、康榔,搭建新的寮仔。

傍晚完成後,她靠在一棵豬哥仔砰的樹幹休息,太陽漸漸熄滅,風吹來一股涼風,她感覺白天越來越短了。

夜晚,琴沿著坡下山,才發現起初迷轉的那片林子距離海岸一點都不遙遠。第一次站上環島公路,她踩了踩硬實的路面,突起的碎石顯得特別扎腳。這條平坦、筆直的路線使她對海岸感到陌生,以往通過潮間帶移動,跳過或上下攀爬礁岩抵達這裡,山總是一道巨大、碩閃的影子,當作視線的背景,第一次,這樣平穩的和山一起行走,看它一點一點從眼角流逝。

琴仔細注意前後來車,一有燈光便閃進旁邊的樹林裡躲避,抵達村落附近時,她發現大家的房子亮著不同於煤油燈,是一種穩定、昏黃的光。她躲進勇仔阿伯家的鹿寮,裡面已經空了,琴坐在裡面,偶爾從小窗口望出去,忽然所有的燈一起熄滅了,一下後才又亮起她熟悉的煤油光。這一次,等待燈熄滅的時間更長,最後只剩下幾間房子零星亮光時,她踮腳慢慢往家的方向移動,整座村子靜靜的,路上空無一人,琴沿著屋外的牆移動,一步接一步,在抵達家門前,發現舅公家的燈還亮著,她更把自己蹲低,聽見裡頭不時傳來擠壓花生殼的清脆聲響以及舅媽、淑芬阿姊等人的說話聲,他們家是附近種花生最多的,忙碌時整袋整袋的花生鎮日剝個不停。琴聽著他們說那些熟悉的名字不禁停了下來,過往一起被叫來剝花生時她也總是這樣安靜的蜷在一角,整個夜晚每個人開口、閉口,話語進進出出,夜黑了便黑了,時間也就停止下來,只是土豆殼在腳邊堆高,像是沙漏,琴最後會睡著,醒時,已在床上了。

家門閉著,她拉開窗攀了進去,踩上床面,棉被、席子已不知道被誰收起,腳下已經沾滿灰塵,她爬到角落,推開櫃子,拍拍手上的灰,再將幾件較厚的衣服穿上身。掀開簾子走進廳內,地板上添了幾件元不屬於他們的飯籬、扁擔、釣竿,都是壞掉的東西,神明桌上灰濛濛的,抬頭吊在梁上的天公爐輕輕搖晃。

琴坐下,想起在那些用指頭擠開土豆殼的日子裡,阿嬤總會一再說起這房子的事,那時當花生收成完畢,阿公帶著全家人到海邊敲擊石頭,一塊一塊運回居住的草寮邊,等待鹽分被陽光帶走,並將土地公請回家中,等待開工的日子,神明對這塊地已瞭然於胸,乩身便將神像安在椅轎上走出門,人們邊走,土地公邊看地,隨後轎子開始劇烈搖晃,乩身肩膀下傾,以轎桿點地,阿嬤將石頭遞給阿公留下記號,成為前門的位置,轎子再走幾步,下傾、點地,兩點一線,石頭便圍著它一塊一塊的疊砌起來。此後數日,村裡的人圍繞著屋子打轉,切割楠仔、海沓、竹,搜集茅草、角仔藤等,疲累時共食晚餐。當破掉的漁網蓋上屋頂時,琴想像著阿嬤往阿公的身體靠了一下,隨後阿伯、阿爸、阿姨變出生了。

離開時琴從窗口鑽出,落地時回過頭,屋頂沒有漁網,起風時茅草飛散下來,這樣的場景她不陌生,村裡的人總說,漁網會糾纏亡魂,有人過生魚網就得收起,琴要上學那年,阿公帶著阿伯要去新港買一條新的漁船,還沒抵達便遇上風浪,沒有回來。阿爸將屋頂的漁網掀起後,帶著網到海邊撈了一夜的水,天亮前他將網扔上舢舨,放下帆點燃,解開繫在岸上的繩纜,一團火球便向外海漂走,據說有人看見時,火已經熄滅了,阿爸回家時對阿母說,以後不用出海這麼危險了,從此,屋頂也再沒有補上新的漁網。

回到山上時,天已慢慢亮起,琴把多餘的衣服摺好,放在岩石間的縫隙,走回草寮前,她攤開回來時在澳頭撿到的一小片漁網,將網目勾在糠榔硬實的葉片上攤好,再鑽進裡面躺平,再也沒有什麼會從屋頂離開。

「綠島係一火山島,全島幾由集塊岩及安山岩熔岩組合而成,其他有隆起珊瑚礁、海岸及河流之堆積層,近代之珊瑚礁及紅土層等。其中集塊岩遍布全島,市村毅(1936)依安山岩之礦物成分、產狀、噴出期等分為油子湖集塊岩、龜灣集塊岩、牛子山集塊岩、阿眉山集塊岩等之四種集塊岩,其中油子湖集塊岩最老,而阿眉山集塊岩最新。」(莊文星,綠島火山地形地質登錄)

「這樣到處種檠柏仔,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無效啦,從種子開始種等長成樹不知道要多久。」

「袂啦,檠柏仔發很快,但是風大的時陣就倒囉。」

「阿賢啊,你功課是寫完沒?等一下沒電火你就知道了。」

「有啦。」

「現在比較好了,以前電廠剛好,沒兩三天就停電一次。」

「今仔日中寮那邊聽說有鯨魚靠礁,恁有去嗎?」

「聽說很多人水桶帶著去,給兵仔趕回來。」

「對啊,我在挽紫菜沒去,足可惜囉。」

「那不是鯨魚啦。」

「你不知影就不要亂講啦。」

「我知影啦,消防隊有講是飛機掉下來,亂傳的啦。」

「吐貓仔血,我明明就看到一堆人拿水桶走過去。」

「啊你不會問那個一天到晚在山上的後生看到沒有?」

「你去填海啦。」

「當初時你有帶恁後生去收驚呢?」

「無,伊老爸就無愛信這。」

「聽人說林家媽祖婆最近要起廟,敢無影?」

「講一陣仔囉。」

「上次風颱鄭家那隻『新棋全號』無去,他們家有人去給祂求後來船有回來,要起廟還願囉。」

「原來是按呢。」

「不過咱南寮還有哪裡可以蓋?」

「有在看一個地方啦,之前不是有一個老人在厝裡面安呢⋯⋯。」

「你說吊死那個喔?」

「對啦,有說要在那裡蓋。」

「足恐怖。」

「袂啦,有神明保佑,免驚。」

從此,琴極少下山,她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搜集每天的食物及足夠的水,閒暇的時間她尋找林投葉,捲成笛子在嘴邊吹著,長短、嫩老都影響著她發出的聲音,她著迷的採集、吹奏,為每個音命名,阿爸、阿媽、弟弟、山、陡坡、烏甜仔 、火球、溝、水公仔,她尋找個對應的聲音,吹響它們在山裡召喚她所見過的一切,並想起更多,於是在採集的過程裡,攀折形狀、年齡不同的林投,去除葉緣的尖刺,蜷起、吐氣,她在這些聲音裡感到滿足,即使火球不再出現,但當自己吹響每件事物不同的聲音時,她便和周遭的所有交換了她所理解的世界,於是它們沙沙的回應、在下一次被觸碰、咬開時給予輕微不同的觸感或是滋味。

鄰近山腳的坡地充滿了人們的田,種著土豆、木瓜、蕃薯,琴盡量不會靠近,但仍會有人沿著中路上山砍柴、尋找植物,她總是興致昂然在樹林間偷偷跟著,觀察他們採下的果子、樹葉,等他們離開時給自己也帶上一點,她驚喜的發現,整座山都漸漸地和自己的某一部分連在了一起。

多半時候她就這樣待在山上,感覺自己隨著所有的樹、草、葉片、石頭、土壤變化著,它們生長,她也拔高、長出毛髮,草寮因為雨、風颱、地動不斷的重蓋,她仍留著那張網,讓所有攔截下的靈魂入夢,那是她唯一和人相處的時刻,醒時慎重的坐在林投前尋找對的聲音,記下來,她總覺得夢裡是另一個自己,仍活在村子,和所有人一樣。

那些夢特別發生在她偶爾溜回村子,窩在屋外聽人們說一夜的話後,當她明白人們怎麼描述她的家族、路是怎麼建起來的、夜晚裡那些不同於過往的穩定光源是什麼,她會夢見自己從鎮日上山砍柴、種稻子、花生的女孩,上了學,坐船去台灣的工廠做事,似乎也跟誰結了婚,再回到島上,有時開間小店賣吃的或是供人住宿,而後有一天,街上擁擠著機車,家門前一排高房築起,她坐在椅子上牙疼起來,夢時常終結在這裡,起身時她感到特別吃力,想到冰箱取土香放進嘴裡咀嚼,才發現裡面空無一物,於是想到山上的田邊採上一把,走出門看見被房子夾起的內路,忽然想不起山在哪裡,當她回頭看見屋後已被草木掩蓋的田地時,感到一陣昏眩,地開始搖晃起來,烏雲密佈的,空氣裡散發著刺人的氣味,就當她決定無論如何先走出巷子、又再遇到環島公路,一輛輛機車呼嘯而過時,便徹底的醒了。

定時她仍必須下山,那些人們口中的事多少能為她避開些麻煩,像是當大批的工程隊伍入山將中路開闢成車子也能行走的大路時,她便往山下遷移些,卻險些遇上種植檠柏仔的人,她只好更往龜灣的方向移動,山尖頂越來越不平靜,中路被蓋上水泥,接著又是綠色的卡車、綠色衣服的人蓋起房子、鐵塔,圍了好大的範圍。

她不敢輕易下山,白天時小心的搜集食物,窩在寮仔裡小聲的吹鳴林投,哪裡都去不了;夜晚她小心的走到那些建築、馬路邊,回想著土地上仍生長著林投、山烏芒、白輕柴仔的樣子,她會回頭拾起笛子,吹響關於它們的聲音,和整座山一起紀念。

琴原本以為上山的路變得如此寬闊後,自己將要小心的閃避那些入山而迷路的人,但奇怪的是,山腳邊的田變少了,隨著檠柏仔慢慢長起,草木覆蓋的地方逐漸變大,人們的移動也多半順著水泥路走,她幾乎不再驚覺有人從中路岔進森林裡靠近自己,現在,她只要避開馬路便能在山上自由的移動。

人們逐漸忘記山上的路,於是每當有人入山,琴便將容易辨認的路徑蓋起,使他們迷惑,蜿蜒走向她準備好的景色,暗示他們吃下臭屁梭、水公仔、烏甜仔等,在密林的縫隙間眺望南寮那條擠滿房子的街。她記得當年自己回望村子時陌生的感覺,並想像有人會這樣的一起留在山裡,可他們總像是得救般看著村子的方向,摸索著下山的路,從此就再也未曾謀面了。

只有這麼幾次,她注意到同一個男人在山尖的不同地方出現,他並不採集什麼也不是為了捕抓山羌、八卦,他幾乎只是遊蕩著,唯一稍使他感興趣的似乎只有樹林間偶然裂出、可以眺望海洋、山頂的開口,或是某棵較為高聳而壯碩可以安全攀爬的樹木,似乎在尋找某個制高點,能夠望見些什麼。

琴一起苦惱著,無事時闢出幾條山徑,暗中嘗試引導他找到俯瞰過山的岩石、數條溝仔、瀑布,男人仍沒有停止上山,繼續無止盡的遊走,琴覺得有趣極了,更積極的在男人不在山上的時候,再次探索新的路徑。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和自己一樣對山別無所求的人,然而,她仍保持著距離,只知道男人並不高挑、行動敏捷,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在林子裡移動起來像是一團影子似的。

男人每隔一段時間才會再出現在山尖附近,琴猜測他也往阿眉山、牛仔山等地探索,有時她禁不住想往那邊尋找男人是否也在山上,一起尋找他所要抵達的什麼,在琴的心裡,一切像是他們兩人的冒險,她為男人攤開一張地圖、指出路徑,他按圖索驥確認寶藏是否存在,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探勘裡,琴不禁光火著想知道男人究竟要找到什麼,卻又著迷於與他共有這場漫長的遊戲,每當男人似乎又空手而回,她一面失望著,一面盤算究竟島上還有哪個角落未曾有過他們的足跡。

「綠島是因為海底火山噴發而形成,島上有許多小山稜,四周則是各式各樣的裙狀珊瑚礁,溫暖乾淨的水域,蘊養著目前世界上最高的活珊瑚,許多人會從海外特地飛來綠島潛水,是潛水客熱愛的海底天堂。」(探索綠島)

「恁兜的鹿還要養嗎?」

「無啦,一直生病,價數又歹,給牠放放去囉。」

「價數歹⋯⋯。」

「地動喔。」

「驚死人。」

「停了啦,不知道等一下會不會再來。」

「袂啦。」

「彼時陣,阮尪捨不得放去,又養了好幾年才放。」

「結果一大堆觀光客跑去山上看什麼梅花鹿,笑死了。」

「對啊,還要晚上帶手電筒去。」

「這樣也可以賺錢,說什麼帶人家去夜遊。」

「是啊,還有什麼潮間帶,以前去過山都要走。」

「現在路都沒囉。」

「但是民宿真好賺,阿德家就在港口那邊要蓋民宿。」

「恁兒子有興趣嗎?恁兜也改一改做民宿好了?」

「他跟螃蟹丸同款啦,免指望。最近問他,真的給我說要找魔神仔。」

「做藏水的也不錯,不過恁兜沒船,也要開錢。」

「錢開不完啦,外地人一直進來開店,阮兜餐廳還要裝冷氣、佈置,沒有的話哪拼得贏?」

「少年人開店都越來越啪,什麼調酒一杯三百也一大堆人愛去。」

「機車多,足煩的。」

「對啊,那天在石人那邊又摔死一個。」

「你說水泥廠那邊喔?」

「差不多。」

「聽說水泥廠裡面有一個石頭公,恁去過嗎?」

「有啊,媽祖廟起後,不久起的。」

「他們家我有熟似,說是挖到一塊石頭,碎石機都打不壞,就放在旁邊。後來媽祖的乩身起駕,說有石頭公要跟,後來才起了這間。」

「咱綠島廟這麼多,怎麼還有人說有魔神仔?」

「還有人說以後綠島都沒有人,連神明都搬走囉。」

「全部都豪洨啦。」

「不過都有聽人說上山不見幾天。」

「那都沒有什麼啊,聽說就是走到別條路仔,去看看風景就回來了。」

「乾脆叫你兒子帶團去找魔神仔好了。」

「對啊,看可以收多少錢。」

「全部都去填海填死啦。」

「綠島是海底火山爆發的熔岩堆積形成,四周被珊瑚礁、火山岩、白沙灘、鵝卵石包圍,無邊無際的蔚藍海洋,波光粼粼,無汙染所以澄澈透明至10公尺深的海底,豐富的海洋資源也是一覽無遺,是許多旅人度假潛水的勝地。」(【綠島行程推薦】2019 必去綠島景點、必吃美食、與交通攻略一次公開!)

琴未曾料想,和男人的遊戲如此進行了數年,她總是隱匿自己,留下些許痕跡讓他追索,在林投叢中砍出的洞口、幾根燃盡的木頭、破掉的玻璃瓶等,男人總是興味盎然的端詳,偶爾出手撫摸,她喜歡那樣的時刻,像是自己的存在被珍惜著,有天,當她忽然想到男人或許知曉這一切皆是她一人所為時,不禁停下腳步,靠在一旁的樹下坐著,摸摸自己的臉,她已經許久不曾好奇過自己的樣子,指腹游移時,探知了幾條溝紋擴散、延展,她垂下手,一陣疲憊的感受瀰漫全身,第一次,她感受到自己正走向衰老。抬起眼,望見的這片林子不過是這數年來發芽、拔高後才遮住了天空,也許,除了最初抵達的那片樹林,她比這座山上的任何活物都更加蒼老,眼前的景象簇新,如同她每次眺望南寮時,看見的那些不斷蔓延、擁擠的樓房,如此年輕。

一直以來,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否該讓男人發現自己,或是甚至自己是否期待被發現,她可以安排那樣的時刻,在一片喜歡的風景裡,可是他會如何理解這樣的她?在此之後,他仍會珍惜的依循她指出的路,繼續在山裡行走嗎?琴困惑著,和男人尋找的事物無關的自己,究竟他會如何看待?

她決心退回最初抵達山尖的森林,讓那些陪伴最久的樹木一起等待答案浮現,她決定暫時終止和男人的遊戲,避免自己衝動的忽然出現在男人面前,同時,令她煩擾的還有近期密集的地動,總是搖晃得整座山林都發出了聲響,偶爾她能夠聽見地鳴,那是一種聽起來極為古老的聲音,像一把鏽蝕的刀忽然砍向了大地。

梅花鹿和山羌總是被嚇得四處亂竄,琴必須繃緊神經,躲避牠們忽然現身,往身上撞去。伴隨著地動,山的氣味也改變了,她說不上來,那種味道彷彿會順著鼻子滲透到全身似的,偶爾令她感到全身發疼,每當地動來時,她總會想起阿嬤說那是地牛翻身,要對著天公爐哞哞的安撫,讓地牛平靜下來。她試著發聲,地牛仍發狂似的抖動自己,有時,琴甚至覺得有天整座島嶼都會被舉起,向另一座島前進。

一切太過混亂,再加上夏季時腳下公路擁擠的車輛不斷發出惱人的聲響,讓她頭昏腦脹,再也無法維持著穩定的作息,半夜的地動、被驚醒的梅花鹿、忽然刺鼻的空氣、從不間斷的車聲、偶爾出現在山中的男人,都常使她在睡夢中驚醒,或是久久不能熟睡。

她精疲力盡,煩躁時在山間奔跑起來,身體發燙著,對周遭的一切變得遲鈍,她用力踏上濕潤的葉子,往前再跨下一步時滑了一跤,撞上樹根,右臉頰更熱了。她伸手抹開血液,鼻子充滿土地氣息,象鼻蟲在眼前爬過深褐色的乾枯葉片,她吹了幾口氣,把鼻子旁邊的土吹散,身體很沉,山又開始震動起來,梅花鹿又在騷動著,沒有力氣辨別牠們的動向了,她離世界越來越遙遠,眼前有一株檠柏仔的小苗,細條狀的葉子有發亮的嫩綠色,琴眨眨眼,小苗有時茂密些、有時稀疏點,身體下的泥土漸漸把水氣透到身上,她想像自己慢慢變輕,消失在土壤裡,重新發芽,閉上眼,就能把自己種回土裡了。

她隱約聽見有什麼靠近,微微睜開眼,只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那東西觸碰她,最後在鼻子停留,琴注意到那是一隻手指,鼻息沾上它,一瞬間,自己被翻過身,篩落的光糊成一片,一大塊影子遮擋過來,伴隨著一陣強震,她幾乎徹底的昏了過去。

她模糊的感覺自己被背著,在幾乎未曾間斷的震動以及巨大的聲響中,向山下移動。琴猜想背著自己的應該就是那個男人,她想告訴他不必下山,只需要一點倒塔刺、芙蓉、荒草、葉下紅等,過個幾天就好了,可地動、濃重的氣味讓她說不出話來。

男人選擇了下山最快的路,用一條繩子將兩人綁在一起,騎著機車離開,琴沒有吹過這樣持續撲面的風,可風裡有沙土和說不出的嗆鼻氣味,她聽見許多車從旁邊經過,人們不斷問著發生了什麼事,似乎有人笑著說就是地震而已,也有人說島嶼各處有奇怪的灰雲堆積。

男人從嘈雜的街轉向後方另一條狹窄的路,最後終於停了下來,解開繩子,重新背起她,拉開門,最後將她放在一張椅子上。琴睡著前仍未看清楚男人的樣子,她只記得那雙眼,有著深不見底的好奇。

醒時,男人還在身邊,他遞給她一杯水,味道奇怪,她勉強吞了下去。

「妳在山上很久了嗎?」

她點頭。

「妳記得我嗎?」

她再次點頭。

「是妳帶我在山上到處看風景對不對?」

她吞了口口水,清清喉,終於說出了:對。

男人嘴角上揚,臉頰的肌肉向上堆積,把眼睛給擠小了,他有一張黝黑的臉,年紀似乎也不小了,大概跟她記得的父親一樣。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上山撿柴,後來就迷路了,到處亂走,走了好多天都沒有出去,但也沒有餓死,都可以看到附近有可以吃的東西,很奇怪,那時候山上還沒有什麼樹,就山尖那一小片而已,怎麼會都走不出去,後來出來,大人都說我被魔神仔牽去,我就開始在山上亂走了。」

「你在找魔神仔?」

「對啊。」

地震仍持續著,街上的驚叫聲不斷。琴仍覺得頭昏腦脹,不時作嘔。

「你說山上還沒有什麼樹的時候,那時候我也才剛上山。」

「你才上山就對那裡這麼熟悉?」

「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騙人去走山上的路。」

「怎麼會?你不是阿鐵的查某囝嗎?」

「是啊。」

「那妳就是大家說的魔神仔呀,我是在你們家吊死後不久上山的。」

「那時候我也在山上迷了好幾天路,從來沒有看到別人。」

男人臉上的紋路垂了下來。

「所以不是妳?」

「山上一直只有我自己而已。」

男人垂下頭,用手扶著,琴想說些什麼,卻昏沈的只想閉上眼。

男人忽然抬起頭,「那你有看過魔神仔嗎?」

琴沒有回答,靠上椅背。

「一定有對不對?我現在就去山上找。」

男人起身正要出門,忽然整座島猛然一震,發出聲巨響,屋頂被小石子敲擊,玻璃碎裂,天色暗了下來,又是一震,男人摔倒在地,整條街充滿了尖叫聲,琴在心裡「哞哞」的安撫地牛,想著在這陣昏眩過去要回到山上,沒有什麼魔神仔,除了自己也沒有什麼毫無目的的遊蕩,她要回到那裡,吹響所有笛子,召喚她所記得的所有,和它們活在一起。

男人跑出門,不一會回過頭喘著氣對著她喊:「噴火山了,大家都在往港口跑。」說完男人的腳步聲遠了。

事物彼此碰撞,傢俱和牆壁、天花板和地板、碎石和房屋、車子和海提、船和岸,人和人,碰撞發出聲響,聲響與聲響交疊、融合,包裹了一切。

琴掙扎著從後門爬出屋外,看見山就在眼前,天空已被煙塵蓋滿,不斷掉落碎石,她死命的靠近,感覺到地面一跳一跳的捶打自己,彈起、翻滾,終於,她的身體癱軟的靠在山壁上,幾棵楠仔為她攔下石子,在頭頂上方發出清脆的聲音,葉片間沒有篩落光芒,綠得陰沈。琴滿足的閉上眼,仔細感覺泥土、落葉和石頭貼著她的皮膚,自己一點一點的與它們變得再無差別,中耳錯雜著曾為它們創造的鳴響。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睡著後,火山將徹底爆發,覆蓋她所認得的土地,小島在晃搖、擠壓中升高,那會是一段漫長的時間,等她醒來,自己已在另一座新的山上了。

南寮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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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官點工作室
GreenIslandHumanRightsArtFestival

由吳克威、蔡郁柔成立於台南市官田區,在官田移動、對話、紀錄,將身體投注於勞動與消耗、置身於經驗本身,在微小也無關緊要的細節裡,覺察微物 — — 那些處於邊陲,與當下斷裂不具足以撼動因果的事物,將之重新縫合至敘事或論述裡,復活、復現於意識,活生生的,一種微物觀點,一個微物論的生成,在漫長的時間裡,與地方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