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_鬼 :: 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
(圖/文 蔡郁柔)
|聖地預言|乙卯年土地公的乩身留下「聖地」預言:有一天火燒島將不再有任何居民,成為一塊悼念歷史或是觀光旅遊的聖地,眾神在子夜化作一團火球離開火燒島,並帶走留在山、岩石、海底、樹木以及居民腦海中的記憶。於是,創作者們建造了「聖地」裝置,在「比肩齊步」創造了四個感知模型,作為將記憶共同安裝至旅人腦中方法,命名為:火燒島旅遊指南。
|溫泉::鬼|
女孩夢見洞穴裡淹滿的水漸退,漂浮的船槳、木箱磕碰岩壁,擱淺沙上。闃黑的岩壁鹹羶,她向更深處走,沙地裡幾具骸骨散發瑩白的光。足尖陷入沙裡,蹲伏時沙粒吸附的濕寒撲上。壁面大量深淺的刮痕彷彿血肉搔抓刻畫,數算日子。直到他們除卻飢渴,對逃離再無念想。海水再度漲沒洞窟,緊閉的唇仍嚐到鹹冷。她凝視著深處的光,吐出最後一口氣。
她醒後才想起長輩曾說過洞窟的故事。許久以前一場狂暴的風雨扯碎木船,船長逃難攜上小艇的木箱被帶到了滾水坪,拖過錯落礁岩,藏匿洞中。海浪蓄積湧起,斷線一般墜落,拍碎浪花。像或病或餓的船員嘴角白沫,堆聚、飄滅。洞穴裡等待其他船隻搭救的希望也如同海浪,洶湧捲起,破散而去。多年後洞穴坍塌,剩下寶藏與鬼魂的傳言隨著潮汐日夜漲退。
滑開家門,在清晨灰濛的光裡點香,天花板的三界公爐緩緩飄出煙,纏絆她,沾附在衣袖上。她沿著浪霧的海岸向南走,仍是屬於東北季風的日子,長浪盤據礁岩,彷彿陸地是賊,而海洋不過試圖讓一切回返。過了澳仔,她沿著被切穿的大烏石壁彎曲繞行,眼前是滾水仔坪,身後的村子在漸漸濃郁的日光裡醒轉。
她看見那個男人。初升日光照亮林投叢,他的身形在濃密的刺葉間滑過,如塵落過馬路與礁岩,鱗片般撒進寒冷冒泡的浪裡,消融不見。
右側的大烏石隱隱鳴動,沙礫滾落腳邊,眼裡的海無光。
夢是真的嗎?鬼存在嗎?神明真的無時無刻護佑著我們嗎?海風吹淡了身上的薰香,她懷疑自己聞到那男人靈魂的碎片。一陣風尖銳吹響,蓊熱樹林裡泥土的濕潤,與寒冷鹹霧壓縮衝進鼻腔,她的腳底突然懸空,不斷下墜。她感受得到下墜前,他的身體緊繃著,視線中的天空霧濛,雨絲落在眼睫上,從眼角滑落。
土地公生日,過山村子裡冒著煙,破雨傘滷豬肉、豬肉滷菜脯、鮪魚生魚片,死去的生命供奉在神面前,祝賀誕辰。母親在大鍋大鏟間忙碌,不時轉頭望向被人從海岸邊載回的女孩,猜度心思。
妳是安怎囉?
女孩一語不發。
滾水仔坪不安全,妳無代誌莫過。
阿母,鬼會乎海淹死無?
妳去問土地公著知囉。
裝滿滷肉的大鋼盆在地上匡噹拖移,女孩吃力扛起,與兄弟一同用推車送往土地公廟。廟埕已妝綴許多燈泡與紅燈籠,由廟體延伸向戲台,戲台上架設好的歌仔戲舞台,小男孩畫著戲妝,穿著白衣褲怯生生從幕景後偷看。
廟裡已陸續有人來拜拜還發財金,埕上擺了幾張紅桌,他們將推來的滷肉、炒米粉、生魚片放上,長條鞭炮沿戲台炸起,碎片散落,她想起阿爸說,鞭炮是用來嚇退孤魂野鬼和不潔之物的。
她拍去煙塵,轉頭看戲台上演出的扮仙。八仙一一出場祝賀,戲台下眾人聚集,手裡兜著帽子、塑膠袋,等候醉八仙將手裡的米酒撒向觀眾,她看見反射性別過臉躲避酒水的人群中,一位年邁的阿嬤手拄著拐杖,另一隻手輕向前伸,承接平安酒。她如此安穩站定,彷彿深信一切都將順遂、安定、被護佑。接著平安糖錢陸續由神仙手中拋向人們懷裡的帽、袋與地面,眾人嘩鬧蹲跪,爭撿地面上更多的平安、祝福。
女孩窩上廟口長凳,戲台後的海岸線齜牙咧嘴,歪扭攀上岸,她靜待那男人從海裡走出,抖落鱗片。然而她不確定,神明誕辰之時,鬼能否來到,撿拾遺漏的平安。
夜裡孩童高舉沖天炮,火星四散,煙霧一時之間漫過戲台,像浪覆滅一艘明亮的船,冷暗浪水裡仍見數個光點,閃爍、漸遠。在那瞬間瞌睡的她從石椅上醒來,傾壓的半側身體被石頭帶走溫度,涼冷打顫,視線裡海與夜的切分垂直,漁船燈光間,一簇小小的煙火躍出水面,閃動微弱的一秒後,火金星般的光點緩緩落回浪裡。煙火悠遊,穿梭在發光的海中,逆著星空一次一次綻放火花。她閱讀那些飄滅的螢光,輕輕覆誦:生日快樂。
他整夜逡游,朝光亮處投躍。熱鬧岸上,祝賀土地公誕辰的煙火彷彿應和著,以碎裂火光拼湊他的祝福。儘管那份祝福近乎絕望。死後的鬼能給出什麼、求得什麼呢?他甚至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儘管他已在島上生活多年。
打火機「喀噠」點起,孩子們將火餵給引線。焰星飢渴撲向火藥;他想起死去的前一刻。死亡並不壯麗。火球奮力彈向夜空,層疊火藥在著燃光珠上反應出不同色澤,紅色,金黃,青綠,漸弱的白,線狀滑落;死亡如此安靜。
他並不害怕,甚至沒空去想在這一步失足之前,是否錯過什麼,或許自己仍能活。死亡僅是生命裡的一種可能性,一處轉角,一道海流,他記得每一次死亡緊貼著他心跳的觸感。因而活過,因而死去。
夜間捕釣船隻逐漸靠近,他順流向北潛,夜光中螺貝隱然閃動,魚群微微波動海水。踏上礁岩,高處羊群嚼食岩間草葉,他將自己攤開在岩間潮池,隨浪飄盪看望夜空。事已至此,是否早已成鬼,失卻名姓?肉體消殞對應著靈魂昇華,但他卻仍感到疼痛。
他不斷想起那片海,燈塔的光閃爍,清晨連空氣都逼人冷顫,踩在她行經的足印裡,才感受到一絲絲溫度。或許對她而言,他早已是鬼魂。四處行走的鬼魂,到不了他們曾在的地方。他想他已真正失去。他害怕失去。
記憶像鱗片剝落一般,從乾裂的皮膚表面上被輕輕磨開。他再醒轉時已是正午,夢裡的紛亂吵雜迅速蒸乾,消失。曾在滾水仔坪遇見的女孩坐在層疊的岩石上,清晨的海風刺向裸露出來的肌膚,雲層如餘炭般剝落灰黑粉塵,疊石下方是深而狹長的小澳,向上望得見藤仔崁新建的涼亭,被季風吹得似乎搖搖欲墜。他往上攀,與她平坐。
妳不害怕嗎?
不會。
不怕鬼?
怕。
大家都怕。他遲疑,沈默下來。
那你呢?
怕。
害怕什麼?
怕我忘記,或者怕我記得。我不知道。
那會怎麼樣嗎?
不會怎樣。好像就是因為不會怎樣,所以害怕。要是不記得,也不被記得的話。
我只怕鬼,還有怕被困住。
他指指突然從空中落下的鳥,輕巧立在鹹霧漫開的海上,示意她一同往下方海浪攀去。
妳怎麼發現我的?
晚上我看見你在海裡想向土地公說話,後來往尾澳仔的方向去了,就沿路找。
為什麼找我?
我想知道鬼到底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
我現在知道你不會被海淹死了。
他們往更巨大的疊石走去。她想起仙人的傳說,拉住他。
要是裡面真的有神仙怎麼辦?
裡面沒有。
可是我阿母說,這裡是仙人蓋的。
他停下來思索。
如果祂們在,我進不去的。
浪花吞沒他們的腳踝,互相牽拉在礁岩上跳躍時,她發覺他既沒特別輕,也沒特別重。鬼有重量嗎?有溫度嗎?從海崖一路走下山的小徑上,幾間錯落的咾咕石厝在林間,一些瞬間裡她以為看見屋旁種植的小小菜園,鹿寮裡的兩隻母鹿咀嚼鹿草。
然而什麼都沒有了。眼前盡是姑婆芋與她熟悉的草木。屋盡頹垂,人離開後只遺落窗透進的陽光,然而陽光早已不是過往每日的陽光。如果鬼是記憶殘存的碎片,那麼大概會像煙火般在眼前轉瞬謝落吧;他卻存在著。
以那日作為臨界點,墜落後浪花碎裂,他在死後活著。在死後活著,能夠這樣說嗎?死後的延續是什麼?在死後開始害怕身為鬼,他成為被驅逐的一方。害怕過往虧欠、承擔不起的,依然無力償還。害怕被遺忘。死亡作為一具身體消殞的臨界;卻開啟另一具身體的存在。或許最終他怕的是無論如何存在,他被失敗註解,拒絕、遺棄、置若罔聞。
當他們抵達靠海最近的疊石後,闃黑羽翼的鳥從浪尖離開,她望著牠緩慢拍翅,暗自希望自己也有起飛的能力,要是逃離也能如此自若。他在岩洞中蜷縮起來,鹹浪仍飄飛進洞,沾在他的睫上。
你想找什麼?
神仙不在。
為什麼想找祂們?
想問祂們能不能保佑我。
保佑什麼?
不知道,妳都求神什麼?
平安。
那我希望祂們保佑我平安。
她閉著眼,什麼也沒說,不祈求,不念想。合掌跪在拜墊上,聆聽身周全綠島民宿、餐廳、潛店老闆一一到訪、歸還發財金,向溫泉土地公感謝庇佑,祈求再一年的平安順遂。跋桮清脆聲響微微引動她,其中一只桮蹦落在她腳尖點地處,她只好張開眼,拾起那只紅色半月木頭,遞向眼前的老人。
妹仔,妳求什麼彼呢認真?
無。
那按呢為什麼愛跪遮久?
毋知影。
老人離去。
她讓合十的掌緩緩垂落。
親愛的土地公,我們終將會死,是嗎?死後的世界裡,我們仍能跪伏在您身前祈得平安嗎?平安。土地公,平安是什麼?
漸暗的天色中,燈籠被周遭燈泡閃染靛、綠、紅,驟冷的溫度中,孩子們不減興致地玩著拋接球的遊戲。她諦聽酒水落地,糖錢翻滾,孩子索要零嘴銅板的撒嬌。村後竹林被今夜開始增強的東北季風掠得唧嘎響。哥曾嚇唬她,說每當竹林作響便是鬼要來抓人的時刻。或者,在這樣漆黑冷颼的夜裡,林投叢裡發出微光,走進細看,每一株林投上都有一張哭泣哀怨的臉;又或者,海流裡的漩渦住著船難、溺水亡靈等著抓交替。
島曾是神與鬼緊密相居之地,生活為了竹枝、柴薪、嫩草,再險的山海都有人跡,清晨、傍晚、半夜,都有人為命操勞。放棄的人,失足的人,被海擁走的人。鬼魂在言說中飄蕩,指向磨傷手腳的日子。此刻紅色的燈籠斜斜揚起流蘇,豔紅與新建的涼亭漆柱疊合,島的顏色正煥然一新,神明應允實現人願。
他夢見面海的山崖,鞭炮在下方燃放,白煙飄升。夢裡他已死去,死去卻仍清醒。人們的世界裡非鬼則神,而眾人喚鬼,祈神驅散。他散退,卻再不能抵達何方。
她用刀輕揮下遮蔽視線的枝葉,地勢梯狀向海推展,草花從田埂邊緣覆蓋。女孩沿埂向海蹭去,涼冷水氣攀上山壁,拂過她。
是這裡嗎?
不是。他回望田地,數窟水窪填滿夜裡的雨。
這裡曾經種滿稻子,金黃色的。
他閉上眼試著想像。稻田裡軟嫩泥土冒著泡,葉、桿、穗輕擦,收成時空氣淡香,金黃色的願望背後,是為溫飽咬牙,所有柔軟化為堅硬的繭,攀岩、越山、挑負重擔。
不是這裡?
他睜眼。荒頹數年,田地已成眾草樹叢聚生之地;山卻湧出無數話語。此地由山記憶,由山訴說,他要找的神不在這裡。
不是,不是這裡。
她領他在山裡迷走。步行彷彿依循著開山刀的起落,節奏、旋律搭配著身旁樹木的緩慢挪移,形成一首曲。林間有幾隻鳥發出急切的叫聲,有人在唱歌嗎?女孩停下。有人在唱歌。
他們緩慢循聲攀爬,然而抵達阿筆山最高處後歌聲便止歇。
聽說這裡以前是火山口。
看起來不像。
四處環望,風吹開雲的時刻,短暫露出海對面的山脈輪廓。
你會想念嗎?
想念臺灣嗎?
對啊。
想念,但是又害怕。
害怕被忘記?
可能吧。就像有一天人們忘記傳說,傳說就消失了。
妳覺得是誰在唱歌?他打斷女孩的回話。
不知道,會是鬼嗎?
不是我。
鬼又不是只有你。
細微的哼歌,在遠方草叢中跳動傳出。他起身眺望,扛著大綑芒草的背影一前一後向北走去。他凝視著他們手上的白饅頭。兩人在遠方感受到他的視線,回頭,朝他揮了揮手。他舉起手臂,點頭回應。兩人的表情親切卻又帶著疲憊與無奈,覺悟一如此刻的他,越過死亡,來到當下。
他們跟你一樣。
一樣?
像煙,但又存在著。
島上到處都有鬼,人說出來的那種。可是我想知道鬼到底是什麼。
我也想知道。
他們在山裡失準地轉圈,最後仍回到阿筆山尖。睏倦歇腳,女孩遠遠望向過山,漆黑一片。雨綿密落下。唯有煙火燃放的瞬間,她彷彿微弱瞥見村莊的粗糙輪廓。鬼也會疲倦嗎?她傾聽他無語的夢囈。溫軟的,哼喚思念的聲調。她聽不出名,卻明白那是他害怕忘記的;也是將忘記他的那人。鬼也會害怕。
她卻漸漸不怕鬼了。好像害怕來自於預設著早已存在尚未知道的事物或規則,而害怕前往的話將永遠困在此刻。於是她趨近鬼。在他身旁睡去,落入他的夢。
夢境裡他奔跑圈繞,城市裡呼嘯的汽機車,安全帽裡滑下極靜的淚水,綠燈亮起前抹乾,彷彿從未哭過。而後他笑著,卻在錯誤的氛圍裡錯過正確的時機,說錯話。夢境變得狹小,酸皺。他費勁醒來,在日子配給他的餘裕裡盡可能貼近生活;他輕輕闔眼,努力在那樣的餘裕裡,多睡一些,多活一點。海灘、翻濤、砂礫。她聽不清他,循著岸上足跡,將腳掌貼覆某人走過的印記,喊著。還是在哼歌?說話成為困難。連結不上的眼神,斷裂的陳述,懸空的疑問,太難應對。輾轉著來到島上工作,無事時在灣澳間潛行,林叢間眺望。歌在夢裡響動,像風掀起窗簾,透進一縫光。許多歌在山上、洞窟、林投叢響起。海流裡,鯨豚魚獸人的屍體;山間落網的鹿羊皮骨;林蔭中錯落著將被草木覆蓋的祖先墳碑,眾多靈魂各自哼唱。不斷墜落。不斷地重回死去那一刻,一再拜訪,嘗試趨近它就像已死之人渴望再活一次,生者恐懼卻又探問靈魂,信仰死亡。下墜,碎裂,因而死去,因而活過。
女孩拉著他,發現他既不重也不輕。山羊般在碎岩間平穩跨步;鬼究竟是什麼呢?觸碰著他的掌心感到一絲溫涼,是海水的溫度嗎?可是拍在腳踝的浪霧如此冰冷。鬼是死去的人、獸、新生、犯人、遊客?曾經是人,終將變成了鬼?還是,曾經是人,努力逃離死亡;卻終究趨近了死,成了鬼之後,一路向死之後前進,卻重回了生的臨界?
他在死後活著。
女孩在被背負的搖晃中昏眩睜眼,阿爸吃力攀上雨後濕濘陡坡,最終來到過山村後方的佛祖下,木涼臺坍陷一半,他將她擱放於倚靠地面一側,擺放金紙果物,燃起香。夢醒過了嗎?鬼是否離開了?阿爸燃起的香,祈求的願,是驅逐鬼嗎?昨夜的雨雲散去,竹葉縫隙落下光點。
希望一切平安順遂。阿爸以此作結,深深三拜。
一切平安順遂。她瞥見鬼立於懸崖一側涼臺低聲複誦。
你還在?
在。
怎麼了?
妳做夢了,醒不過來。
是你的夢。
我下山找妳家人,他們都在土地公廟。
你怎麼進得去?土地公呢?
妳不醒來。我想著這件事踏進去。觀音媽的乩身剛好來祝賀,他幫我向妳阿爸指引位置。
那土地公說什麼?
沒說話。我想祂有跟我眨眼吧。
眨眼?
她盯著石碑上的「奉勒令阿彌陀佛罡」字刻;所以,你求到平安了嗎?
不算是。
你沒求?
沒有。已經平安了。
他從大烏石上方的山丘俯瞰過山,土地公生最後一晚,煙火不間斷地升空,他想像那些光珠燃焰照亮整座島嶼。眾多靈魂各自哼唱。他想起夢裡,女孩牽著他跳踏礁岩,鹹浪霧裡,她說了些什麼。
我會全都記得。
祝你一切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