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味的影像

在駐島期間,總有幾次覺得現在的綠島好快樂,畢竟島上的遊客好不容易逃開了煩悶的工作,在那滿是工作壓力的行事曆裡排開幾天假,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紓解所有的壓力。但我是來工作的,而且是在人權館,一個可能不是令人那麼快樂的地方,為了試著要讓自己沒那麼快樂,或者說,更貼近這地方的故事一點。我在暗房洗底片或照片的時候,都會配著節奏比較慢的podcast,聽著一些人談論白色恐怖與政治受難者的相關故事,幾乎所有的報導都聽過了一遍。每次聽完總像靈魂被抽取走一般,但一離開那個幽暗的難過空間,外面還是很快樂的。某次在暗房裡洗著照片的時後,聽著一場彭仁郁老師的訪談,那些完全無法重疊的生命經驗,無法想像那種受困的身體與思想時,在最黑的黑暗中,眼淚滑過每個毛細孔。在要陷入最鹹的海裡時,被老師的話語打撈了回來,幾滴眼淚還是滴在了底片上,在濕的亂七八糟的地板上,水都模糊在了一起。

以前在學習攝影技術的時候,總會很嚴苛的要求洗底片的水不能有任何雜質,因為底片很容易受各種微小的參數誤差,而影響最終影像的成果。顯影時間多30秒或快門差個一兩格,都會有非常細微的差異,更不用說水裡有雜質,洗出來的照片會像星空一般,這可能是每一個熟稔底片沖洗的人最試著避免的問題,但這裡水龍頭流出來的水,總帶著一股海水鹹味。味蕾告訴我它就是濃度沒有那麼高的海水,想必其中應該富含著各種礦物質,這些鹹味的來源,都成為了影像的一部分。果真洗出來的照片總有一層霧霧的感覺,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模糊,那種模糊是用再多水也洗不清。我是真的曾經拿過海水洗底片的,剛學習這項技術的時候,做了很多現在也不確定有沒有意義的實驗,但那感覺就是不太一樣,這一批影像,比那時候的還要複雜且模糊。

那時心想,這批影像好像都是鹹的。

第一次接觸受難者前輩,是一次受同學老闆委託的拍攝工作,那可能也是第一次受到人權館的委託,當下僅約略知道講者的背景,但從沒想會會在幾年後的某天,一切又重新找上我來。那是一場由前輩蔡寬裕所帶領的活動,蔡前輩是近年積極推動受難者平反的重要推手之一,那天他帶領學員回到當年的軍法局看守所,再到槍決犯人的馬場町,雖說軍法局看守所早已被其他建築所覆蓋,馬場町也改建成了公園,只是這些事件的幽魂是不會消失的。我那天只是一個攝影的工作人員,我每按下一次快門,都想著究竟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夠重回到這裡,在曾經刑求與關押自己的地方,清楚地說著每一個故事的發生與過程,那是一個把自己放在傷痕裡的狀態,一個讓自己所有脆弱面都揭示著的狀態,需要兼具能夠與世界拼搏的勇氣,以及能夠接納最細小話語的心,從那天後,這些事情就一直被放在了心裡頭,時不時的在有意無意間,提醒著我什麼。

從最沈重的心態出來後,我會把音樂換成甜梅號的兩張專輯「謝謝你提醒我」、「是不是少了什麼」。

在準備藝術季的期間,看了非常多政治受難者的口述與文獻,一直觀察、看資料,最後譜出的世界既廣大又細膩且複雜。看到一些重點資料時,腦袋想著他們在牢裡的時間好像比我活著的時間還長,或是他們如何被凌虐的不成人形,一想起這些,又會陷入很深很深的世界裡,每閱讀一點點的份量,都要花很長的時間回到生活,要能夠再次回到太陽下,總是花上不少時間。「我還是覺得被他影響是重要的」從彭老師口中聽到後,這句話在好幾個晚上一直纏繞著,這些年學習著如何不受影響,為了站在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理解事實的真相。但也因此未曾見另一個反面,「試著被影響,然後從裡頭走出來」,我試著將這個想法放在每一個平面上,似乎都會找到秤子的平衡點,每次真正跟人交換靈魂時,拿到的會不只有傷,或許還能看到愛,這些創傷需要更多的人願易進來才能夠被分擔,我是真的被影響了。

民宿的房間在入夜之後,會僅剩一下一道由冷氣所發出來的藍光,讓房間不至於全黑,在習慣那個黑之後,能看清楚房裡所有的一切。剛到島上的幾個夜裡,都會做著非常奇幻的夢,夢的內容多半不記得了,但通常不是太好的夢,不確定是否與聽了太多令人難過的故事有關。某次洗完照片之後,依照往常將照片佈滿完整個房間晾乾,清楚地記得,那個夜裡我從在夢裡醒來,身體好像在宇宙中飛行,就像回憶三部曲第一部曲〈她的回憶〉裡頭,那個一直飄行在太空垃圾中發出信號的太空船,發送著不明的訊號試圖讓迷途者靠岸,我的床像是一個島,或是一個太空載具,飛行在宇宙的邊際,那些影像飄在我的身旁,在昏迷與清醒之際,身體回到了床上,已經沒有在宇宙中飛行,就跟昨日一樣。

在那個夢裡我好像就是那個迷航的飛行船,收到了這些前輩的訊號,試著靠岸,然後被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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