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I
半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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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min readSep 3,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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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我帶的營隊裡,有個大班升小一的孩子,姑且叫他小薔薇。

小薔薇很喜歡和人分享他知道的一切,內容又深又難,他往往急切,人們常常來不及聽懂,他就急躁地離開了。也因此,多數孩子不太理解小薔薇,倒是常常來說「老師!小薔薇打人!」

打人的原因對成人來說可能有些荒謬,但對小薔薇來說,總是煞有其事。

比如,他企圖踩住某個孩子,因為「他一定是假死,我要測試他。」孩子們在玩殭屍遊戲,有人倒地裝死,而他,想要「測試」。

又或者某天中午,孩子驚叫著說:「小薔薇好噁心他到處吐口水!!」
我累著,隨手攔抱住小薔薇,他對著我的臉吐口水。

我說:「嗨親愛的,你還好嗎?在玩什麼嗎?」

他說:「我是噴水機器人!」說著,掙脫我,又到處噴了幾口口水。

孩子們驚叫走避,我再次攔住他,說:「機器人,我們差不多要睡午覺囉,這個噴水,大家不喜歡,機器人按個按鈕換個功能吧。」他又跑了一圈,歡喜地進了睡午覺的房間。

在洗手台上沖掉頭髮與臉上的口水時,營隊的活動員對我說「我好佩服妳,怎麼會知道要這樣問他。」

我恍然明白,不只是孩子,大人也不太理解小薔薇,而我湊巧有個六歲的孩子,所以清楚這個年紀的孩子常常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轉,把腦中的虛擬規則擺在所有人的身上

況且,不過就是口水,嬰兒的屎我都摸過……
#阿不過自己家的當然比較甘願啦

配圖:總是很希望多幾隻手的媽媽

營隊最後一天中午睡午覺時,小薔薇用椅子搭配窗簾圍了一個自己的空間,午覺後也不肯撤掉。我說,這個營隊要結束了,場地要復原,帶著他一起把椅子歸位了。末了,他高高興興地跟著同組孩子出門尋寶,我埋進電腦裡開始整理照片。

孩子們回來後,還埋在電腦前的我忽然聽見一陣爭吵,進到教室看到小薔薇正在爆炸。

小薔薇正在打人,正在生氣,正在要求每個孩子和大人離開教室「你們走開!都走開!這是我的!我很努力弄的!」營隊裡的大人正努力地勸說小薔薇,並且一邊阻擋他打人的動作。小薔薇忘了中午我們說的話,他又想再圍一次,而椅子被其他人坐走,他就爆炸了,處在無法說理的暴怒中。

我打橫抱起小薔薇,姑且任他的拳頭落在我身上。
像抱嬰兒一樣抱著他,一邊拍著背一邊說:你真的很生氣齁。惜惜。

他一邊說「這是我很努力做的!」「是我自己做的!」「他們不可以過來!」拳頭擦過我的臉頰,但力道已經漸漸變弱。

我繼續說,知道知道,你真的很努力,這真的很難,你自己做的。
他的話語漸漸變成喃喃的聲音。

我把小薔薇帶到沒有其他人的空間,讓他坐在椅上,蹲下看著他,試著跟他解釋,我們中午談過,營隊要撤了,教室要復原,不只是他,每一個孩子都無法在這營隊裡繼續用椅子圍出自己的空間。

「我做得很好!」

「這是我很努力做的!」

對,我知道,你真得做得很好,你自己努力圍出了這個區域,真得很了不起。我一邊輕輕拍他瘦小的背,一邊說,進行了幾個迴圈。

「我告訴你噢,那個太空人啊…」小薔薇忽然開了一個他擅長的難得要死的話題,我一邊聽著,一邊知道,可能已經沒事了。

而我在想,也許小薔薇就只是一直在等,等一個理解他的大人

窗簾示意(?)圖

陪著小薔薇,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曾有工作上的前輩,說另個結束育嬰假的同事「越來越『媽媽』了。」前輩的語尾留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暗影,怎麼聽,都不覺得是稱讚,可能,嫌惡多一點。

我看著前輩的側臉,參不透那個暗影,當時年輕,也沒想過要追問那話的意思。但那畫面像個詛咒,繚繞在我的腦中。

多年後自己也成為母親,發現很多人對媽媽有些莫名的敵意和看不起,好像媽媽,就只會帶自家小孩,其他什麼都不會。

「媽媽」到底還需要會什麼呢?
作為一個母親本來就是足夠厲害的事,不需要很會賺錢不需要很會整理家務說故事帶動唱,當然也不需要其他的附加價值

能夠這樣充分的理解另個個體,難道不夠厲害嗎?

在這個暑假我明白,如果不是自己有了媽媽的身份,

當小薔薇踩踏別人,我恐怕也會覺得這孩子怎麼這麼難以管教。

當小薔薇到處吐口水,我恐怕也會覺得真是噁心透頂。

如果不是當了六年的母親,恐怕我沒有機會,成為,有那麼一絲一毫理解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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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
半路,媽媽

NGO的社運人生走到一半就忽然變成了媽。 什麼都還在路上,什麼都只會一半,走到哪,寫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