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戰警》系列電影在描述一個變種人與人類存在緊張關係的社會，主題圍繞在歧視、偏見與恐懼帶來的傷害。《X戰警》漫畫出版的年代為1963年，適逢黑人民權運動興盛的時期，因此整個背景的設定大抵上是隱喻種族歧視，將變種人視為當時的黑人族群。然而，隨著時代更迭，電影中的變種人似乎是代表各種不同被邊緣化的群體，尤其許多片段都隱喻LGBTQ群體躲在暗櫃、出櫃、被揭露、自卑等等的生命歷程。簡言之，《X戰警》用變種人與人類來類比主流群體與邊緣群體的張力關係。值得注意的是，變種人雖身為邊緣，但並非「弱者」，他們擁有強大的能力反抗人類，只是不一定會選擇起身團結反抗，更多的是繼續隱藏自己，迎合主流的社會。
這裡就指出一個重點：變種人的力量。在飽受歧視的社會中，變種人到底要如何看待他們的力量？並且如何使用？他們要盡全力展現自我還是壓抑自我？是要迎合社會還是挑戰社會？X教授與萬磁王對此就有不同的看法，也導致他們日後分道揚鑣的路線。小時候，我都覺得萬磁王是大反派（而且頭盔很醜），X教授是大好人（而且頭顱很亮），但長大重新看過《X戰警》系列後，便發現兩者不是善惡二元的「對立關係」，而是一種思想對話的「辯證關係」。
截然不同的身世
要了解X教授與萬磁王的思想，不得不從他們的身世開始了解。雖然電影沒有特別描繪X教授的童年，但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有錢人的孩子，生活無虞。他的特殊能力是心電感應，不僅能控制他人的思想、瞬間定格全場、也可以透過了解他人的記憶同理對方的感受。由於他的特殊能力非常隱晦，外人無法從他的外表或特殊行為來認知他是一個變種人，所以很能融入人類的社會。他看見每個變種人的天分，並創辦變種人學校，接住這些被家庭、社會遺棄的孩子。X教授認為人類與變種人和平共處是有可能的，許多衝突的發生皆是因為人類的無知，以及變種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證明變種人是無害的，不是疾病，更不是變態。
相對的，萬磁王的童年便形成極大的對比。《X戰警：第一戰》開頭便講述萬磁王曾遭遇納粹集中營的迫害，母子分離。當德軍知道他能控制磁性物質的能力後，便把他抓起來當實驗品來測試，甚至為了逼使他施展能力而在他面前殺害母親。他的成人生活也不好過。在《X戰警：天啟》中，萬磁王因為要救同事免於受傷而使用超能力，使得其他人害怕並通報警察，在意外中害死了自己的妻子與女兒。這些撕心裂肺的創傷導致他往後極度不信任人類，甚至是仇恨人類。他認為和平是不可能的，只要社會繼續不接納變種人的存在，就沒有和平的一天。變種人不應該畏畏縮縮，反倒應展現自己的力量，反抗壓迫的制度。唯有讓人類看見變種人的力量，才能讓人類真正尊重變種人。沒有妥協、沒有寬容，只有反抗，才能解放同胞。
《X戰警：第一戰》的片頭就呈現許多微妙的對比。當X教授小時候在家中撞見魔形女假扮他媽媽的時候，他說：「我媽從未給我泡過熱巧克力，她只會叫僕人去做。」接著，鏡頭轉到尚正測試萬磁王的能力，他問說：「要不要吃巧克力？」萬磁王猶豫了一下，只回答：「我想要見媽媽。」過沒多久，就是媽媽的死去以及萬磁王憤怒與痛苦的力量釋放。同樣是巧克力與媽媽，一邊是富裕、寬敞、平靜；另一邊則是虐待、壓迫、憤怒。
邪惡的平庸：「他們只是執行命令」
在《X戰警：第一戰》，X教授似乎認為只要變種人為政府效力，阻止世界大戰的發生，就可以讓人類看到變種人其實也是很好的。他對人類抱持著信心，深信和平共處是可能的。萬磁王就沒那麼樂觀，他最後向尚復仇後，便體認到美蘇兩國才不會因為變種人的幫忙而感謝，反而會視他們為怪胎。果真，最後兩國為了共同的敵人而將炮口對向小島。仇恨不斷在萬磁王的內心增長，這時他終於了解到一件事，就如在《X戰警》對小淘氣所說的：「沒有和平，沒有寬容，世界各地都一樣。女人、小孩、全家都被當權者摧殘，只因為他們與眾不同的力量。」當萬磁王要將飛彈反擊的時候，X教授則是苦勸：「艾瑞克，你曾說我們是更好的人，是時候證明它了。那些軍艦上有成千上萬的人，他們是誠實、無辜的人，他們只是執行命令。」萬磁王則回：「我一直被執行命令的人所迫害。」
這裡的「執行命令」不僅是指納粹的暴行與軍艦的砲彈，更是暗指人類對待變種人的方式：毫不思索的接受社會歧視變種人的價值觀。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平凡的邪惡》就指出，邪惡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是最可怕、最無法言喻又難以理解的惡。當人們缺乏思考與判斷的能力，服從權威，便可能會任由偏見與極端的思想主宰。《X戰警》中，政府欲執行「變種人登記制度」，辨識出變種人，以防危險；《X戰警2》狂人史崔克想要透過腦波輻射器消滅所有變種人；《X戰警3》則是政府製造解藥，將變種人變回「正常人」。當人民沒有挑戰「變種人不是人」的這種思想，並將之汙名化與邊緣化，不僅是帶來種族隔離，更是種族清洗。人類從來就不會設身處地站在變種人的立場思考，而是漠視他們的生命處境，並任憑偏見與仇恨繼續滋長。
探員莫拉開槍阻止萬磁王之際，子彈不小心彈到X教授身上，使得他半身不髓。當萬磁王氣憤地對她說：「是你做的。」X教授反倒對萬磁王說：「不，是你做的。」面對人類的仇視以及好友的傷，萬磁王既憤慨也自責。然而，這段其實非常諷刺，因為到頭來，是人類做的。正是因為人類對萬磁王從小到大的惡行，讓他有復仇的慾望；也正是因為復仇讓他無法回頭，而產生出更多的暴力，反饋到變種人本身。這惡性循環的源頭是人類，但最後卻造成變種人之間的分裂。
壓抑自我或展現自我？
X教授對變種人的態度是寬容卻壓抑的。他看中每個變種人的恩賜，但常常叫他們不要太過展現或炫耀自己的能力。在《X戰警：第一戰》，他認為瑞雯在人類面前將眼睛變色很不妥；某次看到瑞雯變回原本的魔形女的形象時也感到驚嚇且尷尬，他叫瑞雯趕快把衣服穿上（但其實魔形女本來就沒有衣服），也提到說漢克的新藥劑可以幫助瑞雯的「美容」問題。但X教授第一次看到瑞雯並不是這種反應。另外，在《X戰警》冰人與火人在打鬧的時候，X教授也說：「下一次別再想到處炫耀。」當然，X教授並非消極不反抗，他只是認為，變種人不要因為自己有特殊的能力而大張旗鼓地展現自我，應該要控制自己的能力，學會與人類和平相處。然而，他幾乎不會譴責人類的不友善，反倒常常制止其他變種人做出反抗或不理性的舉動。他創辦學校，並不是要訓練他們成為反抗軍，而是打造一個接納變種人的家，教導他們成為一個道德上更好的人，並學會控制自己的力量走入社會，與人類相處。與其說X教授不反抗，不如說他是很消極地反抗，他提供了一個安歇之地，讓變種人得以自在地生活，卻無能改變社會結構上的不友善。
萬磁王則是希望變種人盡情展現自我，並強調變種人的身分認同。在《X戰警：第一戰》，他對瑞雯說：「你想要社會接受你，你就要先接受自己。」
在《X戰警2》，萬磁王與火人也有一段精彩的對話。
萬磁王：「你叫什麼名字？」
火人：「約翰。」
萬磁王：「你的真名呢？約翰。」
火人：「火人。」
萬磁王：「火人，你的本事相當棒。」
火人：「我只能操控火焰，不能創造火焰。」
萬磁王：「你超群出眾，別人任何人低估你的不凡。」
這邊有兩個重點。第一，萬磁王一向都重視變種人的「真名」，唯有變種人願意以自己的特色來命名自己，他才是真正的接納自我。第二，萬磁王往往肯定變種人展現自己的能力，不要低估自己，也不要害怕人類的眼光而不敢展現自己。在這段對話的前面，冰人、火人、金鋼狼與小淘氣因為冰人的弟弟害怕他們而報警，讓他們被團團包圍，其中一位警察開槍射中了金鋼狼的頭部。火人氣憤難耐，並用他的怒火轟向警察。這邊描繪情緒的畫面非常細膩。我們可以看到當其他人都趴下聽警察的話時，只有火人仍站立，徬徨地看著倒地的金鋼狼，接踵而來的是難以掩蓋的憤怒。萬磁王就是喜歡這種人：能力很強，不願屈服於人類體制，願意反抗的憤青。
[這邊值得與當代處境對話的是，同志運動也是以LGBTQ等種類來自我命名，達成身分、政治上的認同，集結成一股反抗的能量。有趣的是，當他們被警察包圍的前面，是冰人向他爸媽坦承自己是變種人的橋段，極似LGBTQ在向父母出櫃的過程。]
控制力量或解放力量？
X教授在《X戰警3》曾說：
當一個人得到巨大力量的時候，使用的正確與否就是關鍵了。它是要拿來追求更大的好處，還是拿來追求自己的利益或毀滅性的目的？現在，這是一個我們都必須面對的問題。為什麼？因為我們是變種人。
X教授相當重視變種人是否懂得控制力量，因為他深怕當力量失控，就會造成傷害，擴大了人類與與變種人的衝突。他常常對萬磁王說，我們可以成為更好的人，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這個「更好」的基礎是不要以惡報惡，而是要學習限縮自己的力量，向人類證明變種人也是個「好人」，如此才能增進和平。也因著如此，他一直想要控制琴的力量，而將黑鳳凰的人格壓下去。
萬磁王則是提倡解放。他認為，人類討厭變種人不只是他們奇怪，更是因為懼怕他們的力量。萬磁王認為，變種人沒什麼好低頭的，人類「理應懼怕」他們的力量，原因是變種人比人類「高一等」，這裡有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萬磁王與X教授對於「更好的人」之理解不同，萬磁王是注重種族上的優越，X教授則是注重道德上的精進。因此，萬磁王對於人類的壓迫的反應，時常是集結被排斥的變種人，並鼓吹他們解放自己的力量來反抗人類。這種以暴力回應的方式，使得萬磁王也成為了種族主義者。另外，他也在《X戰警3》跟琴說：「他（X教授）想要壓抑你的力量。我要你做你自己，順其自然。」諷刺的是，琴解放成黑鳳凰的結果，是造成極大的災難，連萬磁王最後都後悔地自責。
迎合社會或反抗社會？
回到X教授與瑞雯在《X戰警：第一戰》的對話，當X教授略帶質疑的口吻問她怎麼不變回她「原本的樣子」（人類的形象），瑞雯回一句很經典的話：「我一直以為你和我一起對抗世界，但是不管世界變得多差，你也不會反抗它，是吧？」她似乎看清了，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夥伴根本不懂自己的痛苦，那種想要變成真正的人類卻不斷飽受歧視的心境。是否X教授因為他隱晦的能力，使得他根本就是「太像人類」的變種人，而沒有受過異樣的眼光？是否因著他的高學歷、聰明、財富，而無法體會底層受壓迫的變種人之感受？是否他的「和平」，其實只是鞏固強者持續欺壓弱者的不公義制度？是否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變種人應該迎合主流社會？
等等，X教授不是有個超強大的能力是「同理心」嗎？在《X戰警：第一戰》，當他發現萬磁王只想一心一意地復仇時，他說：「我看過尚怎樣對待你，我感受到你的痛苦。我能幫你。……在這裡，你有機會能一件比復仇更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X教授並非用他的同理心來強化同仇敵愾的情緒；反之，他希望受壓迫的變種人能超越他們的痛苦，在「憤怒」與「平靜」之間找到力量。也就是說，他雖然了解變種人的痛苦，但他並不認為困在過去的創傷與憤怒可以締造變種人與人類之間的和平。然而，X教授在這裡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似乎又不太能與同理心相容，他所謂的「我可以感受你的痛苦」，究竟是醫治變種人的傷口，還是變相「河蟹」掉因著憤怒而想要反抗的力量？
在《X戰警：天啟》，我們就可以看見因著痛失親人走向極端的萬磁王，狠狠地打了X教授的臉。當X教授用腦波輻射器對萬磁王說：
「我很遺憾，我非常遺憾。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以及你失去的。」
萬磁王：「難道你以為，因為你能夠進入我的腦袋，就懂那種感受嗎？」
X教授：「發生在他們（妻子與女兒）身上的事情，是個可怕的錯誤。但回來吧，艾瑞克，我可以幫你。」
萬磁王：「幫我？我試過你的方法，查爾斯。我試著像他們（人類）一樣，跟他們一樣生活，但結局總是一樣。他們奪走了我的一切，現在，輪到我們去奪走他們的。」
從《X戰警：第一戰》美蘇兩國飛彈射向變種人，《X戰警：未來昔日》裡的哨兵機器人（消滅變種人的機器人），到《X戰警：天啟》人類殺害了他的妻小，萬磁王終於體認一件事情：人類對變種人的仇恨是永無止息的，X教授所提倡的和平根本是個謊言。
萬磁王認為，變種人根本不應該為了人類而迎合他們，反倒是他們應該要包容變種人。問題不是出在變種人身上，唯有對抗這個不公義的結構，才能讓世界變得更好。然而，他的方式是吸納一群憤青以暴制暴，但到頭來仍受暴力之苦，形成無法破解的惡性循環。越是用暴力解決問題，戰爭的層級變不斷擴大。這從《X戰警：天啟》可以看到，進化的哨兵機器人不僅殺害變種人，更是殺害可能有變種人基因的人類，或是試圖想要幫助變種人的人類，形成難以挽回的災難。
小結：關於正義與和平的思辨
變種人，該消極抵抗還是積極抵抗？壓抑自我還是展現自我？控制力量還是解放力量？迎合社會還是反抗社會？X教授與萬磁王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訴說他們的思想。我認為，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這兩種思想進路。X教授認為：沒有和平，就沒有正義（no peace, no justice）；萬磁王則認為：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no justice, no peace）。
一方面，X教授對於和平的理解是薄弱的，因為他對人類抱有「固執的信心」，認為他們還是有希望的，卻未看見人類在日常生活對變種人的厭惡。沒有以正義為基礎的和平，會變成壓迫弱勢者的浮濫之詞，甚至是譴責弱勢者反抗行為的虛偽之詞。我們可以用瑞雯與X教授在《X戰警：天啟》的一段精彩對話來批判X教授的和平觀。
瑞雯：「從華盛頓事件（即《X戰警：未來昔日》的哨兵機器人事件）之後，我以為我們能改變他們。」
X教授：「我們有啊！」
瑞雯：「不，查爾斯。他們仍然害怕與憎恨我們，只是表面上很難看出來，他們更小心了。我受夠了這種謊言。」
X教授：「情況變得越來越好，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好。」
瑞雯：「也許在威徹斯特（X教授的學校所在地）是如此。可是在外面，變種人仍然在逃亡、躲避，生活在恐懼之中。即使沒有戰爭，並不代表世界是和平的。真要教孩子有用的東西，就該教他們如何戰鬥。」
另一方面，萬磁王對於正義的理解是暴力的，他認為對人類的反抗才能讓變種人驕傲地當個變種人。這種「報復式正義」，且結合「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想，讓他也殘害了許多無辜的生命，並製造了暴力的惡性循環。到頭來，他成為了他所想要反抗的那種人，他也成為種族主義者。他漸漸變地冷酷、無情，一心想用變種人的力量來伸張正義，卻永遠也無法締造和平。他陷在過去的創傷，現在、未來對他來說也不會有任何的盼望。結果，在沒有以和平為基礎的正義上，他的自以為義不僅傷害了他人，也傷害了自己。
正義與和平是否能夠相容？和平的正義與正義的和平到底呈現出怎樣的世界？在這兩條路中間，我們還能找到其他條路嗎？不過，這些我們等到下一篇再來討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