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語課》:面對罪惡的勇氣

蕭翔鈞 Xin
品飲生活誌
Published in
4 min readNov 12, 2019
《德語課》書影

不管我再怎麼企圖掩飾,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這本小說很難讀。

小說難讀的原因,在於小說的敘事語調相當緩慢,筆下的色彩又像是被鐵灰的霧氣壟罩,更令人困窘的是,小說的情節並不是很直接的進入回憶中一鏡到底,而是在現實與回憶中交纏,當我們想追問回憶中的事件如何發展的時候,小說的敘事卻又跳回主角的現實裡,像是回憶的休止符,但這個休止符卻影響了整個樂章的進行。這種難讀,如同聽古典樂一樣,如果不耐心地敞開耳朵,就無法聽出音符背後的意義。

因此,閱讀的時候不能快。

小說的敘事筆調也設置了重重的阻礙,避免我們快速讀過,因為它所要處理的主題,確實要慢慢來,才能獲得釐清。《德語課》是藍茲的代表作,書成於1968年,彼時,德國正處於戰後的爭辯之中,一派認為德國人戰時並沒有犯罪,所有戰時德國人所做的,不過就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一派則是認為,納粹時期的罪行,是德國人的集體犯罪。不幸的是,認為自己在戰爭時期屬無辜者的德國人佔了大多數,不只是在德國,所有參與過納粹時期罪行的國家,都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在波蘭,甚至認為服從納粹,是為了保全國家之舉,因此他們應該有功,而非有過。

事情絕非是「履行自己的職責」這種說法可以簡單帶過。《德語課》的敘事者西吉是經歷戰時的青年,因為寫不出「履行職責的快樂」的作文,而被關入感化院,故事就從他的回憶開始,他憶起了盡忠職守的父親,在戰時如何「履行自己的職責」,服從命令去禁止畫家南森畫畫,甚至在畫家在白紙上聲稱自己是在「畫肉眼看不見的畫」的時候,也要沒收白紙,當作罪證。而主角在這樣的回憶中,逐漸明白自己的回憶與寫作,不只是懲罰,而是一種義務,他「期望的是寫出一種病來,而不是費勁的辯解」,因為罪行已經成為一種既成的事實,只有在回憶中誠實面對自己,承認自己帶著這個國家歷史上的傷疤,才能在人性復歸的基礎上,開展未來。

所以,「所有的青少年都是代替某個人到這裡來的」。西吉是代替他自己的父親進入囚室,因為他自己的父親不可能懺悔,戰爭的懲罰的並非是那些參與戰爭的人,而是整個國家在戰後陷入了一個道德荒涼的景象,下一代的人不只要重新建立社會秩序──這些是心靈的秩序──更要在這樣的歷史裡記取教訓。記憶由此不再是單純的抵抗遺忘,而是重建自己。

但另外一個難題是,如何面對納粹德國時的舉國癲狂?

蘭茲在年少時期,也曾加入過納粹。《德語課》出版於1968年,或許呈現了他當時的反省與思路。

「履行職責」這樣一個命令(或是美德),背後隱藏了極大的陷阱:當個人僅僅用自己的角色(職責)來看待自己的時候,無疑是把自己掏空,成為某個機制執行工具,化身成體制的幫兇。要求人只要「履行職責」,不要有其他多餘的想法,說穿了其實就是一種工具理性──也就是把人(或是自己)看成執行的工具。

當工具理性成為世界的唯一尺度,成為一種戕傷人性的暴政時,一個人可以用個人的精神力量去對抗這種理性暴政。因為在完全理性的風景中,並沒有人性的所在,人一旦聽從這樣的命令去看待自己與他人,無疑就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於是,畫家撕去了他的畫作為一種宣示,也做為一種抵抗──只要人還具有失去與新生的勇氣,就還能寄望自己。小男孩則是拿起了碎片,進行了一場心靈重建,從一開始的懲罰到後來的拼畫,都意味著面對真相的勇氣。最終,沒有人能夠真正的迫害畫家或是小男孩,因為他們以強力的精神秩序對抗絕對理性企圖撕毀的東西,只有在心裡定居的人,才能戰勝所有否定人性的暴政。

--

--

蕭翔鈞 Xin
品飲生活誌

大學讀的是哲學,研究所時期廣泛在各個NGO打滾,喜歡有思辨性的內容。開過書店,當過製片,現在是資深人資,偶爾會去當占星塔羅師,或是去表演單口喜劇。在各種意義上,都在學著讓自己活得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