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博物館》書評:伊斯坦堡之戀

蕭翔鈞 Xin
品飲生活誌
Published in
Sep 13, 2019
Orhan Pamuk(pic from: https://reurl.cc/oDd3ag

帕慕克一直不是一個吸引我的作家,至少第一次閱讀他的《白色城堡》時不是,因為書裡有種刻意的炫技與造作,讓我感到不悅,雖然這本小說一樣是本好小說。直到看了他的《伊斯坦堡》才有所改觀──原來他的炫技與造作,源自於他對伊斯坦堡的愛戀,以及對土耳其現況的焦慮。「現代性對土耳其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我認為這樣的思考一直貫穿了他的小說寫作,使得他的小說總是充滿了濃厚的政治意涵,要是不曉得土耳其現代化的脈絡,很容易把他當成一個只是技巧很好的小說家。

這次,據說帕慕克的主題不再是政治,而是愛情。從整個圖書的行銷策略來看,各家的書評與推薦詞都把愛情當成了主打,帕慕克接受中文編輯採訪時也間接證實了這點。不過我總感覺這一切都是個陰謀。像帕慕克這麼有政治意識的作家,要他不談論政治,幾乎是不可能。雖然一個作家有可能因為政治談膩了,轉而去談其他,但是帕慕克,很難。一方面是他在《伊斯坦堡》與《別樣的色彩》展現出來的思考;另一方面是,在《我的名字叫做紅》裡,有許多的思考與主題有待展開。因此,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這些行銷上的「愛情」,只是個賣點,用來包裝他真正想表達的主題,像是一個美麗的糖衣一樣。儘管有這些心理準備,我還是乖乖買單了。

「愛情」這個主題已經被寫得太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庸俗的肥皂劇,所以這個看似通俗又好寫的主題,其實最富挑戰,如果沒有對這個主題有足夠的自信或深層的自省,一般已成名的小說家,不會妄自挑戰,頂多只會把它當成小說裡的元素,輕輕點幾下──因為就算只是把愛情當包裝,也有可能會落得失敗的下場。如果在愛裡沒有足夠的誠實,我們最後掌握到的,只是時間留給我們的一團冷霧;但誠實,就免不了要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淋,因為誠實意味著我們必須要面對自己所有的缺陷與不足,並且與之對抗。所以,當帕慕克要挑戰這個主題的時候,我就開始好奇他會怎麼處理,以及他「包裝」的內容。

故事的內容非常簡單,土耳其富商凱末爾與未婚妻訂婚前,愛上了自己的遠房親戚芙頌,芙頌離開後,他才驚覺自己對芙頌的愛戀,也因為愛戀太深,無法承受芙頌離開的痛苦,凱末爾只能透過關於芙頌的物件緩解。他放棄了原來的未婚妻,放棄了原有的社交圈,放棄了一切,來見證愛的徒勞──「純真博物館」既是他徒勞的見證,也見證了他的癡迷。

所以「純真博物館」的來由也很簡單,透過蒐集芙頌的物件,來見證他曾擁有過的美好時光。因為我們在幸福的當下的時候,都不會知道自己正經歷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所以我們常跟幸福擦身而過,為了要回到那「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凱末爾只能透過蒐集關於芙頌的物件,來喚回已然逝去的時光。

《伊斯坦堡》第三版封面

如果我們能夠知道「那一刻」就是我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們能守住這份幸福嗎?書裡的凱末爾在開頭的回答是,如果他知道,他絕對不會錯失。可惜,像是書中所展示的,如果沒有這份「錯失」,我們不會「知道」。在《伊斯坦堡》裡,帕慕克提過一個很有趣的觀念──呼愁──他認為這是伊斯坦的文化與日常生活中心的所在。

「呼愁」這個詞最初的涵義,是指失落以及伴隨而來的悲傷,若是不對這個無常的世間如此投入,就不會感到深刻的失落,在蘇菲傳統裡,呼愁是因為不夠靠近真主,對於真主的領悟不夠深刻,才會倍感哀傷。受苦,是因為一個人受的苦還不夠。

或許只有把自己投入到痛苦之中,我們才能知道苦難對我們而言的真諦,這或許是凱末爾為何極度偏執的把自己投入在對芙頌的愛裡,而不願意自拔,這也是他為什麼幾乎在毀了自己的一生之後,就算發現自己花了一輩子心力所建造的「純真博物館」也終要被時間淹沒,他依然還是覺得自己的一生過得很幸福。因為愛最終見證的,並不是徒勞,而是一種完成。

書裡的芙頌,現代而又受到重重的傳統所束縛,她有她的美麗,卻必須要能夠越過伊斯坦堡貧困,甚至是糟雜的日常生活,才能發現。在拜訪芙頌家裡的那九年,帕慕克用了《布登博魯克家族》的技巧,重現了伊斯坦堡那段時間的生活景象,像是要完成那個時代的畫卷一樣,帕慕克把許多的重點,都放在對於物件召喚出來的生活場景,而非是對於芙頌之愛的內省。因此靈魂短兵相接的場景,在這本書裡並不多見。

有趣的,反而是書裡透過主角處境展現出來的提問。像是芙頌後來嫁做人婦,與凱末爾見面,除了希望他能夠投資自己老公的電影,也希望能夠讓自己變成電影明星,換句話說,當感情出現了質變,我們如何看待自己投入的感情?我們所愛的是對方,還是與對方曾有過的回憶?如果我們所愛的人,最終愛的只會是別人,我們要如何自處?與對方廝守在一起的願望,展現的究竟是我們的愛還是我們的慾望?

《純真博物館》繁中第一版封面,據說帕慕克在小說後出版的4年,真的開了一個同名的博物館,並且在2012年獲得歐洲博物館大獎。

如果想要在這本書裡,期待看到靈魂短兵相接的內省,可能會相當失望。因為在書裡「愛芙頌」對主角而言,像是一個形上學的道德律令一樣,無法質疑,就算質疑了,身體所經歷的痛苦(像是既妒與思念),也會告訴凱末爾這樣的感情確實存在。像是我不斷試圖暗示的,凱末爾對芙頌的愛其實就是帕慕克對伊斯坦堡的愛戀,無法質疑,因此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安置這樣的情感。

這也就是為什麼,書裡要費這麼多的筆墨談論「如何面對土耳其西化」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帕慕克帶著一種驕傲與欣賞的眼光,描述伊斯坦堡的貧困與庶民生活,並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待當時的中上階層,這些都是書裡最迷人的地方。如果我是一個對自己生活環境充滿自卑的土耳其人,我會因此重拾自己對這個國家的熱愛。

一面抱怨著自己的國家不夠西化,另一方面又無法割捨自己文化中的傳統,任何一個生活在後殖民處境中的人,幾乎都無法避免這種認知上的矛盾與衝突。《純真博物館》很大程度上展現了這兩種認知上的矛盾,並且讓處在這樣矛盾中的我們,學習擺脫西方的視角來看待自己,學習與這樣矛盾和解。

跳開我這個或許不當的類比,如果我們願意從書中人物的處境,開始去思考從中展現的問題,這會是本很有趣的書。這本書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翻譯不怎麼樣,繁體本是從簡體本直接轉過來的,很多字的校對不完全,很容易會看到「手表」或是「鐘表」這種轉化不完全的札眼詞,建議去買簡體版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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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翔鈞 Xin
品飲生活誌

大學讀的是哲學,研究所時期廣泛在各個NGO打滾,喜歡有思辨性的內容。開過書店,當過製片,現在是資深人資,偶爾會去當占星塔羅師,或是去表演單口喜劇。在各種意義上,都在學著讓自己活得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