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說唱──粵語歌詞特色(四)：聲調和押韻
聲調
MC仁是少數很有意識，利用粵語的特點寫作歌詞的說唱家。如前所述，他除了在押韻、諧音上花功夫，豐富說唱歌詞的演唱特色外，也在填詞時，特別留意聲調上的運用。按廚房仔所言[1]，由於說唱中的演唱，是因應歌曲的旋律應和而生的，可以理解為，說唱本身是其中一種樂器，按歌詞本身的音調高低唱成一個韻律(FLOW)。粵語有九聲，因此填詞入曲比起普通話或英文等語言都要困難，但如能善用粵音聲調，其變化組合之多，便能成為粵語說唱的優勢[2]。MC仁也曾表示他創作說唱時會「在音調系統內做些工夫，不單是押韻和節奏，而是在每一句或每個小節(BAR)內將最高音的廣東話字和最低音的廣東話字有某程度上的呼應……(最起來)可以形成波浪[3]。」
MC仁所說的「波浪」，就是按歌詞文字本身的聲調高低而唱成的韻律。他在解釋以上道理的時候，就在講座上，在沒有配樂的情況下，即席演唱一首作品，以下是節錄部份歌詞[4]，以其粵語聲調的調值，製作折線圖，以見MC仁在填寫歌詞時，已考慮到文字本身聲調，但以聲調的高低抑揚，已能呈現「波浪」狀，也就是文字本身的韻律。
從以上折線圖可見，每個字的調值高低，築構成波浪起伏，便是文字吟唱時的韻律。這個考慮與對聯、格律詩創作時對聲調的考慮是同出一轍的，理論上文字的調值變化越大，其韻律的變化組合也越多。配合前述的粵語有九個聲調，如說唱者刻意經營，在填詞時注意文字間的聲調配合，其組合變化之多，便能產生跳躍的感覺，帶出音樂感[5]。
押韻
說唱是歌唱的一種，詞是合樂的，因此除了句子的高低起伏，押韻也是令說唱鏗鏘、具節奏感的最常見方式。因此，MC仁的說唱作品中，不單有如格律詩在句末押韻的例子，更有雙重押韻，甚至多重押韻的情況。
公元二千年中國五千年
六十年前呢度 曾經出過一個人
大家又知唔知道 佢又做過一啲事
行過一條路 令到全世界嘅人都知道
乜嘢叫做中國人 中國精神
佢拍過電影四五部 透過活動嘅影像 熒光幕上
前所未有嘅動作速度 拳腳套路 哲學角度
無分國度 用現代嘅電影製造
向全世界解釋中國功夫文化
又行咗一條新嘅道路
截拳道 大懶堂今次喺呢度
淨係想你做番一個似樣嘅中國人
可以學人唔使下下抄人
至好就用心去消化人地點做 (〈1127〉)
以上節錄自讚頌李小龍的歌曲〈1127〉的歌詞中，可算是MC仁在說唱歌詞中較簡單的用韻方式。從以上歌詞可見，MC仁並不是句句押韻，而且只是押一個韻腳(-ou)：度(dou6)、道(dou3、dou6)、路(lou6)、到(dou3)、做(zou6)、造(zou6)，而且全都放在唱詞的句末，或者停頓位置前的最後一字[6]。
雖然以上歌詞用韻較簡單，但也可讓我們看到粵語說唱押韻上的一些現象。粵語說唱的押韻是自由的。不像格律詩，規定了在詩中的第幾句什麼位置要押韻，粵語說唱可以每句押韻、可以隨意在句末、句中押韻，甚至不押韻[7]。也因此，MC仁在說唱用韻上，也花了不少心思，以下將舉例分析他在歌詞中的不同用韻方法。
喂你咪見啲人 著得貴啲 個人 就一定會好玩啲
你又知唔知 果班咁嘅師奶同阿姨 著得醜又無啲自知
諗埋啲野又夠曬白癡 我地個MC K I T 又教曉我知
咁大個人 乜野叫做醜佢又唔知
貪錢貪到出曬面就系人都知
落D 去玩又變左auntie 嘅 party (〈何超〉)
以上唱詞中的押韻和前述的略有不同。詞中使用的韻腳分別是：啲(di1)[8]、知(zi1)、姨(ji1)、癡(ci1)、「T」、「D」、「tie」、「ty」。首先，詞中可見除了中文字，同時也使用英文字，而這四個英文字都發揮了押韻作用。詞中的韻腳是「-i」，發音上類似英文字母「E」。詞人在用韻上比較寬鬆，可中英文夾雜，而且變化多端。例如詞中的「MC KIT」，原本是LMF隊中其中一名說唱者，名叫「阿傑(KIT)」，可是MC仁在演唱時，是將五個字母分別唱出，唱成「M / C / K / I / T」，因為英文字母「T」是獨立發音的。而「T」的英文發音韻母是「i:」，與上述中文字韻母發音極相似。而「D」的韻母也是「i:」，是英文「Disco」的港人常用縮略語。最後，詞中的「auntie」和「party」，兩字的最後發音都是「ty」。由此可見，MC仁在粵語說唱中的押韻，不拘泥於語言，反之融合了香港人中英文語言混合使用的常態，呈現於歌詞之中。
此外，有別上文提過的〈1127〉，〈何超〉的唱詞中的合韻字，並不只在句末或停頓位置。以引述的其中一句為例，「諗埋啲野又夠曬白癡 我地個MC K I T 又教曉我知」，其中的「癡」、「T」和「知」都是在句末的，但第一句中的「啲」卻並不在句末，也不在停頓位置。當然，這可能不算是押韻，但對於將同韻字穿插於歌詞之中，令演唱時節奏鏗鏘，起伏更大，卻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要說明以上例子，〈金翅仆街鳥-2012〉可算是MC仁密集式使用押讀字的經典作品：
夠鐘好走早抖啦老友
係時候收手所有文鬥武鬥
新手上位老手準備好走
有腳有手所有男女老幼
夠鐘好走早抖啦老友
總好過留hea住漚臭
有得走好走由個天收
走得嚤個個變晒野獸
夠鐘好走早抖啦老友
冇目的暴走無回頭無疚
既然冇得補救不如青煙一縷
不嬲都想走不過等埋老友
上文節錄的歌詞中，押au韻，分別如下：夠(gau3)、走(zau2)、抖(dau2)、友(jau5)、候(hau6)、收(sau1)、手(sau2)、鬥(dau3)、有(jau5)、幼(jau3)、留(lau4)、臭(cau3)、由(jau2)[9]、獸(sau3)、疚(gau3)、救(gau3)、縷(lau5)[10]、嬲(nau1)、友(jau5)。由此可見，在短短的節錄中，不單在句末押韻，而且句中更多用同韻字，有些句子九個字中有四個是同韻，或者十一個字中有五個。這樣密集地使用押韻，除了能顯示詞人的用字功力外，更令演唱時，如順口溜一樣，說唱起來更覺諧協，更具音律美。
以上示例，無論用多少個押韻字，都是單音節的，而在粵語說唱中，更有使用雙音節押韻的，難度更高，音律也因此更突出了。
大眾娛樂 愚辱 魚肉大眾
啲人跟住就快樂 有人會keep住嗌痛
啲垃圾繼續放送 啲垃圾繼續派送
冇人理 啲老細飲得杯落繼續嗌餸 (〈嘥氣〉)[11]
從上引歌詞可見，當中最特別之處，是大部份押韻之處，都以雙音節，甚至四音節詞組方式押韻。詞中有「嗌痛」(ngaai3 tung3)、「派送」(paai3 sung3)、「嗌餸」(ngaai3 sung3)，三組詞語都是雙音節押韻，放在後三句為韻腳。雙音節押讀自然比起單音節押讀要困難，但能營造的音樂效果，自然更豐富。此外，詞中也有另外三組四音節的押韻，「繼續放送」(gai3 zuk6 fong3 sung3)、「繼續派送」(gai3 zuk6 paai3 sung3)、「繼續嗌餸」(gai3 zuk6 ngaai3 sung3)，這三組押韻，雖然其中的「放」與「派」和「嗌」不同一韻，但廣義而言，仍是難得的四音節押韻，在演唱時能豐富說唱節奏。
由於粵語說唱自由度大，不像傳統格律詩只能在特定位置押韻，反而造就了說唱變化的押韻方式，除了單音節押韻、還有多音節押韻、配合節奏停頓位置押韻，而既然粵語說唱押韻方式自由，於是也有出現像古詩一樣，不拘於一韻到底，歌詞中多見轉韻情況。
有人話過感情本身就係好脆弱
去到某個位就自掘墳墓就如一粒毒藥
又或者喺埋一齊都係為左FUN
一諗起會黐身就會想逃避 RUN
結合分開見過聽過太多
由始至終從一而終又一串囉嗦
你話我口水多我係有感而發
生命唔易明白唔阻你發達 (〈愛是...〉)
粵語說唱既然表現形式自由，因此也不拘一韻，有時說唱者刻意一韻到底，有時也於短短幾句中轉幾個韻，但轉韻中也有其法。以〈愛是..〉一曲為例，在轉韻的過程中，會把稍後要押的韻腳，預早放在前面的歌詞之中。首兩句以「弱、藥」(-oek)為韻腳，在第三句已轉為「FUN、身、RUN」(身的韻母是-an，與兩個英文字的後綴-un，發音相近)，其實在轉韻過程中，MC仁已於第一句中的停頓位放了「身」字，預早將之後會用的韻腳置入其中，令後來轉韻過渡較自然順暢。其次，在第五和第六句，以「多、嗦」(-o)之韻腳，第七和第八句已轉為「發、發達」(-aat)。而在兩個韻腳轉換之中，在第七句的中段，停頓的位置，作用「多」(-o)為韻，將押韻位置由每句最後，轉至句中停頓位，減輕其押韻的重要性，以過渡至下兩句的入聲韻。
從以上韻腳安排的心思可見，MC仁押韻變化多端，不囿於一格，為粵語說唱打開新的局面。除了以上的押韻方式外，MC仁還有別開新面的押韻方法。例如在唱詞中，押韻的位置不限於句末或停頓位置，更可在句首。
搞到核核突突 話自己幾dangerous
整色整水出黎成句無句事實
頂唔順咪做 呢個係遊戲制度 (〈嘥氣〉)
以上歌詞在演唱時，特別之處是每句在旋律上的重音位置，並不是句末的押韻位置，反而是第一句的尾三個發音位置[12](dan，發音近ding1)、第二句的第三個字(整，zing2)、第三句的第一個字(頂，ding2)，令歌曲在說唱時出現了特別的效果。
另一個例子則是句中和句末押不同韻，令演唱時更有變化。
埋黎睇睇 埋黎諗諗
呢個議題就係要你諗諗
唔好理人地點睇人地點諗 (〈TP Won!!!!!!!!!!!!!!!!!!〉)[13]
句末的押韻清晰可見，同樣以「諗」字作結；但句中的停頓位置，則以「睇」、「題」
(-ai) 為韻，令引錄的部份，同時句中押 「-ai」韻，句末押「-am」。同一組歌詞，不為轉韻，而是只為豐富說唱時的節奏，同時押兩韻，相信在古詩詞中，也不多見。
由此可見，粵語說唱體製雖然自由，但由於合樂，在音律上的要求很高，由於沒有嚴謹的格律限制，令MC仁在填詞時自由度更大，更能多作變化，詞中音律上的表現，甚至比格律詩更困難。港式粵語中英夾雜，口語俚語獨特，加上粵語具備四聲九調，韻母又多，音律變化甚大。MC仁在填寫粵語說唱歌詞時，充分利用上述粵語的特點，故在押韻方面既有繼承，又有嶄新的發展。
[1] 廚房仔，香港說唱家，師承MC仁。
[2] 以上內容，轉引自筆者於2007年參加由「動藝」舉辦的社區文化大使計劃「人Rap人舞~遊街誌」RAP創作工作坊，導師廚房仔課堂教學講義。
[3] 轉引自香港RAP文化「RAP歌創作與發展」，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CtBlgyPl2o&list=PLAAC50E0F05A67FC5。
[4] 講座上MC仁的唱詞，製成折線圖，詳見附圖。
[5] 參正斗中文第十一集，朱耀偉訪問MC仁。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MXBCP2_eA
[6] 舉例歌詞中「乜嘢叫做中國人 中國精神」，其中的「做」是押韻字，從閱讀歌詞的角度看，押韻字放在句中似不合理，但其實此句，在演唱時，配合音樂旋律，「做」字是停頓位置，即演唱時變成「乜嘢叫做 / 中國人 / 中國精神」(這句的「人」和「神」也是押韻的)，因此也可算是句末押韻。
[7] 事實上，中外說唱沒有明文規定唱詞必須押韻，不過說唱是合樂的，押韻必然令唱詞更具節奏感。
[8] 查粵語審音配詞字庫網站並無「啲」字，di1 拼音為筆者拼寫。
[9] 由的正音為jau4，粵音有變調，在此讀為jau2。
[10] 縷的正音為leoi5，此曲改讀成變調lau5。
[11] 此曲不是LMF作品，由陳冠希與MC仁、廚房仔主唱，引錄部份由MC仁填詞。
[12] 由於引錄的第一句末用詞是英文字，而該英文字有三個音節，重拍落在第一個音節，因此說尾三個發音位置。
[13] 此曲不是LMF作品，由陳冠希與MC仁、廚房仔主唱，引錄部份由MC仁填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