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適的田野作業:一些性別、倫理及個人的省思

I-Chun LI|李逸群
群學肄言
Published in
May 6, 2021

我並不喜歡這次的作業,對我來說,這是為了田野[作業]而做田野,而非真的在探索一個有意義的現象,而這樣的訓練對我的學習毫無助益。

這是前幾天我對方法課作業的回饋,也是我鮮少在作業及討論中,用如此直接且強烈的措辭表達我的不以為然。但一份錄影田野作業為何讓我用這樣的字句表達我的反感?經過一段時間地沈澱及省思,我得出的答案是這份作業帶給我的「不適」與「焦慮」。

事情要從頭講起,才能釐清我為何會對這份作業如此反彈,又為何對之感到極度的不適與焦慮。眾所皆知,一個學科建構其知識體系時,方法論必是當中重要構成,也因此研究方法往往被列為研究所必修課程。作為一名菜鳥人類學徒,不免要經歷這樣的修業歷程,學習各種田野研究的技藝,使自己進入田野時能有所裝備。而與理論課學習不盡相同的是,方法學習若沒有伴隨實作,則淪為紙上談兵,難以讓學生吸收及領會其精髓。也因此方法課需要有大量的實作,使學習者能「做中學」,掌握如何合宜運用不同的方法。

而我所修習的方法課,便藉由每週講解不同方法,並透過指定情境的實作演練在教授方法。那週我們學習到了錄影紀錄的形式,由於我和同學們的研究場域不一定會使用到這樣的形式進行記錄,因此老師便決定讓我們去政大的操場及體育館錄影,從中找尋性別議題進行討論。

錄影看似簡單,卻隱含著「怎麼觀看」的問題。由於錄影所得的影像是人造、再造或複製的,是從當下多個景象中選出來的一個景象,也因此影像是一種自原先時空脈絡中抽離出來的表象(appearance)。而背後反應地是攝影者取材的角度,及觀者對於影像的理解。某種程度上攝影的影像也在提醒著我們,這個世界是無中心或多中心的,我們所認知的中心,不過反映當時我們在時間脈絡下的處境。也因此拍攝性別議題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作業,背後涉及到拍攝者(我們這些學生們)到底用什麽角度取材去構成影像,又用什麼角度去詮釋自己得到的影像。

作為一名生理男性,當我開始要拍攝一段性別議題相關的紀錄影片,便要開始覺察自己究竟是用什麼方式及角度在理解性別這個議題,進而決定自己當如何取材。當天我們在戶外運動場找尋場景時,或許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戶外幾乎沒人,因而我們轉入體育館取景。到達體育館後我們碰到了一班羽毛球女生班體育課,這無疑是極佳的性別議題,去論述為何體育課竟然需要用性別分班(畢竟我的母校就沒按照性別分班)。但作為研究者,我的不適與焦慮油然而生,我深知自己坐在二樓觀看女生們上羽毛球課在那個場域下十分突兀,也感受到了上課的女性同學們疑惑或是不安的目光凝視(當然,疑惑或不安是我的個人詮釋)。在那個當下,我無法拿出我的手機拍攝,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未經許可的凝視(gaze),而我深感到在那個場域中這種來自陌生男性的凝視可能對女性造成的不適及壓迫,我不願意用我的手機鏡頭去凝視她們,我不想造成異性的焦慮,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被貼上性騷擾的標籤。

在那個情境下,我和同學們最終選擇轉移陣地去拍攝沒人的男女廁所及性別友善廁所長什麼樣子?但對我來說那股極度焦慮與不適的情緒卻遲遲揮之不去,我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麼要為了做作業進行這樣的田野,並認為這樣的實作對我毫無助益。然而當我分享了這樣的觀點是,得到的回應是從我的言語中反映了我這個人對性別議題的觀點,卻沒有達到原先從影像分析性別議題的目的,我有大量個人主觀的詮釋,但沒辦法和影像相互應證。

我開始思考,那這份田野作業到底帶給了些我什麼,我在這段歷程中的感受又具有怎樣的意義?進而歸納出了性別、倫理及個人三個面向的省思。性別議題上,作為一名生理男性,面對一個以女性為主的場域時,我感到了自身的不知所措。這樣的不知所措,源自於我感受到了自己身為生理男性可能在種種行為上壓迫到異性(不僅止生理女性)的「霸權」與「原罪」,而這樣的自我覺察讓我找不到一個合宜的角度,去觀看及記錄我所接觸到的場域。甚至連進到場域,我都感到十分壓抑,因為作為應該透過鏡頭紀錄所見事物的人,竟找不到可以聚焦之處,而時時擔心會不會造成異性的不適。

倫理議題上,錄影作為一種紀錄方式理應求真(別忘了為什麼影像的日文是寫真),但在追求記錄真實的同時,當如何對待與被觀察者之間的關係呢?無疑地,在我所處的處境,及當今臺灣相關法規規範下,最合適的解決方式是去徵詢那些修羽毛球課的同學們是否願意讓我拍攝,否則我便不該打開相機,但在那個情境下我似乎不太有機會做這件事。即便我獲得許可,我進一步需要去思索的倫理課題是我與被攝影者之間是什麼關係,我要如何讓她們在鏡頭下呈現出她們的主體性,而非用我單一的角度去詮釋她們的行為。

個人面向上,那股揮之不去地不安與焦慮,背後隱含著我個人如何看待所面臨的田野及課題。實際上田野調查本來就不是在追求研究者本身的舒適,許多時候甚至是藉由研究者的受苦經驗(The experience of suffering)產生進一步地反身性思考(正好比如果我很愉快地完成這份作業,就不會寫這篇文章嘗試釐清我的思緒一樣)。我無法否認我對於性別議題具有某種難以言明的成見,造成我在做這樣的作業時竟然跨不過心裡的那道坎。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很受傷,但這也給了我許多刺激,去反省自己如何看待世界,又如何看待自身作為研究者的角色。

初入人類學領域時,曾被批評是「傲慢的歷史學家」。修理論課後,被斥責是過著太幸福的日子,以致於難以領會底層從屬階級感受,而不適合作為人類學家。那我到底是誰,在不同田野場域中又是什麼角色?很多時候我是迷惘的。我嘗試釐清我如何看待所經歷的不適,但無意為自身進行辯駁。或許隨著時間的沈澱,我會找到答案。又或許,我必須經歷更多的不適與焦慮,才能成為一個富同理心且成熟的人類學研究者,也才能夠去面對那些傷心或黑暗的議題。

--

--

I-Chun LI|李逸群
群學肄言

離開象牙塔後,在未知旅途中追尋些什麼的人。這裡會放一些不成熟的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