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Lmuhuw 言的記憶》

I-Chun LI|李逸群
群學肄言
Published in
Nov 30, 2020

導演:鄭光博,出品年:2017,片長:52分鐘,語言:中文、泰雅族語,拍攝地:臺灣,發行者: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

《Lmuhuw 言的記憶》是泰雅族文史工作者鄭光博,根據他撰寫博士論文《泰雅族Lmuhuw : 穿引於流域間的口述傳統》,組成泰雅族文史調查工作小組,進行傳統領域調查田野工作時,所留下的影像紀錄剪輯成的紀錄長片。內容敘述泰雅族各個部落耆老以吟唱口傳歷史Lmuhuw的方式,去串起泰雅族的傳統領域及遷移路線,形成具泰雅族我族觀點的民族史。同時也紀錄了Lmuhuw逐漸因年輕世代離開部落或對泰雅語不再熟練,而產生斷層,甚至面臨失傳,因此中壯年世代也透過師徒制的傳習計畫嘗試去保存這項傳統技藝。

身為一個對泰雅文化不甚熟悉的他者,觀看這部影片時,除了會被Lmuhuw優美的旋律及內涵觸動,對泰雅族的遷徙史及傳統領域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外,也會如同影片片頭以Atung Yupas牧師在泰雅爾族民族議會的發言所述:

「這是我靈魂的故鄉,這是我祖先的土地。山跟森林,是我的軀殼、我的肉身;河川、水源是我的汗、跟我的淚。」

這般對自身文化的熱愛,對傳統語言及文化復振地投入而有所感動。但除了這些感動以外,這也是一部足以令人們對於原住民族文化及語言流失議題有所省思,及能和當代民族誌研究相互對話的紀錄片。

在鏡頭下,可以看到Lmuhuw這項傳統基本上僅剩下為數不多的耆老能夠吟唱,而中壯年世代也得透過師徒制的傳習計畫支持,才能嘗試去延續這項傳統技藝的傳承。而這樣的文化及語言流失是如何產生的呢?回歸歷史脈絡,這起因於日治時期日本殖民政府透過軍事及教育的手段企圖掌控族人,到1945年後國民黨政府透過國語運動等不同形式的政策讓族人逐漸漢化所造成。影片中便曾出現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片段,Kayu部落(臺中市和平鄉佳陽)的耆老Wilang Nabu,竟然唱起了

「用自己的力喲,省自己的錢,買自己的傢俱,做自己的衣衫,蓋好自己的房屋,開闢自己的田園,身體要清潔,衣服常換洗,多勤勞,多流汗,不喝酒,不吸菸,一天一句學國語,追上時代好青年……」

這首聲稱是蔣經國寫給泰雅族人的「生活改進運動歌」,並認為這首歌讓他工作時感受到具有能量及道理。但細看這首歌的歌詞,不難發現其中充斥著對原物民族的刻板印象,諸如身體不清潔、不勤勞、抽菸、喝酒等等…而最後一段「一天一句學國語,追上時代好青年」,更隱含著原住民族不會國語,是落後於漢人青年的。這樣的「生活改進」表面上是一種引導原住民族向上的建議,實際上卻是將自身文化及生活習慣,強加在原住民族身上的殖民行為。無怪乎原住民族的傳統文化會因此逐漸式微。

語言的式微並不是瞬間在某個時刻完成,卻深受大環境的變遷影響。Don Kulick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加盆村(Gapun)的田野所寫成的民族誌”Tayap Mer: Grammar and Dictionary of a Papuan Isolate Language”,記述著當地居民如何從並用村內方言塔伊阿普語(Taiap)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官方語言之一的托克皮欽語(Tok Pisin),逐漸轉變為僅使用托克皮欽語。雖然當地長者的解釋是因為孩童都很「自大又固執(bikhed)」,不願意在學語言時開口講塔伊阿普語所導致,但根據Kulick的觀察,卻是由於基督宗教傳入,賦予了塔伊阿普語一種異教、落後、未受教育的新意涵,孩童在語言習得時,自是不願意學習這樣的語言。放在泰雅語式微的脈絡之下,致使泰雅語不被正視的因素,或是賦予其相較國語貶抑地位的變項不是加盆人所面臨的教會,而是政府長期的漢化政策,在大環境形塑出國語優勢的情境下,泰雅語也因此逐漸為年輕一輩所忽視,進而形成一種文化傳承的斷層。

同時本片也可以和Keith Basso在白山(White Moutain)與阿帕契人(Apache)相處時寫成的民族誌” Wisdom Sits in Places: Landscape and Language Among the Western Apache”進行對話。其中阿帕契部落首長Ronnie Lupe便在請Basso協助繪製部落傳統領域地圖時說到:「我們不要白人的地圖,那種地圖我們已經有太多了,我們要的是標記著阿帕契地方和地名的地圖。我們可以使用阿帕契語的地圖,找出我們怎麼認識自己土地的一些事物」此處可以看到鄭光博所參與的文史調查工作小組正在面對與之相似的課題,意即透過Lmuhuw標記出整個族群遷徙的歷程,並從中以我群觀點去認識他們所居住過的每個地方,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每個地名都有它獨特的含義。好比位於Buta部落(宜蘭縣南澳鄉武塔)的報導人Hayung Yuraw,便指出自Buta往翠峰湖途中,會經過的地點是Tnyawan,是族人在獵場中建立獵寮之處,這個地名是從Tammyan(獸肉)和mayaw(甕)兩個字所構成,背後隱含的意涵為將獵到的獸肉挖地洞醃製埋藏之處的意涵。而這樣的地名命名方式,正是Basso所提出的話說地名(speaking with names)的概念。在話說地名的概念中,人們可以藉此去闡明立場及價值觀,同時展現人我關係及地景特色,與泰雅族人透過Lmuhuw界定或傳遞他們的遷徙史、傳統領域及知識及情感可以相互參照。

本片中未將之視為主軸,但有幾個鏡頭帶到且值得加以討論的,是基督教會在當代泰雅族中扮演的角色。正如片頭Atung Yupas以牧者的身份,在長老教會的泰雅爾族民族議會進行發言,並投入於教會本色化當中;又或是報導人Hayung Yuraw逝世時在真耶穌教會轄下的武塔教會進行追思禮拜,都反映出了基督宗教對於泰雅族人在文化復振及心靈寄託的重要性。然而我們也很清楚基督教會講求的一神論,與泰雅族傳統的祖靈信仰是有所矛盾的,而早期基督宗教作為外來宗教進到部落傳教本身亦可能是具一定殖民色彩的。因此族人如何在傳統與信仰之間取的平衡本身變成了一大課題。

本片以流暢的鏡頭,扣著Lmuhuw吟唱的主軸,呈現出了式微中的泰雅族語言及文化。對於一般觀眾而言,可以藉由此片對於泰雅族的歷史遷徙、文化及藝術形式有更進一步的理解。也成為有助於群眾對Lmuhuw這種無形文化資產被認知及正視的渠道之一。無論Lmuhuw是否能如願為中壯年世代所承繼,都為之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影音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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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hun LI|李逸群
群學肄言

離開象牙塔後,在未知旅途中追尋些什麼的人。這裡會放一些不成熟的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