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談談手毛、腳毛和體味

Rana V.
實話藏在青蛙裡
Feb 8, 2019

我不知道為甚麼,台灣流傳著「歐洲人根本不知道台灣,容易把 Taiwan 和 Thailand 搞混」的說法。這些年來,我還真沒遇過一個不知道台灣、或把我們跟泰國搞混的歐洲人。

其實如果他們不拿 HTC 手機、沒用過 ASUS Acer 筆電,我覺得就算不知道台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 — 就像要不是買過某些 Tunisia 製造的衣服,我覺得我也不會知道這個國家的存在一樣。比起什麼分清楚台灣泰國這種和日常生活無關的事,我覺得白種人的世界觀存在著更大的問題:他們幾乎都不知道,他們關於體毛和體味的困擾,並不是全人類共同的問題。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議題,是在英格蘭女孩 Louise 的房裏。那天晚上我們約好要一起出門,我先到她住處等她。她還在忙著化妝,對我說:「嘿,幫我從浴室拿罐deodorant (體香劑)來好嗎?」

我答應,一踏進她浴室,眼前至少有半打以上不同顏色的體香劑坐在那裡對我微笑。我喊:「你要哪一罐?」

她答:「隨便拿罐適合晚上的!」

「呃…」我沈默了,感到自己像是被推進一個印度大媽的廚房,面對一排紅橙黃綠叫不出名字的的香料,後面有人大聲說「給我拿瓶適合醃雞的!」嗯,只能說,真希望我能幫的上忙啊。

Louise 發現我遲遲不動,也沒問,裹著浴巾像一陣風伸手就捲了一罐去了。為了解釋為什麼自己行動像個白痴,我囁嚅著說:「你知道我們沒在用體香劑,所以我也搞不清楚……」

沒想到她滿臉疑惑的轉過頭來問,「什麼意思,你不用體香劑?你不『需要』用嗎?」(What do you mean you don’t use deodorant? You don’t have to?)

我才發現,雖然作為一個標準的台灣電視兒童,我從影集裡學到白人會用止汗劑體香劑,但我一直以為那是一種「喜好」而不是「必須」。Louise 的話指明了她沒有選擇,她就是必須用。我恍然大悟,同時了解到,白人並不知道亞洲人就算沒有這種產品,也不會發出惡臭。

我勉強從腦裡拼湊出前幾天剛好從 Wikipedia 讀到的東西:「因為呃…亞洲人的某種汗腺(gland)不發達,比較不會分泌一種 apocrine 體液,所以不太會臭,也不需要止汗劑…」

無視我腦中高速運轉的科普知識和即時翻譯的努力,Louise 滿臉狐疑的「Huh?」了一聲,好像並不怎麼相信,反倒懷疑我不用這種衛生產品顯得有點噁心。但是不行,這已經是我能做的全部了。我可不能把手舉起來,叫她聞聞看我腋下真的不臭吧。

另外有一次,研究所的班上幫一位老師舉行歡送會,我們這組說服高高帥帥的香港男生 Alvin 穿上布偶裝闖進教室給老師驚喜。可憐的 Alvin 在套上滑稽的蛋頭裝之後,下面只能露出兩條光光的腿,全場都被他逗樂了。坐我旁邊的瑞士女生 Jane 一邊笑,一邊拉住我低聲問:「嘿,Alvin 是不是為了表演把腿毛都刮了?」

我順著 Jane 的眼光看過去,說:「我想他沒刮,亞洲人就是這樣的。」

她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舉起上臂湊到她眼前說:看得到我的毛嗎?我也沒刮手毛,但是我們亞洲人的毛很細,像這樣透明透明的,刮不刮其實也看不出來。

她的表情轉成驚恐,好像這是她聽過最離奇的事一樣,認真的把我的手摸了一圈,還檢查了我的小腿,然後瞪著大眼說「這太不公平了!」

她說,她從小到大沒看過女生是不用每個禮拜除手毛腳毛的 — — 「根本不可能,不除毛的話我看上去就跟一隻野獸一樣!」

我覺得這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麼西方人在身體外觀和性意識方面如此早熟。不管是手毛腳毛還是體味,這些從青春期發育開始就「一定要處理」的事情,帶給他們的困擾早就不止於美觀問題,而是關係到自我認同了。

想想他們從13,14歲就要每週煩惱長出來的手毛腳毛(男生再外加胸毛肚毛),每天書包裡必備止汗劑;萬一不小心止汗劑下手太輕,下午散發出體味,被指指點點是小事,淪落到被排擠,可就升級成社交或安全問題了。

我回想自己青春期的煩惱,並不包含這種生死攸關的題目,大概只有瀏海自己剪歪了會不會被同學嘲笑?擦有顏色的護唇膏會不會被老師發現?跟這些歐洲青少年們沒努力噴夠體香劑、沒努力定期刮毛可能會臭/醜到被社會不容比較起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其實我也遇過幾次被迫聞別人的體味,確實是很不愉快。首先是,在夏天午後大家都會避免搭地下鐵,因為明顯的原因 —這個偉大城市的地鐵建造於一世紀以前,它並沒有空調系統。

我算是對氣味敏感,但並不覺得那是多不能容忍的味道,說真的,城市裡各式各樣的怪味哪裡少了?為了地鐵上的味道大驚小怪,我覺得有點矯情,好像不嫌棄別人,就不顯得自己精緻一樣。

但有個週六下午,大叔緊急來電問我在不在家,原來他臨時趕不回倫敦,請我幫忙到車站接他的兩位客人回家。這對來自多明尼加的兄妹,哥哥是大叔在劍橋的同學,是位傳說中 20 歲跳級讀劍橋博班的超級天才,現在在別的城市工作。這次他妹妹從老家飛來看他,順便在倫敦觀光,兩人要在我們公寓借住幾晚。

這對兄妹給我第一印象極好,打從在車站接到他們,我就在心裡暗暗讚嘆。他們兩人溫和有禮又靈巧,帶著加勒比海人標準的深色皮膚和濃眉大眼。妹妹個頭嬌小,甜美可愛,嘰嘰呱呱談著第一次來英國很興奮、明天要去哪些地方⋯

我們友誼的良好開端,就到他們兩位進到玄關脫下鞋子的瞬間戛然而止。天哪!!一股可怕的怪味讓我大驚失色,一下子還以為出門前忘了關瓦斯。我搶進廚房之後發現,咦,怎麼廚房裡味道還比較淡?

我回到玄關,把他們安置到沙發坐下,藉口要去泡茶先離開客廳,驚訝地在心裡暗自確認了:這怪味確實是他們兩人的腳臭。

我發誓在那天之前或之後,我都從來沒有沒聞過這麼濃郁又驚人的腳臭。簡直像某種羊奶藍紋乳酪,在夏季的室溫下被遺忘了五天,聞起來又臭又溫熱,還帶著某種醃肉的某部份已經開始腐敗的預感。屏著氣端了茶到客廳給他們兩位之後,我走回自己的房間,雙手撐著桌子無力的笑了,心裏只覺得這氣味真的太離譜了。

我一邊譴責自己躲起來,沒有去跟他們寒喧盡盡地主情誼,好像顯得很失禮,一邊又發現這濃烈的臭味不只蔓延了整個客廳,甚至站在走廊上都可以聞到從客廳漫溢出來的死亡氣息,實在沒辦法接近。他們怎麼可能沒有知覺呢?還是他們知道,但一時沒有辦法解決,所以其實他們心裡也很尷尬?若換作是好客的大叔遇到這個情況,他會怎麼做?我是不是該乾脆準備毛巾,邀請他們去沖澡?還是叫人家去洗澡表現出我嫌他們臭,會顯得更失禮?

那天稍晚,我和兄妹兩人一起進城和大叔碰面去吃晚餐。我抓緊某個沒人注意的時間,用中文跟大叔說了這事:關於他兩位討喜的客人生著優秀的腦袋、天使一樣的臉孔,但能在脫下鞋子之後瞬間把我們平凡的客廳變成火焰地獄。

我說這話的時候是態度很嚴肅的(大概因為我某種程度上感覺到了生命被威脅),但大叔卻咯咯笑得很厲害,並且說:「妳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妹妹的腳臭對吧?那我希望是妹妹!」

他許這種毫無天良的願望,只是因為他安排了妹妹當晚睡在客廳,而哥哥會借住在大叔房裡的地板上。

好吧,所以使用體香劑其實是禮貌的一環,因為如果沒有適當的運用這種產品,可能真的會危及他人性命--我見識了。在那之後,我再也不在心裏埋怨誰身上人造香料的味道讓人暈眩;要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為了一個更大的課題,是在對抗一個我至少這輩子都不需要觸及的煩惱。

另外就是,華人的住處總是鋪著地板,設計成讓大家在玄關脫掉鞋子。我們覺得這很放鬆,無意間卻苦了來訪的其他人。他們心裡一定覺得壓力很大:就算我跟你是再好的朋友,也沒有要跟你分享最私密的腳臭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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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a V.
實話藏在青蛙裡

大概有10-15%成分是文藝青年。偶爾會在深夜出來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