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Min Jin Lee《Pachinko》(中譯:李珉貞《柏青哥》)

Man, life’s going to keep pushing you around, but you have to keep playing.

Jo佐
jofromtaiwan
11 min readDec 8, 2020

--

《柏青哥》寫的是在日朝鮮人的故事。主軸圍繞著一個在殖民時期從韓國來到日本的家族,他們在日本落地生根,經歷二戰與韓戰,家族裡第二、三代的人都是在日本出生長大,卻始終被當成「外國人」。書名《柏青哥》是日本的一種鋼珠賭博遊戲,在日朝鮮人由於遭受就業歧視,許多人最後都投入柏青哥產業。

在日朝鮮人的父祖輩來自朝鮮半島的不同區域,他們來到日本時,尚未有「南韓」、「北韓」這兩個國家。然而,到後來韓戰結束,在日朝鮮人卻得選擇自己要拿南韓是北韓的護照。不曾踏上朝鮮半島的他們,就這樣被分配到了一個「祖國」。然而在日朝鮮人的「國族認同」卻不一定是韓國,《柏青哥》中呈現出他們對於「國家」多元的看法。

雖然主角是在日朝鮮家族,不過書中也約略提了一些融不進日本社會,不被接受的邊緣日本人。跟在日朝鮮人一樣,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被歧視、被排斥。柏青哥這個遊戲便是在隱喻這群在社會上找不到自已的位置的人 — — 即使知道輸的機率大於贏的機率,但他們仍抱著一絲希望,掙扎著求生。

作者的文字很直白樸實,口吻冷靜理性,讀這本書時像是在以第三者角度旁觀角色們的人生。而作者也透過這群背景相異的角色,巧妙地帶出不同議題,像是不同世代的國族認同、社會中的結構性歧視,還有女性在社會中被賦予的責任。

《柏青哥》的主要角色們都是些「小人物」,他們並沒有直接參與二戰或韓戰,而是非自願地被這些戰爭、政治問題所影響,不過他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只能繼續想辦法生活下去。主角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受苦受難,雖然其中不乏一些溫馨、令人開心的部分,在結局也給人一點希望,但整體來說我覺得還是有些沈重。

作者在書後面的訪談說,她對於歷史中的「配角」很有興趣,但我覺得這本書到後來配角有點太多了,有些配角只出現一下,之後就幾乎消失,對於主線也沒有什麼影響,感覺如果能把他們的故事線寫得更完整更好。(或是乾脆不加入這些配角XD)

女主角Sunja是歷史中常見的配角,她受到當時時代的限制,無法接受教育,而她的人生也幾乎不是自己的,而是貢獻給父母、丈夫與孩子。然而若是沒有她的犧牲,後代也無法有安穩的生活。在《柏青哥》中,作者呈現出女性不同的樣貌,有如Sunja這樣為他人而活的女性,而隨著時代的演變,也有更多有自己的慾望、報復,為自己而活的女人。也是這樣的變化,讓我覺得整本書沒有那麼沈重壓抑 — — 上一代的女性受苦受難,不過她們創造出的未來會讓後代有更多的選擇。

!!!下面的段落涉及書的劇透,請斟酌閱讀!!!

柏青哥》中不同世代間的認同差異

Sunja那一代出生、長大都在韓國,因此對國家的認同感偏向韓國。這點跟很多第一代移民很像。值得討論的是Sunja的下一代與下下一代,他們在日本出生,受日本教育,母語可說是日語,但他們每天遭受到的歧視影響到他們對自我的認同,還有對韓國文化的接受度。

Noa深信自己只要遵守日本的規距,成為「模範韓國人」,他就能真正融入日本社會,不再受異樣眼光看待。因此他努力讀書、上大學,朝著日本社會中「成功」的道路前進。但在日本的規則下,他光是因為血統,就註定無法成為「正常的日本人」。Noa後來獨自跑到長野,在沒人知曉他過去的城市建立起自己的「日本生活」。不過他內心還是過不了血統那一關,當他發覺自己韓國人的身份可能暴露後,他選擇自盡,不願意承受自己在這規則中失敗、被排斥的結局。

作者在這裡的安排很有趣,Noa跟弟弟一樣在柏青哥工作,這是在日朝鮮人常做的工作。即便他逃離了家人,隱瞞自己的過去,他還是無法完全與自己的韓國血統切割。

Mozasu跟哥哥不同,他沒有試圖進入日本人的社會。他在柏青哥界裡賺錢,讓全家過上更好的生活。但他也知道即便他有錢了,血統的限制還是存在,他永遠是次等公民,得不到社會中的地位,人們會覺得他在從事不當的行業。

Yumi在日本出生,對朝鮮沒有認同感,但也無法成為日本人。找不到國族認同的她,把希望寄託在美國身上,相信她只要能搬到美國,那麼她就能被社會所接受。

到了Mozasu的下一代,歧視依舊存在,在日朝鮮人的歸屬感也還是很混亂。不過在呵護下長大的Solomon,高中以前在美國學校就讀,之後去美國念書。他的成長背景讓他對歧視的感受不深,後來他在工作時有感受到日本社會對他的歧視,但他並沒有因此厭惡自己的血統。身為家族裡最年輕的一員,Solomon的選擇比父親那一代還要多。他受的教育讓他能試著在日本社會成功,或是去美國發展。最後Solomon選擇回到父親的柏青哥產業工作,我覺得是作者安排的一種和解。Solomon並不是單純接受自己的命運,或是認為自己不如人,他是照自己的判斷,決定追隨父親的腳步。

Solomon跟Phoebe對於國家認同感的差異也很值得探討。兩人的家族都來自朝鮮半島,在美國出生長大的Phoebe認為自己是韓裔美國人,對於日本人對韓國人的歧視感到不滿;Solomon即便沒有日本國籍,但成長背景讓他覺得自己是日本人,因而對日本人比較寬容。

角色之死

作者在書末的訪談中提到,她認為角色之死不只是劇情的一部分,也是個象徵:

It is possible that characters need to die for the author to make her moral point, or for the author himself to regenerate by letting go of an ideal identity, or for the world to recognize the necessity of certain ideas and ideals to die. (P. 546)

若從這個想法出發,那麼作者在暗暗藉由角色們的死,表達自己對於國族認同的看法:在日本出生長大的Noa與Yumi均試圖捨棄自己的過去,Noa想成為日本人,Yumi想成為美國人。他們的死是否象徵這樣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即便離開韓國多年,Kim Changho仍抱有幫助家國的理想,於是他在戰後回到北韓。書中沒有寫出他的結局,但他八成無法在北韓存活。Kim在兒時離開家鄉,當他回去時,他離開的「家」已經因為殖民與戰爭而不復存在。他想要追隨、重建的家是虛幻而不實的。

雖然有點怕自己是過度解釋,但也想來談談其他角色的死亡,是否也在暗喻些什麼呢?

Isak是書中最早死的角色,對我來說,他的死像是作者在說一個美好的理想結束了。Isak有著寬容的心,即使遭受折磨仍然能保有慈悲心。他相信自己在日本的生活會更好,相信人們都會對彼此抱有一點溫柔與關懷。他因為信仰被逮捕,而身為韓國人的他在監獄中受到很殘忍的對待,最後在帝國主義崛起的二戰前死去,代表他的想法終究是理想,敵不過人性的殘酷。

而Yoseb的死我覺得是舊時代結束的象徵。他的許多觀念 — — 男人該養家糊口,女人就該待在家打理家務,這樣的觀念早已過時。在他生前,Kyunghee與Sunja就代替他賺錢,撐起一個家。

Sunja的母親,Yanjin的死代表舊時代的結束。她不斷強調女人在世就是會有suffering,為了家庭貢獻。而她的人生也的確是一直一直在工作,從來沒有喘息。她離世前,責怪Sunja犯了錯、做了錯誤的選擇,然而Sunja的選擇真的有那麼多嗎?她已經在有限的選擇中,選了對自己最好的一個。Phoebe與Yanjin就是很好的對比 — — Phoebe隨Solomon來到日本,不過在認清自己與Solomon沒有未來後,她能夠認賠殺出,而沒有追求婚姻與家庭。

Hana的死代表Solomon不再純真。這並不只是因為她是Solomon第一次的對象,Hana在Solomon滿14歲,第一次辦居留卡時進入到他的人生,被父親保護得很好的Solomon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是日本人。她病重之際,也是Solomon在職場上遭遇歧視、被開除之時。Hana因為母親的緣故,被社會排擠,而這也連帶著影響到她對自己的看法。她看不起母親,也看不起自己。直到最後,她給同樣是日本社會邊緣人的Solomon的建議是接受自己的「根」。

書中摘句

She would not believe that she was no different than her parents, that seeing him as only Korean — good or bad — was the same as seeing him only as a bad Korean. She could not see his humanity, and Noa realized that this was what he wanted most of all: to be seen as human. (P. 341)

If you do well at anything, you gotta pay up to all the people who did worse. On the other hand, if you do badly, life makes you pay a shit tax, too. Everybody pays something.

Pay attention: The ones who pay the shit tax are mostly people who were born in the wrong place and the wrong time and are hanging on to the planet by their broken fingernails. They don’t even know the fucking rules of the game. You can’t even get mad at ’em when they lose. Life just fucks and fucks and fucks bastards like that.

So, those losers have to climb Mount Everest to get out of hell, and maybe one or two in five hundred thousand break out, but the rest pay the shit tax all their lives, then they die. If God exists and if He’s fair, then it makes sense that in the afterlife, those guys should get the better seats. (P. 490)

Beyond the dailiness, there had been moments of shimmering beauty and some glory, too, even in this ajumma’s life. Even if no one knew, it was true. (P. 528)

There was more to being something than just blood. (P. 522)

作者訪談的摘句

Although the history of kings and rulers is unequivocally fascinating, I think that we are also hungry for the narrative history of ordinary people, who lack connections and material resources. (P. 540)

Interestingly, women have become at best the minor characters in history — although we represent half the human race — because we have left so few primary documents in nearly all cultures and civilizations. (P. 542)

For me, the pachinko businesses and the game itself serve as metaphors for the history of Koreans in Japan — a people caught in seemingly random global conflicts — as they win, lose, and struggle for their place and for their lives. (P. 549)

--

--

Jo佐
jofromtaiwan

Made in Taiwan, educated in France, currently in the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