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愛的國家

Shih Han Hung
Jonathan War Room
Published in
Nov 5, 2023

我的德國朋友前陣子跟我說,在德國,由於歷史的緣故,說自己愛國是不恰當的。你可以愛自己的家人、伴侶、孩子、鄰居與小鎮,就是不能愛國,因為愛國是危險的。

我認為,政客會利用我們對國家的愛,來引誘我們做或不做哪些事情。好比普丁就說,「如果你愛俄羅斯,就得殺烏克蘭人。如果你愛俄羅斯,就必須保持沉默。如果你愛俄羅斯,就得服從命令。」但這從來就不是愛的真諦,愛不需要死亡、噤聲與謊言。愛求的是生命與真理,是看見所愛之物最真實的樣貌。

於是,奇怪的是,「愛國主義」一詞如今在俄羅斯幾乎變成髒字,因為它總是被用來促使人們犯下可怕的事。今天的俄國知識界討厭這個詞,也不使用這個詞。

但對我來說,「深愛自己的國家」這種情感本身並沒有錯。尤其是在碰上災難或浩劫的艱困時期,你更需要清楚知道自己的感受,以及為什麼會產生這份感受。這正是為什麼我寫這本書。

本書講述我對國家的愛,這份愛如何改變我,以及這份愛在我生命中出現了什麼轉變。

愛使人充滿希望,你會希望你愛的人安好,你愛的國家安好。但危險也在於,正是這份希望使我們盲目,給予我們近乎生物本能的樂觀情緒。不知怎麼地,你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我自己就是這樣覺得。然後,俄羅斯開始全面入侵烏克蘭。

我小時候讀歷史書,心裡總是有個疑問:為什麼這些歷史人物看不清局勢的發展呢?明明是這麼明顯呀。

結果,我也成了我所說的那種歷史人物。以後見之明來看,這一切確實很明顯。我報導俄國有十七年了吧,我也不像某些記者那樣從不離開首都莫斯科。我總是跑遍各地,訪談過許多人,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場面。

我能說,自己其實不知道俄羅斯正在變成一個法西斯國家嗎?我不能,因為我曾經在一間精神病院待了兩個禮拜。那是一間照護機構,是整個國家體制的一部分,設立目的就是要把精神疾病患者與殘疾人士隔離於俄羅斯社會之外。我在裡頭待過,所以我知道那其實是一間集中營。而集中營,就是法西斯主義的一大象徵。

2013年,俄國政府通過了《反同志宣傳法》,聲稱同性戀族群在這個社會上是不平等的存在。這也像是法西斯會做的事。還有,我們小時候不也都在歷史課本裡讀到過,法西斯主義會導致戰爭嗎?因為這種意識形態會導致擴張,這種意識形態從來就不是要在自己國家內打造完美的法西斯主義。它會擴張與擴散。

也就是說,儘管我一直在報導這些事實,卻始終沒能看見真相。我的許多同事是這樣,其他參與政治與社會運動的人也是如此。就像我們俄國人說的,我們見樹不見林。

我曾經以為,記者不應該投身於政治,否則就會失去閃閃發亮的客觀性。不知何故,我落入了這樣的思考盲點,而我相信在西方也有許多人跟我一樣。曾經有一段時期,大概三年吧,我決定不寫跟同志議題有關的報導,因為我自己就是一位女同志,所以無法客觀看待這件事。我甚至曾經認為,應該要讓異性戀來寫這個主題才對。現在回想起來,這簡直沒有道理可言。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記者是一種身分特殊的存在,是所謂的「第四權」等等狗屁,說得好像只要是履行記者職責就已足夠。不,不夠。履行記者的職責並不等同於履行公民責任。

我是否知道普丁在位時間太長,是否知道他正在改變憲法及踐踏人權,是否知道我們的國家正在走向法西斯?是,我都知道。那我為此做了些什麼嗎?我用報導來敘述法西斯主義如何在我的國家裡生根茁壯,而且我寫得非常好(笑)。但光是這些並不足夠。

我就是這樣寫完了這本書。過去兩年讓我深刻體悟到許多事情,其中最難受的莫過於,我開始明白自己的問題並不在於做錯了事情,而是像我女友所說的,搞錯了優先次序。

我有許多朋友都致力於打造漂亮的獨立劇院,表演美妙的藝術,推動啟迪人心的教育項目,這些事情全都是美好而重要。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泡沫,破滅於2022年2月24日。

我們事先並沒有意識到這點,都以為自己是在打造俄羅斯的未來。我們相信這份泡泡會愈變愈大,會相互融合,然後終有一天,我們會在一個全新的國家醒來,一個沒有普丁的俄羅斯。我們以為新俄國既已建立,就可以把普丁留在過去。當俄烏戰爭爆發時,這些泡泡全都消失了。

對我來說,最痛苦的一點,就是認識到我最愛的《新報》──我的家庭,我的歸屬──其實也是這泡泡的一部分。我們的報導沒能阻止戰爭,也沒能帶給俄羅斯真正的改變。

我如今相信,我們必須為了民主而奮鬥。這聽起來很蠢,卻無比實在。我們必須爭取民選總統、民選議員、獨立的司法體系與正常的法律。這些全都是政治,也都是我們需要做的事。這聽起來很無聊,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基礎。過去這十幾年來,我並不是完全沒有參與,我參與選務活動,參加了抗議運動,但這些顯然遠遠不夠。

────伊蓮娜.科斯秋琴科(Elena Kostyuchenko),《我深愛的國家:俄國女孩的真實告白》作者,新書中譯本即將由衛城出版

內容節譯自開放民主網對伊蓮娜的訪談。

https://www.opendemocracy.net/en/odr/elena-kostyuchenko-interview-book-love-russia-novaya-gazeta-poi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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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h Han Hung
Jonathan War Room

喜歡閱讀戰史與揮舞光劍的貓奴一枚,相信感動是書寫與閱讀的泉源,現職是書籍助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