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他人之苦:《死亡遊行》觀後

Shih Han Hung
Jonathan War 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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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in readMar 11, 2018
*本文含有《死亡遊行》大雷

人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複雜,他們會因為一些更單純的、更簡單的事情而悲傷憤怒。人就是這樣,很容易就被很小的事情影響,明明不知道會摔成甚麼樣子,卻仍然活著,這就是人。

在《死亡遊行》的最後一集中,曾自詡要揭開人類內心黑暗面並加以理解的裁定者德基姆,給了女主角知幸一道生命的選擇題。他「技巧性地」讓知幸得以以一種類似觀測者的身分回到現世的家。在這個德基姆根據知幸生前記憶所搭建出來的家裡,留有著許多知幸生前所珍視的種種,生前冰上芭蕾比賽的獎牌、溜冰鞋、母親親手織的Chawot娃娃,還有滿滿與家人互動的回憶。這些是知幸的存在證明。而在讓知幸認識到自己的輕生帶給母親的遺憾與悲痛後,我們的德基姆,那位依舊喜怒不形於色、面無表情的裁定者,拿出了他慣用的裁定道具並要知幸作出選擇:你是否願意以犧牲一條人命為代價來重返人間?

德基姆給知幸的最後試煉或許在形式上與上一話金蒂給真由的不同,但在本質上卻是類似的:如果犧牲一個不相干的他人便能得救,無論得救的是自己還是自己最愛的偶像,你會不會選擇犧牲他人?在多數情況下這幾乎可說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因為人類除了有求生存的自保本能外,還有為了所愛之人而犧牲(自己或他人)的傾向。我們並不曉得真由最後的選擇為何,但是透過金蒂與她的最後問答我們可以推測,偶像原田是真由人生的全部,而她決定為了愛付出一切,並試圖從中尋找自己活著的意義。因此個人傾向於她最後還是按下了按鈕將倒楣客串的月神夜送入虛無。

但是知幸沒有按下去。是的,她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屈服了。她也絕對有理由屈服。在看到家中自己牌位前的母親後,知幸再度燃起了想要活下去的念頭。為什麼?要理解知幸此時此刻的內心狀態,我們得先回溯知幸在上一回所說的那句話:「人與人之間要相互理解是錯誤的」,得先再次推敲知幸道出此番心聲的動機。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過憂鬱症或嚴重低潮經驗,但對許多為自己情緒所困的人來說,他們在面對親朋好友等他人時時常是帶著矛盾情緒的。他們一方面表現得自我封閉而難以親近,另一方面卻在他們的心底卻始終有個聲音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理解自己內心深處那隱晦的痛苦,然後將自己給解救出來。這聽起來或許很犯賤,但人們的確會一方面作賤自己另一方面又或多或少期待著被救贖。然而,過於隱晦的表達往往沒有好的效果,因為對於那些自己都常常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期待能透過幽暗而細微的方式讓他人察覺與理解本身就有其強人所難之處。有心結又沒辦法明說,卻又盼望他人幫自己解開的期望很容易就成了一種自我強化的惡性循環,一種「果然沒有人是關心我或能理解我」的自我實現預言。這才是知幸為什麼會心如槁木的說出死後才知道其他人都只是他者、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是錯誤的這樣的灰心話。或許,知幸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在其逐漸模糊的意識徹底喪失之前,都還在默默期待著有人會發現自己的異狀而來解救自己吧?最終都還在因為沒有人來理解自己而絕望吧?真正讓知幸心死的,是直到其死前的最後一刻都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本心,即便親如家人。

也因此,在看到母親對著自己的牌位泣訴著沒有更費心去理解女兒的愧疚,知幸動搖了。或許知幸也自覺對母親有所虧欠,虧欠自己沒有好好的傳達內心情緒給母親知道,虧欠自己到最後甚至沒有給母親一個像樣的道別。這些虧欠感都溫暖了她原本有如槁木的內心,使得她回心轉念覺得人與人之間或許還是應該要相互理解的,或至少她希望她和母親間可以相互理解,而她想要有這個機會把這份心意傳達給母親知道。這種彌補過往過錯的心願是極為強大的驅動力,幾乎就要驅使知幸落入德基姆所刻意營造這個名為「極限狀態」的人性陷阱中。知幸幾乎要按下開關。

但是她沒有。而我想這是因為知幸這三個月來在奎恩德基姆酒吧對生與死的見習經驗改變了她。知幸想起了真智子、隆、三浦、高田舞、洋介、美咲、辰巳、島田與幸子老奶奶,想起了奎恩德基姆酒吧那些有血有肉的訪客們,想起那些被憤怒沖昏頭腦的人所懷抱的脆弱,以及他們因為愛而克服恐懼的堅強。「為了成就某事,犧牲是必要的,」辰己刑警似是而非的話語言猶在耳。知幸忽然認知到,作為人類的一份子,自己雖然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然而她的生命並不因此就比他人更為重要。她沒有辦法為了自己而去剝奪那個「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因為那個人有可能會是真智子、隆、三浦、高田舞、洋介、美咲、辰巳、島田、幸子老奶奶或者是他們珍惜的重要他人。只要她為了自己與母親按下按鈕,在某處就會有另一個母親要掉下眼淚。是這種對他人的同理心阻止了知幸,即便她極度痛苦、極度想要屈服於自己的慾望。當知幸終於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按下開關「以一命換一命」時,她將開關交給了德基姆,希望德基姆這位裁定者,這位不具人類身分的人偶能夠代替自己做出選擇。然而這份矛盾的痛苦掙扎早已結結實實地傳達到這個具有同理心的裁定者心中,於是痛苦的德基姆崩潰了。

然後,夢境瓦解。

“It hurts” -Decim

德基姆的裁定小劇場為什麼被迫中止了?因為在那一刻,感受到內心疼痛的德基姆已經不是旁觀一切的裁定者了,在那一刻,德基姆的內心是一個人,而不是人偶。但是卻又只有後者才能進行一個裁定的動作,所以夢境瓦解。「人是沒有辦法裁定他人的。」諾娜對開花爺爺這麼說過。這句話乍聽之下的意思似乎是只有裁定者才可以裁定人類,因為裁定者不會產生移情作用,才能夠中立理性客觀的分析人類。但是這句話還可以這麼理解:只有當你將心比心地對他人做同情式的理解時,你才能被稱作人,否則就只能是如人偶般毫無情感的仲裁者。而只要仔細想想後便不難發現,其實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也很常經歷這種「在人與裁定者間的」角色轉換。往往,你必須花時間抽離自身、回到那個比較非人的裁定者角色,你才有辦法較客觀的對整件事情(或整個人)做出評判。當你做為一個人在神入理解他人情境的當下,你其實是沒有辦法對你所同理的對象驟下論斷的。這時候人們需要的只是同情式的理解,而不是是非對錯的裁定。

這也是為什麼理解他人總是一件如此困難但卻必要的事情。因為要對自己以外之他人進行真正意義上的理解-也就是同理他人的情境,「苦他人之苦」,其實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但難道因為理解他人會產生痛苦,我們就應該放棄理解之途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們不能放棄理解,是因為理解是做出恰當裁決的前提。人生在世免不了要對他人做出「裁決」(judgment)。而沒有經過同情式的理解就逕行裁決的,就會如同《死亡遊行》裡面那些沒有同理心的人偶一樣產生諸多問題。這個現象在現實生活中也是整天上演著,我們總是可以看到一個人類輕易的在裁決另外一個人,舉凡同事、朋友、到電視上的政客或藝人。人們的時間太少,要裁決的人太多,於是所謂裁決往往只能草率行之。我們沒有把對方當作人,沒有在用人類的心進行裁定,只是自以為看到了對方的黑暗面後面無表情的說一聲「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而已。於是在這個抽離過程中我們變得與沒有同理心的人偶無異。然而,「一個無法感受到痛苦的裁定到底有甚麼意義?」諾娜問道。在諾娜看來,要達到合理的裁決與評斷,唯有透過深入理解一途才有辦法達成。而且「我們不能因為裁定他人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便隨意對其下評斷。」

「差不多該談談工作了吧?」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在體會過知幸所面臨的痛楚後,德基姆終究是冷靜了下來,恢復了他裁定者的角色。與黑長直的分別比預期中的還要簡潔有力,知幸的靈魂最後的歸處也不難猜。仔細想想,這齣劇絕大部分的裁決都還挺符合當事人的「意願」的。倘若知幸是以上集最後的態度去接受裁定,在其心如槁木、對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已不抱任何期待的心死狀態下,將其靈魂歸至虛無似乎是比較洽當的選擇。然而出於對知幸的理解,德基姆決定再給知幸一次機會,藉由最後一集那場虛構的「重生」來試探知幸的本心。而在這場最終裁決裡,知幸除了藉此發覺自己其實對現世仍有所虧欠以外,更展現了其對他人生命高度的同理心。於是知幸獲得了重生的機會。這個重生不是平白而來的,是知幸與德基姆兩者間在歷經過這三個月的死亡遊行後相互影響而來的,這段時間裡知幸讓德基姆越來越能同

理人類,最終讓德基姆用自己的方式撬開知幸內心的枷鎖,讓知幸理解生命的可貴,並慶幸自己曾經真真實實的活過。

開花爺爺根據此次諾娜的實驗下了一個「裁定者不能靠近生命體,因為那會毀了他們」的結論,將之稱作裁定者的第四大法則。然而德基姆毀了嗎?我想,他在劇末那一抹充滿人味的微笑已經給出一個最好的解答了。

《死亡遊行》並不完美,它在劇情節奏的掌握上並不穩定,且對支撐起整個故事背景的世界觀在設定上有許多不圓融的缺陷。考慮到這是立川譲第一次執導的電視動畫,且其一人包辦原案、監督、演出、分鏡、脚本數職,這樣的瑕疵變顯得情有可原。不如說,這樣的成就令人十分期待立川先生未來的作品。《死亡遊行》並不完美,但是它紮實的作畫、扣緊心弦的配樂、精彩的角色與情節塑造,皆使得這部作品在今年冬番中獨樹一格。最重要的,它認真(儘管不總是嚴肅地)看待死亡這件事,對面對死亡的不同態度抱持著人性的關懷。它試圖引領觀眾去同理劇中的角色,進而感受生命的重量。我們會開始把每個來到奎恩德基姆的死者都當作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有著他們各自不同的境遇,而不是只當他們是專門領便當的路人雜魚。有別於時下某些討論人性時非得為黑而黑的作品,《死亡遊行》是一部需要觀眾用心感受的優秀動畫。

最後,我想和大家分享一段出自二十世紀著名的喜劇演員卓別林在《大獨裁者》結尾的自白,作為對《死亡遊行》這部作品的註腳:

Our knowledge has made us cynical

Our cleverness hard and unkind

We think too much, and feel too little

More than machinery, we need humanity

More than cleverness, we need kindness and gentleness

Without these qualities life will be violent

And all will be lost.

我們的知識使我們變得憤世嫉俗

我們的才智使我們變得無情冷酷

我們思考得太多,卻感受得太少

比起機械我們更需要人性

比起才智我們更需要仁慈和溫柔

沒有這些品質,人生會變得殘暴

然後我們將失去一切。

──查理‧卓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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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h Han Hung
Jonathan War Room

喜歡閱讀戰史與揮舞光劍的貓奴一枚,相信感動是書寫與閱讀的泉源,現職是書籍助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