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過去而生：星戰八真的主張扼殺過去嗎？
「讓過去消逝吧，徹底扼殺也在所不惜。」
自從《星際大戰：最後的絕地武士》（Star Wars: The Last Jedi，以下簡稱TLJ）上映以後，這句由片中反派凱羅忍所脫口而出的名言，隨即傳遍銀河系內外，成為最受粉絲們議論與廣傳的台詞之一。
有論者認為，這句話「洩漏了本片導演萊恩強森那想要破壞星戰傳統的潛台詞」，證明了星戰八部曲的核心主旨是向粉絲傳達「要與過去切割、拋棄與摧毀舊傳統包袱」的強硬訊息。
而最常被此論者信誓旦旦援引作證據的，正是凱羅忍的這句名言。彷彿TLJ的主旨就是在拋棄傳統與扼殺過去。
我認為這是個誤讀。
本文將指出上述主張的偏頗之處，同時試圖進一步闡述TLJ所想擁抱的真正價值。讀者將會發現，TLJ所擁抱的核心價值，或許沒有部份粉絲所看起來的那樣極端。
要判斷凱羅忍「讓過去消逝吧，徹底扼殺也在所不惜」這句話，是否足以作為TLJ的電影主旨前，我們有必要先回顧這句話的前因或果。
首先，這句話是本片反派凱羅忍對主角芮說的。其次，反派說這句話的目的，是希望讓芮放棄所執著的過去與傳統，轉而加入自己。
換言之，這是反派對主角所下的挑戰。
但為何需要安排這樣的挑戰呢？
當代好萊塢的知名編劇約翰特魯比（John Truby），曾在其所著的《故事寫作大師班》（The Anatomy of Story）一書中，曾經對如何描寫吸引人的正反派角色，有過這麼一段指導建議：
“It is only by competing the same goal that the hero and the opponent are forced to come into direct conflict and to do so again and again throughout the story.”
只有讓英雄與敵手競爭同樣的目標，才會迫使雙方在整個故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正面衝突。
易言之，正反派最好對同一個目標有著截然相反、完全互斥的想法，雙方才「對抗」得起來。以名導克里斯多夫諾蘭的《黑暗騎士》為例，小丑之所以能夠成為蝙蝠俠的反派，正是因為兩人對高譚市人民的未來，有著不同的定義。套句 Lessons from the Screenplay 精闢的闡述，兩人競逐的是高譚市民的靈魂：蝙蝠俠認為高譚市民仍相信正義、人性中還存有善良，小丑則認為恐懼與貪婪會讓高譚市民展現最自私自利的一面。
那麼，放回來TLJ的脈絡，本片的正反雙方所競逐的目標，又是什麼呢？從凱羅忍對芮所下的挑戰，我們不難看出這個挑戰的標的物為何。
區隔芮與凱羅忍作為本片正派與反派的關鍵，同時也是兩人之間最大的癥結點，就是兩人對過去與傳統，有著截然不同的詮釋。
凱羅忍的觀點正如篇首所引，視過去為必須淘汰與拋棄之老古董；而與之相對的，就是對過去與傳統抱持有憧憬與嚮往的主角芮。
在繼續討論兩人對此一目標的競爭與對抗關係以前，且讓我再對兩人的目標動機做一點小小的推論。因為只有當我們知道角色的動機，我們才能更清楚理解他與她之後所做出的選擇。
凱羅忍為何敵視過去？這個部分電影中著墨較少，但我們應該不難想像，身為反抗軍傳奇英雄韓索羅與莉亞的子嗣、絕地大師天行者路克的外甥、黑暗大君達斯維達的子孫，凱羅忍從小得需要背負多少壓力與社會期待──或許這些壓力也來自第四道牆外的觀眾。
所有人必然會認為，凱羅忍會成為與祖父與叔叔齊名的原力使用者。就連史諾克也是因為血統而看上他，一旦凱羅忍稍有不符合祖先之處，便會遭受無情的責罵。
這些社會期待轉化為壓力，最終成為一種束縛。凱羅忍不是他自己，因為他始終都是做為天行者的後代活著。或許從沒人過問凱羅忍想要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或許也可以想像，從小與叔叔和父母這些「傳奇人物」朝暮相處，也可能更叛逆的他更容易放大這些人的缺點，演變成「原來所謂的傳奇人物也沒甚麼了不起」的狂妄性格。自卑轉自大，有時就是這麼回事。
那就更不用說，他在自己迷惘與累積黑暗面的時刻，遭到來自叔叔的背叛。剩下的我想讀者也都知道，新的中二大君就這麼煉成了。
過去困擾著凱羅忍。韓索羅、天行者皆象徵著這個困擾他的過去，因而必須是被拋棄與摧毀的對象。而正如同許多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般，凱羅忍自我解放（或說斷開鎖鏈）的方式，便是藐視、違抗、甚至摧毀這些來自傳統的束縛。他拋棄原本的姓氏，改以新的名號闖蕩江湖，甚至不惜弒父襲母，以和「過去」做最徹底的切割。
芮則不然。
與凱羅忍相反，芮自幼被雙親遺棄，不會有人對她有所期待。她只能聽著反抗軍與天行者路克的傳奇故事，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坐進駕駛艙，與這些銀河系的傳奇人物比肩同行。
過去吸引著芮。可以說，芮自幼嚮往的，正是星際大戰的輝煌傳奇，正是星際大戰傳統中最美好的那個部分。這些憧憬內化成她性格的一部分。
沒有人期待芮成為絕地武士，那是她發自內心想要的。她不是天行者、不是歐比王，她什麼都不是，但這也使得她得以做她自己。
即使是遇到意志消沉、告知她絕地組織真相的老年路克，都無法澆熄她的憧憬。是路克讓芮明白，過去不是盡善盡美。即便是崇高的絕地信條也曾墮落，絕地議會也教出了達斯維達，並讓西帝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掌握大權。
眼前的老者就像過去的代言人，或許令她失望，但她所憧憬的路克與絕地武士傳奇，畢竟都是確實存在過的，更是「這個銀河系（與她）所需要的」。
一無所有的芮，或許比任何人都更珍惜這些豐富的昔日傳奇（這或也解釋她選擇取走絕地文本的理由）。芮肯定過去，肯定那個代表舊時代光輝的絕地信仰，哪怕那個過去是「失敗的」。
所以父母的真相無法擊倒她，頹廢的路克無法阻止她，凱羅忍的瘋狂提議更無法誘惑她。她不會斷然拋棄過去，因為過去正指明她通往未來的道路。
誰擁有對過去的解釋權，誰就把握了未來。
於是，當我們回到正題上，回到凱羅忍與芮之間的信念對抗，回到兩人對相同目標的競逐，我們就能很明顯得看到，對於凱羅忍「讓過去消逝吧」的挑戰，芮的態度是抗拒的。
而這樣的抗拒，只有隨著情節發展，愈發堅定。
當兩人的意志再次於史諾克的艦橋上碰撞時，剛剛還曾並肩作戰的凱羅忍，再次向芮的信念做了挑戰：
「該讓老古董死去了。史諾克、天行者、西斯、絕地武士、反抗軍，全部死光吧。芮，我要妳加入我。」
凱羅忍和芮雖然共同消滅了史諾克，但卻是出於不同的理由。凱羅忍視史諾克為困擾他過去的一部分，更覬覦史諾克所擁有的力量，可說是一種下對上、新對舊的顛覆；而芮則單純認為史諾克是邪惡的，是善與惡之間的對抗。
凱羅忍對芮的「加入」邀請，實則是要芮選擇和他一樣拋棄傳統、放下包袱、盡毀過去。
對於反派的挑戰與質問，我們的主角最終選擇用行動做為回應：她動手搶奪凱羅忍手中的藍色光劍。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舉動，背後另有玄機。
如果芮打算出奇不意的擊敗凱羅忍，她或許還有更多更好的方式可以選──不久前凱羅忍才示範過一次，那為什麼芮要選擇用原力把光劍搶回來？
因為他們爭奪的，並不是光劍這把武器，而是光劍所代表的過去與傳統。
在星戰電影的世界觀中，恐怕沒有東西比安納金與路克的這把光劍更能具有「傳統與傳承」的象徵意義了。當我們理解這一點，我們就會知道在這一幕戲中，凱羅忍與芮在爭奪的並不只是一把武器，而是誰能夠詮釋過去、繼承原力與星戰的傳統。
這是萊恩強森的鏡頭語言，也正是特魯比所說的讓「英雄與敵手競爭同樣目標」的具象化。
凱羅忍是傳統的破壞者。童年的壓力、少年的背叛陰影與屈就史諾克的經歷，讓他不再信任傳統與過去，在世間亦沒有真正的棲身之所。凱羅忍對傳統沒有信仰，只當它們是既有禮教的束縛，所以只得把自我給無限放大。他就像《神劍闖江湖》中的「明王」安慈，認定此間早已沒有善惡，更不需要過去，只留待他一己來定奪是非與未來。
芮不同。芮，這位出身賈庫沙漠的拾荒女子，完全不同意凱羅忍對過去的解讀──即便曾對凱羅忍有過好感。芮仍相信有比自己更高的價值存在：無論那應該稱之為原力的光明面、反抗軍的大義或者是珍貴的傳奇，這些傳統都值得她捨身守護。
所以芮拒絕了凱羅忍，而且她不能讓代表傳承、代表過去傳統的信物落入凱羅忍的手中。
凱羅忍想要消滅過去，芮則試圖守護過去美好的部分。這是兩人最終無法相容的關鍵。兩人聲嘶力竭的拉扯，為了過去的未來拚盡全力。
一聲轟然巨響後，過去與傳統就這樣硬生生斷成兩截。
但是，分裂的光劍並不是一人一半：主張扼殺過去的凱羅忍什麼都沒有拿到，斷成兩截的「過去」則全都握在想要守護傳統的芮手上。
儘管抵抗勢力節節敗退，但在TLJ這部電影中，芮才是這場信念拉鋸與競爭中的贏家。在凱羅忍與芮對過去詮釋權的競逐對抗中，我認為強森無疑地偏袒芮，而不是最被廣傳的凱羅忍。
我們尚不知曉芮接下來要如何重建傳統，那想必會是星戰九部曲的看點之一，但觀眾與讀者應已能讀懂八部曲導演清楚的訊息。
《星際大戰：最後的絕地武士》的主旨真的是要我們拋棄過去一切嗎？如果芮在最後關頭加入凱羅忍，那我會說也許真的是這樣。
但這件事並沒有發生。芮代表了繼承傳統的一面，而她拚了命也要阻止想拋棄一切過去的凱羅忍。與部分粉絲的結論相反，我認為星戰八部曲的結論，恰恰是在否定凱羅忍的那句「讓過去消逝吧」的名言。
亟欲斬斷過去的凱羅忍，在片末再次被象徵父親過去的骰子給擾亂了心靈，憤怒且迷惘；而手握過去的芮，則抱持著希望的憧憬展望未來， 微笑而堅定。
過去沒有消逝，它就像絕地大師路克的身影，會永遠活在每位觀眾心中。過去沒有消逝，它仍被芮握在手中，等待重新開枝結果的那一天。
